“天下大治,可有本王家小七的一份,阻吾儿成道就是跟本王过不去。区区未长成的孽龙,给本王憋着!”
——
左玟从妖精们那边得知水患刚发不久就止住,没有造成太大伤害,便放下心,按计划与优昙一起游览山河。
说是游览锦绣山河,实际上是优昙陪左玟做一路道别罢了。
从东海到泉州城到金华。去过了她为官的起点泉州,拜会了丽泽书院的先生,重游了金华的千佛寺。最后又去了左玟的家乡武阳。
十年过去,左氏和李氏已成了德阳县城里无人不知的大户。县中百姓,无不以本县走出个当朝丞相为荣。
李府隔壁建了左府,但李氏更愿意住在原来的小家里,便只给她找了个丫头伺候,让同街的二姐夫秦家照看。多年来都是如此。
悄悄见过了姐夫和外祖一家,陪伴了李氏一夜。临行前,左玟跪在地上,不顾李氏阻拦,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她不便说出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只能在安排好亲人的未来之余,以此举消磨些心中的愧疚。
离开左家小院,左玟的情绪还是不高。
她少时离家,多年久居京城,两三年才回家一次。不曾尽过什么孝心。左相对得起天下人,作为左玟,却对不起母亲。更遑论不久后还要让李氏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上了琉璃舟,左玟在愧疚的情绪中沉浸许久,却听得优昙道,“贫僧记得,与左施主初见时,便是在此地。”
潺潺如流水的嗓音响起,左玟的五感也被拉回了现实。
江风有些潮气,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吹面而过。左玟抬起头,正见得百里江滩,滔滔江流,荻花摇摇。
一簇簇白色芦苇已然怒放。洁白柔软,像天边的云絮。轻柔飘逸,仙姿绰约。
记忆回笼,左玟的思绪不自觉被带回了十多年前,“我还记得,当初大师踩着一根竹竿,渡江而来。手里还牵着个盗匪。磬哥赞叹您真如神仙下凡一般。”
那时她刚刚苏醒不久,还面临着被城隍夜审的危机,妄图用上香火的方式贿赂城隍。结果却给牡丹花浇了半盏灵茶,救了妙真。又在这江边遇到优昙,得他轻点眉心,赠佛印护持魂魄。
身旁的佛子看了看左玟,从捡起地上一枝芦苇,轻轻掷到江水中。
而后在左玟惊奇的目光中,优昙缓步踏出。拨开芦苇,如履平地至江面上,稳稳踩着那芦苇转过身来。
还是玉色袈裟,还是秋日暖暖的阳光。白浪争而顶其足,如神只般光辉耀眼。
那僧人丰神色泽,眉间胭脂红痣,不偏不倚,恰是吉祥。褐色的眼瞳望着她,微微含笑,
“左施主,渡江吗?”
左玟先是一愣,而后失笑。郁气尽消。道,“大师有此兴致,我怎能不奉陪?”
同样捡起一支芦苇,轻飘飘扔到优昙身旁,迈步跟上。
江对面,昔日凤栖山的土匪王二麻子,因为认罪态度积极,他兄长又交了赎金,已然出狱。洗心革面在江边当上了渔民。
正要收网回家,忽见两道身影凌于江面,一同随波逐浪而来。秋风吹鼓得衣袂飘飘,落日余晖下,宛如神仙。
王二麻子先是震惊,“个斑马娘的,神仙下凡了?”
待看清了其中一人的玉色袈裟和光头,震惊立马变成了惊惧。倒抽一口凉气,膝盖一软,直接跪了。
“大,大师饶命——”
——
在左玟休沐的第五天,他们回到了京城的大相国寺。
此时天还未明,大相国寺里已有僧人在做早课。
佛塔前,正别离。
“这几日多谢……”
优昙微微摇头,目光澄净,温和道,“能与知己同游,不胜欢喜。”
左玟笑了声,“既然如此,我便不谢了。”
左玟转过身,正要朝大门走去。却听得下方清和的声音缓缓道,“九月初九那日,不要来相送。”
左玟的身子在静立一瞬,回过头注视优昙。
四目相对,风声极轻。她微微颔首,应了声“好。”
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佛塔前,优昙一路望着左玟离去,面色祥和,无悲无喜。他双手合十,腕上却再没有了佛珠。
“阿弥陀佛。”
不相见便不相念,不相送,便不算离别。
如此甚好。
——
从大相国寺走回相府,左玟就没有前几日那么太平和清净了。
天色将明,京城的街头已是热闹非凡。这种平常的热闹水平,在发现左玟的身影后,一瞬间炸开了锅,爆发出平时十倍的热烈。
一早起卖菜的菜贩子惊喜地指,“快看,那是不是左丞相!”
