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漓,别怕。”
那是娘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色沉到底,又缓缓晕出了光亮。
破晓的晨光落下,渗进姜漓的双眸,只见其黑白分明,清清冽冽,已无半点情绪。
铜壶滴漏,涔涔水声传来。
周恒撩开床前帷幕的那瞬,姜漓起身自行避开。
之前姜漓只在浣衣局当过差,干的是粗活,从未伺候过主子,昨日到了御前,高沾亲自教了她一套伺候主子的规矩,姜漓一点就通,高沾心头甚是高兴,直道她聪慧伶俐,便将皇上起居后该伺候的事务,一道说给了她。
说在御前当差,难免会用上。
姜漓侧目瞧了一眼珠帘玄关,外头伺候的人没半点动静,只得再次上前,弯下身子伏在周恒身前,替他穿鞋。
那鞋黑色缎底,金丝线绣成的纹龙从鞋尖一直延伸到后跟。
姜漓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一双手明显比外头那些奴才要娇小许多。
轻轻柔柔,力道刚好。
周恒的眸子落下,只瞧见一头素发,乌黑光亮,竟是连半点珠钗都未佩戴,后颈处的一小片肌肤露出衣襟,被她发丝上的光泽一衬,白地晃眼。
周恒挪开目光,余下的一只鞋,自己蹭了进去。
待周恒站起身,姜漓又忙地去取衣杆上的衣裳。
虽是夏季,因着落雨天,早晚有些早秋的凉意,衣裳是昨日内务府刚送来的夹层青色龙纹袍子,姜漓拿在手上,本要着往他身上搭去,手抬起时,才知自己个儿似乎不够。
高沼只告诉了她怎么伺候,但没告诉她,够不着时该怎么办。
姜漓望着跟前挺拔如松的脊背,不知如何是好。
周恒许是也察觉出了不对,转过身,便见她半伸着胳膊,一双眼睛直愣愣地呆在那里。
周恒望了一眼她的头顶。
就那么一眼,姜漓心头突地一刺,昨夜那股熟悉的难堪,再一次无声无息地窜上了头,姜漓这才想起出去唤人,刚移开脚,一只手便伸到了她跟前。
姜漓只觉指尖一暖。
待回过神来,周恒已经取了衣裳过去,自个儿唤道,“高沾。”
姜漓正要退下,又听得低低的一声,“你手怎那么凉?”
姜漓适才专注,脑子里全念着该如何伺候,忘了自己手凉,这毛病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爹娘走后,只剩她一人,天热时还好过,到了冬天,清晨的那冰梭子还在,她就得出去替人洗衣裳。
一盆衣裳得来一枚铜钱。
手泡进水里的那瞬是凉,之后,便没了感觉。
洗完后,一双手瞧着又红又肿,里头却是热乎得厉害。
只有到了夜里,才觉手脚凉得浸人。
后来被清师傅接到久财崖,连吃了几年的药,手脚才渐渐暖和了起来,两年前药谷没了,清师傅没了,她这毛病又复发了。
没成想,竟是凉着了皇上。
姜漓正欲请罪,高沾已经从外进来,打断了她,弓腰朝周恒行了个礼,“奴才在。”
周恒手一伸,高沾立马上前更衣。
屋里有高沾伺候,姜漓便没有再呆着,垂头悄声退了出去。
熬一个晚上,到天亮,她这一日的差事就算完成了。
姜漓从周恒的寝宫出来,便回了殿门前的那处倒座房,御前伺候主子的,都是太监,就她一人是个姑娘,旁人五六个人挤的屋子,姜漓捡了个便宜,一人独占。
屋里的布置,也比在浣衣局时同四桃住的那屋子要好,在朝东的位置,开了一扇小窗,姜漓一时还没有困意,便将昨夜晒在小窗下的一堆香料翻了翻。
昨日一身被淋湿,连着香囊也浸了水,姜漓将里头的香料拆开,晾了一日,也没见干,还泛着潮。
以前在浣衣局还有碧素姑姑,她要什么同碧素姑姑说一声便好。
跟前的这些香料便是姑姑托人替她寻来,如今来了这,也不知道姑姑过得如何。
她那一走,高总管去浣衣局调档,定要同姑姑交代清楚,姑姑怕也知道了些什么,定在为她担心。
