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茶宴,是乾隆八年,也就是去年过年才作兴起的大事。
天下文臣武将如过江之鲫,为表心腹重臣的特殊性,皇上便在每年正月初二到初十择一吉日,于重华宫设下茶宴,邀肱骨重臣共同品茶一日。
重华宫可是乾隆登基前的潜邸,自然意义特殊。
且这场天子做东的茶宴,每年一次,一次只有十八个名额,取唐太宗“十八学士登瀛洲”之意,当属大清第一高端茶话会。
因参会名额比王母娘娘蟠桃会还稀少,故而这十八个座儿当真让满朝文武虎视眈眈,龙争虎斗,进茶宴的资格,以及在茶宴上的座次,都彰显着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皇上让皇后领内务府操办,自然是信赖妻子,而提前透漏给贵妃,也是心爱偏宠之意。
谁知贵妃听了这消息,根本没听出重点来,不知想到什么事儿,居然自己眉眼弯弯在那里笑起来,也不知替自己亲爹求求情,要个座位。
去岁过年时高斌还在江南任总督,根本没赶上竞争参与第一次茶宴,可今春高斌已然回京,且被提拔为大学士入军机处。
今年是高斌正儿八经第一次在京中过年,重华宫茶宴的参会资格,必然是他最想要的新春贺礼。也是他入京城权利中枢后,给众人展现自己分量最好的机会。
皇上见高静姝笑完后继续望着砚台发呆,不由叹了口气,继续点了点她:“前些日子你病的厉害,高家上下都为你担忧。年节下你额娘自然能进宫叩拜你,倒是你阿玛虽爱女心切,却不好进后宫。等过了年往圆明园去,规矩松散些,朕许你们见一面。”
高静姝想起贵妃已然芳魂渺然,不由心里一酸,眼圈都红了:“多谢皇上。”
你放心,我必会替你好生孝敬父母,照看高家。
皇上见她伤感,索性搁了笔墨,拉着她的手一并在窗下坐了。
还不忘叫李玉收拾桌案,吩咐余下的福字就叫张廷玉去写。
李玉点了点“福”字数目暗暗叫苦,这总共才四十五张福字,比往年少二三十张呢,皇上就撂挑子不写了,那今年为了这个御笔福字,宫外的官司又要打破头。
皇上见贵妃红着眼睛谢恩,却还是没有提起半句茶宴之事,显然根本没将自己父亲跟茶宴联系起来,不由笑了:罢罢,贵妃就是个天真赤诚的脾气,她若真替父亲讨恩典,倒不是她了。
正如皇后,虽然聪慧清明,一点既透,明白重华宫茶宴的意义,可也安分守己不曾为富察氏讨恩典。
皇后生父李荣保过世的早,是追封的承恩公。若他还在自然板上钉钉可以参加茶宴。
可如今不管是皇后的伯父马齐还是弟弟傅恒,似乎都可以但又差那么一点分量。
尤其是傅恒,还太年轻了些。这十八个位置让他占一个,未免显得皇上太偏心富察氏。
皇后虽心知母家如今略有些青黄不接的尴尬,却仍旧安然不语,未曾开口替富察氏说一句话,讨一句情,只是全心替皇上分忧,事无巨细地安排内务府办好这次茶宴。
皇后与贵妃的表现,皇上都很满意。
此时就懒洋洋笑道:“李玉,午膳时备一桌酒膳,算是朕犒劳皇后和贵妃。”
李玉见皇上兴致高,连忙应了,去吩咐御膳房细细的准备。
出门前还听贵妃疑惑道:“皇后娘娘替皇上操持茶宴,自然是辛苦有功,臣妾并没有忙什么,不过是磨了会墨,皇上也才写了五张就停了,并没有需要犒劳处。”
李玉就听见皇上的笑声,朗朗从窗下传出来,透着十足的自在喜悦。
哎,这人的缘分真难说。
皇上自诩风流天子,喜欢知情识趣的美人儿,后宫妃嫔莫不是费尽心思万般体贴皇上心意,力求做开在皇上心尖儿上的解语花,可到头来,皇上仍旧把懵懵懂懂的贵妃放在心坎上。
李玉拍拍脑瓜子:得了,以后小心伺候吧。
皇后时间掐的刚刚好,午膳前才回到殿内。
一壶上好的玉泉酒端上来,桌上菜肴也尽是可口下酒的,兼之又是年节下的好时候,皇上就不止如往日一般饮三盅即止,而是略微放量喝了半壶,剩下半壶则都是皇后饮了。
高静姝因还在吃药,就奉旨饮了半杯后,换了玫瑰花露作陪。
高静姝想,皇上肯定喝的有点高,不然不能在桌上说出:“朕堪为舜,皇后与贵妃可为娥皇女英。”这样的话来。(注1)
她吓了一跳,看向皇后,却见她目光依旧温和,对自己笑了笑。
皇上见她如此,也笑着叩了叩桌面:“不过一个娥皇女英之比,你就做这样惶恐样,可朕听说,你病愈后十分厉害起来,将纯妃斥责的胸闷了好几日。”
略顿了顿才继续道:“纯妃到底怀着身孕,又曾在朕面前替你求情,你就算不容让她怀着身孕,也该领她的情少说两句。”
高静姝心道:幸亏皇上多喝了点酒,话有些多才露了真实想法,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否则这件事放在心里久了,说不得就发酵成一根刺。
自己不是贵妃那样吃了亏只会哭的性子,还不如趁早解释了,省的皇上日后生出怀疑隔阂。
于是她搁下装着玫瑰露的水晶杯,一本正经认真道:“皇上,娘娘,臣妾这一病想明白了好些大道理。”
然后她就看到这对天子夫妻没忍住同时嗤笑出声。
高静姝:……
这简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她沮丧道:“皇上和娘娘都瞧不起人,妾身不说了。”