旁边买菜的妇人眯着眼一看,“是左状元……啊不,应该是左,左娘子?”
菜贩子登时怒了,“你放屁!明明是左丞相!”
妇人不甘示弱,“是左相,也是左娘子。”
“传闻,都是传闻!”
买菜的和卖菜掐了起来,却有更多人喧闹起来,对左玟指指点点。
有个卖花的年轻姑娘带着些期冀,高声喊,“左丞相,你当真是女子吗?”
一直面色如常行走的左玟偏过头,看向那姑娘,微笑点头。
“是。”
一句应答,掀起轩然大波。
“真是女子!”
“左相真是女的,那,那江州水患彗星袭月,也都是因为她……”
“不可能!你别瞎听那些读书人胡扯。”
却有一老学究摇头晃脑,“彗星袭月,江州水患,皆因左相隐瞒女儿身提出女子科举,霍乱朝纲导致。我要是她,就该告罪于天下,好好回家相夫教子。”
此话一出,前面掐起来的妇人和菜贩子都对其怒目而视。
妇人抓起手边一把青菜,直接扔了过去,骂道,“老东西放什么狗屁!”
菜贩子抄起摊子上的玉米也跟着砸了过去,“左丞相也是你个老畜牲能说的?信不信老子说一声,这条街上都没有人卖你家的菜。”
老学究躲过了青菜,却被玉米砸中,捂着头,气得老脸通红。
“放肆!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好也罢,坏也罢。种种言语传入左玟耳中,却不能使她的神色有丝毫改变,步伐有丝毫紊乱。她仍旧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朝着相府走去,步伐沉稳,不疾不徐。
晨曦破晓,有一道紫气由东边而来,映着街头缓步而行的身影,巍然不侵……
第126章 当成正果
左玟步行回到相府,早有得到消息的妙真等女郎出来相迎。
她们对左玟的一切决策都是绝对的支持,包括这次公开揭露女儿身,改革女子科举。尽管有些不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心急,但也不会多问,只会以自己的方式支持。
相比于朝堂那些过往得了左玟新策好处还想要拉她下马的官员来说,妖精们反而纯粹和知恩图报得多。
当然了,也不能一杆子打死所有人。这日下衙后,相府就迎来了几位朝臣。
事实上,从左玟揭露女儿身那日起,每天都有人上门求见,只是因为左玟外出没能见成。今天左玟那么高调地在街上走了一圈,他们自然也就得了消息过来了。
这些人中,有左玟的同年好友,亦有她提拔上来的朝臣或门生。十年时间爬到相位,左玟在朝中当然不会是孤臣。只是未免皇帝戒备,平素不显罢了。就算是这几日来的,也只是作为代表的一部分罢了。
相府的书房内,左玟听完了朝上这几天的情况,面色不见丝毫慌张,颔首道,
“你们说的,我都知晓了。”后面那句话说的不准确,应该是,这些情况她回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
说罢,她又看向站在几名官员中间,连官服都没换下的陆长庚,语声带了丝笑意,
“这几天辛苦陆兄了。”
陆斋长现在已是三品大员,十年过去,他已成为京城陆家家主。娶妻生子,蓄了短须。
他与左玟是出了名的关系好,所以没什么好避讳的。这几日就属他来的最勤。左玟不在时,朝中的局势也都是他来把控。
此刻听了左玟的话,陆长庚摆摆手,“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客气话?”
又道,“此次的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江洲水患本来算不得什么,偏偏被有心人跟彗星袭月联系上,说成是上天不满你女儿身和女子科举的警示。还传得人尽皆知。礼部张老狗那一批酸腐本就不满你年纪轻轻压他一头,这一回就属他们蹦得最欢。钦天监的上报,还有京城里传的消息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再有就是天下士子……唉,我不说你也知道。女子科举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定然是不依的。我得到消息,京城和周边的士子已经弄了个千人请愿书,只等你明日上朝就会发难。”
他说到最后面色严肃,口吻中不觉带了些亲近之人才有的埋怨。
“你这次,何必那么心急呢?”