姜漓没想过要回浣衣局。
含熏殿虽同浣衣局不过隔了几步,她要想去,如今也没有人会拦着,可姜漓有一个毛病,到了一处,便不想再挪地儿,往后若没有皇上吩咐,她就在这含熏殿内生根。
想着若是哪日四桃来御前送衣裳,她托付一声便好。
正出神,门外几道敲门声,姜漓放了手里的香料渣子,起身到了门外,开门一见竟是高沾。
“姜姑娘还未歇着呢。”高沾手里捧着个木匣子,立在门前,一脸笑容地说道,“昨日姜姑娘头一回上夜,陛下甚是满意,赏了一双虎皮手套,差奴才给姜姑娘送过来。”
姜漓愣了愣。
反应过来,忙地行礼,“多谢陛下。”
高沾将那匣子递到她手上,多说了几句,“去年春猎,围猎场子没有堵上,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一头猛虎,咬了不少人,最后折在陛下手里,这便留了皮毛,做了几件保暖的东西,其中一件儿,今后就在姜姑娘手上了,待天气转凉,这东西可管用得很。”
姜漓又谢了一回恩。
突地想起,适才她离开寝宫时,陛下问她的那句,“你手怎么那么凉。”
姜漓送走了高沾,回到屋里,将那匣子打开。
果然是一双用虎皮做的手套。
姜漓摸了摸,又想起了一桩过往,曾经她在久财崖时替清师傅照顾过一个病人,那病人中了毒,一张脸溃烂得厉害,满头的白纱,只余了一双眼睛露了出来,每回她替他擦洗手脚,都似碰到了一块冰铁,便开玩笑说道,“你这手脚怎的就捂不暖,看来只有让清师傅上山给你猎一张老虎皮罩上。”
清师傅就是那般对她说的。
手脚再凉,就给她穿一张老虎皮。
如今阴差阳错,还真就有了这东西。
姜漓将那木匣子搁到了炕头上,打算今日上夜时带上,免得手凉,又冰了陛下。
巳时末了,姜漓才歇息,几个日夜都没有歇息好,这会子倒在炕上,眼睛立马就合上了,一觉睡到申时末,本以为浣衣局那边的人怎么着也得过几日,才会遇上,没料却见着了四桃。
四桃过来替陛下送一件大氅。
梅雨天,衣裳潮得快。
本是只送到门口,交由太监就好,四桃念着姜漓在里头,便一并跟了进来。
“殊妹妹,我可算见着你了。”
姜漓将她拉进来,四桃原本还在念叨,一进门,便住了声,眼睛开始溜溜打转,打量了一阵姜漓住的屋子后,惊叹道,“这就你一人住?”
姜漓给她腾出个地儿让她坐,“御前当差的都是公公。”
四桃一脸的羡慕,“以往浣衣局的人暗里都说,姝妹妹有个有造化的,在浣衣局呆不久,可不,如今算是熬出来了。”
四桃说着,屁股往炕前移了移,今日高沾送来的那虎皮手套就搁在炕前,姜漓想着夜里还得用,便没收着,这会子被四桃瞧见,眼睛都直了,“姝妹妹,这可是虎皮?”
姜漓道,“适才高总管送来,怕我手凉了皇上。”
四桃好一阵瞧,之后便拉着姜漓的手,悄声说道,“以前姝妹妹在浣衣局,不争便算了,可如今这是御前,多少人盼不来的差事,日日面见皇上,单是皇上手指缝里露出来的恩赐,那也是享不完的福泽,不像我们,这辈子怕也就是个浣衣局的奴才,妹妹为何就不......”
姜漓眼睑一颤,打断了她,“四桃,我没那心。”
她在周恒面前,已经够丢人了。
以往四桃说这些时,姜漓只是岔过去,但没见她这么大反应,正纳闷,姜漓的神色又恢复了过来,问起了碧素,“姑姑如何了?”
“你还说呢,前儿夜里我一觉睡醒,没见着人,还吓了一跳,忙跑去问姑姑,就见到了高总管,你说,这哪有一大早就来要人的。”
姜漓笑了笑,“往后可别惦记着偷懒,姑姑没少惯着你。”
四桃嘴一撸,斜凝了一眼姜漓,“姑姑偏心的谁,我还不知。”四桃突地就有些伤怀,“当初姝妹妹来了浣衣局,我高兴多了个能说话的妹妹,这大半年,有姝妹妹在,日子快了许多,虽也盼着姝妹妹好,可这两日我一转头,没瞧着姝妹妹的影子,心头怪难受.......”