皇后显然也是有了点酒意,沉静稳重少了些,倒多了几分活泼泼的和气,甚至亲手递给贵妃一只香梨:“妹妹想岔了,本宫不是笑你,是欣慰。”
皇上也点头:“皇后说的很是,你肯琢磨道理,朕也很欣慰呢,你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朕便替你写下来,以后好留着教导子孙的。”说完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高静姝全当看不见两人的打趣:“从前圣人书中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臣妾只读了却不明白。这回经了铃兰的事情才醒悟过来,口中甜滑奉承的人未必是好人。”
皇上又默默喝了一杯:在朕身边呆了这么些年,又做了九年的贵妃,居然才想明白这个。
“臣妾自问不够聪明,所以看不懂人,于是想了个笨法子:不能看她说了什么,亦或是对臣妾的态度和不和气,只该看她的举动与后果。”
“人心隔肚皮,妹妹能想明白问迹不问心就是很难得的。”皇后温言勉励。
高静姝侧首对皇后笑了笑,这才又敛容对皇上认真道:“纯妃口口声声为臣妾好,又替臣妾向皇上求情,端的好人似的,可臣妾只看到,她越劝您,您越上火来着!”
高静姝伸出两根手指:“所以她不是不安好心,就是蠢得好心办坏事。就譬如臣妾掉到井里,她帮忙了,但帮的是往井里扔石头!”
“既如此,就因为她做出帮忙的姿态来,难道臣妾还得承了人情谢她不成?那臣妾岂不成了冤大头。”
“所以从此后,皇上可别听她给臣妾求情了,臣妾很不要这样的‘帮忙’,更不愿白背这样的人情。”
皇上搁下杯子,有点讶然。
不成想贵妃病了一场,竟然真琢磨明白了一点道理。
虽然反击的手腕很粗疏,不太讲究颜面,但到底不会傻乎乎叫人牵着走了。
皇上忽然有种很复杂的情绪:又像是激动,又像是怅然,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担忧。
高静姝若是能体会这种情绪,就会给他总结为:养成的复杂快乐。
皇后在旁淡淡道:“贵妃多年来都是这样的性子,纯妃也是深知的,这回大约是怀孕急躁,在长春宫里就一句一句跟贵妃辩驳起来,反伤及自己,叫皇上忧心,是臣妾的不是。”
皇上端着酒杯,坐的不那么端正后倒有一股风流写意的味道:“纯妃,确实是太过急躁。”
没头没尾一句话后,就把此事撇开不提。
因午后理藩院侍郎急着来回各外藩进贡朝贺之事,皇后便带了高静姝告退。
皇上一听理藩院,又想起一事,嘱咐皇后道:“今年俄罗斯国进贡了十匣子各色宝石,朕都叫人送到你那里去,你做主分了吧,皇额娘昨儿已说了不爱这些耀目之物。”
皇后见皇上当着贵妃面吩咐此事,便明白其意,笑道:“臣妾领命。”然后对高静姝道:“妹妹先随我去挑挑。”
葡萄早已抓了个小宫女传话回去,让人备好了醒酒汤,等皇后回宫便呈了上来。
皇后却摆摆手:“难得喝的尽兴又不醉,不必这些药汁子败胃口。”
皇上的吩咐一向落实到位,十匣子宝石与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长春宫。
打开匣子,宝光四射几近云蒸霞蔚,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高静姝若非有高贵妃记忆里的珍品打底,身为无产阶级,骤然见了这些珍宝,只怕也要失态。
皇后倒是揉了揉额角:“这宝石是亮的刺目,瞧着又冰冷冷的,不似咱们的玉石温润,各色碧玺通透天然。怪道皇额娘不喜欢。”
见贵妃倒是喜欢的样子,就道:“妹妹先挑两匣子去吧。”
高静姝指了其中几颗粉宝石:“和敬公主大约会喜欢这些颜色鲜明的,娘娘先请公主来挑吧。”
皇后生育过两女一子,一子一女早夭,如今也只剩下和敬公主这一根独苗。
放眼整个后宫,阿哥有四个,公主还是只有这一个,且是嫡出的公主,皇上自然也是爱若掌上明珠,早早封了固伦公主,比阿哥们待遇都强。
皇后听她提起爱女,便颔首笑道:“妹妹这一病,当真是明白许多,连处事也周全了些。”
仍旧是这种长姐教导妹妹的语气,说的也都是实在的好话而非客气话。
高静姝心中纳罕更甚,又见左右只有紫藤和葡萄伺候在侧,俱是心腹,索性直接问道:“娘娘,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方才在御前奏对,皇后明显是偏帮了她而非纯妃。
皇后一愣。
再笑起来时就是无奈:“才夸了妹妹处事周全,你就大剌剌地问出这样的话来,叫人可怎么答呢?”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高静姝觉得皇后眼眸中水波粼粼。
“按理,我应该说:本宫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对后宫诸嫔妃都要多加照拂,贵妃是皇上心上的人,本宫为皇上妻子,理应体贴皇上心意为皇上分忧,对你才多加照料。”
高静姝望着皇后,诚挚道:“那若是不按理呢?”