被说了一通,左玟面上的笑意反而渐浓。虽然左玟如今的官职要高于陆长庚,但在私下相处时,还是书院里斋长和学子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轻笑道,“陆兄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既然提前收到了消息,我可不信你没有安排。”
陆长庚:……
书房内另一个樊姓官员已然笑起来,道,“知陆大人者,还是左相。”
陆长庚扭头瞪了说话那人一眼,一脸无奈,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些许。
知道陆长庚不介意,那樊大人又带了些玩味和自信的口吻道,
“前两日,陆大人就让我等也去准备了一份万民书,保准比他们签的人多。”
他开了头,其他几个也就都跟着附和。
“一群庸碌之辈,还想污蔑丞相。”
“说到底还是因为丞相多年来真心为民,百姓记在心里。”
不管这些话里拍马屁的成分有多少,但事实也是存在的。
左玟静静着听他们说完,却问道,“那些士子不愿女子科举,诸位又如何看待此举呢?”
她目光沉静,好似随意地问出这么一句。陆长庚只含笑与左玟对视一眼,但笑不语。其他几个官员互相看看,各自开口道。
一人道,“不瞒丞相,其实下官开始也不太乐意。但下官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个道理,跟着丞相总是没错的。”
“下官家有悍妇,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若是此策能成,倒是省了过继的麻烦事。”之前那樊大人笑呵呵说了自家的情况,又补充道,
“其实京城里很多女儿都是熟读诗书,下大力气培养的,他们对女子科举都不是那么排斥。吵得最欢的,是那些考不中,屡屡落榜或者即将科考的士子。”
“说的是。只有没本事考不中的才担心那些。我家小子若是连后进的女郎都考不过,回老家种地也是活该。”
待到这些人说完,陆长庚才微笑着,缓缓对左玟道了一句,“你放心。”
“甚好。”
左玟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端端正正拱手对几人鞠了一礼,“将大周交给诸位,我很放心。”
几人大惊,纷纷起身回礼,“丞相这是说的什么话……”
“不敢不敢,下官还要仰仗丞相带领指路呢。”
唯有陆长庚,仿佛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
左玟又走到书桌前,拿起几张写满文字的纸,分散递给几人。温声道,“大家先看一看。”
“这是?”
“张尚书纵妻弟抢占民田的证词……嘶,向崇那厮满口仁义道德,私底下竟然……”
“好个韩殊,钦天监的言辞果然与他有关……”
“物证俱全。丞相早拿出这些东西,哪还轮得到那些小人蹦跶到今日?明日早朝,我定要好好参他们一笔!”
左玟拿出来的不是其他,正是这几天参她最起劲的那些大臣的阴私错处。大到行贿勾结,小到某些官员的亲戚仗势欺人。桩桩件件,如数家珍。
面对一众人震惊中夹带一丝恐惧敬畏的目光,左玟神色不改。淡淡道,
“诸位的安排已经很好,本相此举不过锦上添花罢了。这些消息诸君带回去分一分,今晚再劳累一夜,写好了弹劾的折子。明日上朝也好热闹一番。”
没有人敢问左玟是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对方的错处阴私,众臣应了声,因为最后的几张纸,他们离开时连步伐都迈得轻了许多。
他们会恐惧是正常的,左玟能挖出那些政敌的阴私,自然也能挖出他们的。犹如一把利剑,悬在每一个人头顶。
其他人都走了,却有陆长庚留了下来。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左玟与妖精等非凡存在有关的人之一,所以对于左玟能知道那么多不甚惊讶。
他不解的是,“你这段时日的行事过于焦躁,不像你的作风。可是有什么困难之处?”
左玟点点头,神情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陆兄不问,我也要告诉你的。”
她说罢朝着书房角落之处喊了声,“出来吧。”
话音刚落,阴影处便浮现出一个人影。见其面容发青,咧开嘴,长舌直垂到胸前。好不骇人。
他走到左玟跟前,态度恭敬,“见过左恩公,见过陆大人。”
称呼左玟为恩公的正是当年跟随郁荼的吊死鬼。当初郁荼还在时一心只跟着左玟,手下阴兵冤魂便由吊死鬼代管。等到度朔归位,吊死鬼就带领阴兵投奔了左玟。
之前左玟拿出来的那些阴私之事,正是出自吊死鬼手下阴魂。
左玟颔首,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两句,便对陆长庚道,“待我死后,这些就交给陆兄了。”
陆长庚霎时变了脸色,“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