姜漓也一样。
除了碧素,也就只有四桃。
姜漓她不喜说话,也不善哄人,只道,“横竖离得近,以后常来。”
两人又聊了一阵。
四桃走的时候,姜漓将桌上御膳房刚送来的几盘点心都装给了四桃,“每回你熏完衣裳就嘴馋,这东西拿会去,也省得你四处觅食,回去同姑姑说一声,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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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申时去上夜时,周恒和高沾都不在。
立在寝宫门前的是刘贵。
刘贵告诉了姜漓,“今日是惠妃娘娘的生辰。”那意思大抵是说皇上不会回来。
姜漓只管当差,皇上回不回来,她都得在这屋里候着。
夜色一深,含熏殿的太监们退了出去,姜漓依旧在稍间点了一盏灯,立在门前守着。
姜漓正盯着昏黄光晕中,那门扇上雕刻的花纹,沉寂的夜,突地响起了脚步声,姜漓还未来得及上前,跟前的门扇,“嘭”地一声从外被推开,周恒的脚步跨了进来。
那风扑来,姜漓脊背一寒。
周恒的脸色极差。
高沾紧随其后,腰杆子比平时压低了许多,刚跟上周恒,便被周恒赶了出去,“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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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沾从荣华殿跟过来,大气都不敢出。
今日惠贵妃生辰,照太上皇后的意思,后宫一早就开始忙乎,为惠贵妃置宴。
所有人都到齐了,唯独就缺了皇上。
最近几日惠贵妃身子不好,跟前的宫女过来请了几回,也没见皇上去探望过,今日生辰,想着皇上怎么着都会去捧场。
谁知到了申时了,皇上依旧坐在乾武殿内,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
惠贵妃憋了许久的情绪,终是土崩瓦解,哭着道,“臣妾要是做错了什么,陛下明着责罚臣妾便是,为何要这般来折磨臣妾,当年陛下曾对臣妾许过的那些诺言,算是丢到风里去了,陛下不愿来看臣妾也就罢了,大皇子可是他的骨肉,这一年里,他又来看过几回。”
惠贵妃一张脸埋在手心,哭得肝肠寸断,“自那战场上回来后,陛下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事闹到了太上皇后那,太上皇后亲自到乾武殿请人。
“皇上政务繁忙,莫怕是忘了惠贵妃今日生辰。”
皇上这才去了荣华殿。
本也好好的,皇上陪着惠贵妃用完膳,又陪同大皇子说了几句话,惠贵妃老毛病又犯了,同皇上回忆起了当年。
当年惠贵妃是东宫的太子妃,同太子极为恩爱。
惠贵妃说着说着,又哭上了。
皇上的脸色已经有了不耐,那惠贵妃,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一把抱住了皇上。
这下可算是惹到了皇上。
皇上一向不喜欢女人哭闹。
高沾听到唤声进去,只见惠贵妃跪坐在地上,满脸是泪,皇上则是一脸阴沉,头也不回地出了荣华殿。
皇上动怒,底下的人一向都没有好果子。
高沾战战兢兢跟了一路,到了含熏殿,终究还是被打发了出来。
可里头怎么着得有个伺候的人,高沾朝姜漓递了个眼色给她。
姜漓有些犹豫,她进去怕是不合适。
高沾瞧了出来,上前轻声道,“姜姑娘昨日上夜,陛下难得睡了个踏实,就御前伺候的太监,个个粗手粗脚,这会子进去只会招陛下厌。”
姜漓抬起头,“我怕伺候得不好。”
高沾面露意外,许是没料到会从她嘴里听出这话,一时也没顾着拐弯,直接点醒她,“姜姑娘可曾想过,陛下那晚为何会赦免你。”
那晚的事情,他不过是堵了一把。
结果已经摆在了面前。
皇上自久财崖回来之后,旁人只知他身上的毒解了,只有近身伺候他的高沾知道,皇上根本就没有痊愈,夜里时常睡不踏实,每回醒来一身湿透,满脸都是汗珠子,高沾偶尔几回,听过皇上嘴里唤出的话。
唤的是,“姑娘。”
这一年里,皇上又格外喜欢熏香。
焚香的人请了不下上百人,结果没有一人留下来,高沾便知,皇上心头念着的那熏香味道,必定是同他嘴里的那姑娘有关。
本以为这事飘渺得很。
娴贵妃身上的那熏香却出现了,不过隔了一夜,皇上在凉亭里饮个酒,突地就闹出那么大的阵势。
皇上寻的是宫女嬷嬷,高沾却无意听到两小太监和门前的何顺在对峙,高沾能在周恒继位后,还被留在身边,自是有他的本事,前因后果一连,高照直接带着何顺便去了浣衣局门口堵人。
人带到跟前,皇上只一个眼神,高沾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当下惊叹,还真有这么个姑娘。
且那姜姑娘的姿色,也不枉皇上梦里唤一回。
本以为是久别重逢大皆大欢喜,昨夜姜姑娘也伺候的好好的,事后高沾却愣是没从姜漓脸上瞧出半点欢喜的情绪来,本就有些纳闷,如今见她这般推辞,心头的猜想几乎确定了下来。
陛下念着人家姑娘,姑娘怕是并不认识陛下。
姜漓也被高沾问住了。
为何赦免她。
那么多宫女,为何陛下就用她这个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