葡萄跟紫藤脸色都发白,想要上前又不敢:葡萄是因为长春宫的宫规森严,紫藤是不敢在皇后跟前出言阻拦自家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乾隆元年,潜邸乾西二所开始改建为重华宫。重华,大舜名也。而且乾隆为皇子的时候,就将他的书屋取名了“乐善堂”,来自大舜的精神“乐取于人以为善”。所以乾隆是真的冲着尧舜的方向就去了……
第24章 冰释
皇后笑了,笑意在她眼中掠过,如同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自打从潜邸入宫来,你我再未这样坐下说说话。”皇后握着手炉,轻声道:“长春宫在西六宫,钟粹宫在东六宫,距离远了,自然就渐渐疏远。”
高静姝垂首:她明白,皇后说的其实不是东西六宫的距离。
皇后不再提疏远之事,转而道:“察人神色,知人所想。这样洞察的本事,有的人需要练习一辈子,而于我大约是一种天分。”她笑起来:“这样说倒像是自夸了。但我确实一打眼就能明白,后宫女子做戏一样的哭笑哀怒背后到底是什么。”
“昨日家宴上,皇额娘赏了我百子千孙福禄被和多子手串。”皇后望着她:“所有妃嫔的眼里都是羡慕或是酸妒,只有你看着我时,眼里写满了同情。贵妃,你在可怜我。”
高静姝张了张口,没有反驳,默认下来。
紫藤急的要晕过去了。
皇后声音有些缥缈似的:“多少年过去了,你仍旧是这样:正如当年永琏去了,她们的哭声和泪眼里,都夹杂着兴奋与庆幸,只有你,是真的为永琏难过,真的觉得我很可怜。”
皇后水光淋漓的眼睛里终于落下了泪:“我的儿子没了,大清的嫡子没了,是为她们的儿子让开了通天大道。她们面上哭的再凶,藏着的也是一张笑脸儿。”
她还记得,在自己儿子的丧仪上,那些皇上一出现就哭的格外惨烈,好似恨不得随着端慧太子去死的妃嫔们;更记得趁机将自己儿子推给皇上,说着“看看健康活泼的阿哥也能安慰皇上失子之痛”的纯妃。
“六年了。”皇后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永琏没了六年了。你还记得他对不对?他打小就那么聪明,在潜邸的时候,他摇着头给咱们背诗听,你还摘了个压襟的石榴手串给他玩。”
皇后细细说来,如说昨日之事。
高静姝安静的听着:对一个母亲来说,丧子之痛不会随着时间而愈合,那永远是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而之后,所有人对嫡子的期盼,就深深压在一个失去爱子的母亲身上。
从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后,皇上哪怕再忙,一月都要在皇后宫里待五日以上,对嫡子的期盼不单宣之于口,更付诸行动。
太后亦是如此殷殷期盼,多次吩咐太医院熬制最好的坐胎药给皇后,有什么不够的珍贵补品药材都从自己私库里走。
尤其是今年纯妃又有身孕了——继生下三阿哥后,纯妃也是时隔八年才再次遇喜。太后娘娘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一头扎进了佛祖的怀抱,就为了祈求一个嫡孙。
在她老人家心里:如果纯妃可以,皇后也可以,两人可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呢。
可对十四年未曾遇喜的皇后来说,这只是更大的压力。
今年夏日,是皇上继位来第一次巡幸盛京,那可是老祖宗的龙兴定邦之地。皇后随侍在太后皇上跟前,听他们对无法带着嫡子前来拜见老祖宗英灵深以为憾。字字句句,都跟扎在她心口上一样。
这些苦,她说不出,也无人能解。
在旁人眼里,她是钟祥勋族的皇后,太后看重,皇上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