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皇后。
“我不为什么,为着就是你在永琏丧仪上,曾经真心为他哭了一场。”
高静姝携两匣子宝石回了钟粹宫。
果然,进门还没来及换大衣裳,紫藤就开始了苦口婆心,直把木槿也念叨了过来,问清缘由后,两人就一起忧心忡忡盯着高静姝。
宫里讲究的是十分话只说三分。
有想不通的事儿?那也该背着人慢慢琢磨去,哪有开口直愣愣问的。
若皇后心存歹意,只高静姝默认了可怜皇后一事,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木槿是凡事求稳的人,也不赞成此举:“宫里人人心里包着一包泪,谁又不苦呢?皇后娘娘纵然是霁月光风的人物,可重揭伤疤怎么能好受?娘娘想想,谁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落魄凄凉的样子呢?主儿今日这一遭与皇后娘娘交心,将以往几年的嫌隙解释开就罢了,以后可不能再常提起娘娘的伤心事。”
高静姝点头:我不会的,我绝不会再去戳皇后的伤口。
进了腊月后,紫禁城中年味十足,连小宫女头上都多了一两朵红色的绒线花,脸上也多了几抹娇艳——万寿和新年是她们难得能涂脂抹粉的时候,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家,自然是爱漂亮的,才腊月里就忍不住偷偷抹一点口脂胭脂。
只要不过分,主子们也不会在年节下为了这等小事处罚她们。
高静姝的小日子也过得安逸平顺起来。
太后皇后处自有络绎不绝的召见、赏赐、宴请,而贵妃处却只有初一的正日才需受内外命妇朝贺,所以她颇为清闲。
皇后有时会将她召了去一并坐席入宴,高静姝便按着贵妃的记忆,开始比对人脸,倒是认识了许多命妇。
腊月十四,纯妃诞下一子,为六阿哥。紫禁城中更增喜庆。
高静姝按着旧例送了不出错的礼物过去,因她还在调养身子,自可以名正言顺不去参观纯妃那张欢喜雀跃志得意满的脸。
纯妃自然要得意的。
这个儿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皇上已然露出封第二位贵妃之意:原本出身满洲大姓,潜邸即为侧福晋的娴妃,生有皇上登基后第一子的嘉妃,都是她的强劲对手。
可如今,她是有两个儿子的人了。
手握两张王牌,纯妃胸也不闷了,气也不短了,天天红光满面。
过了六阿哥的洗三后,皇后还特意留了高静姝说话,言语间劝她,哪怕皇上真给纯妃晋位,徇进贵妃也并不如初封贵妃,叫她看开些别难过。
皇后见高静姝只是笑,甚至还兴致勃勃的与和敬公主交换起宝石来,又摇头自去忙碌。
和敬公主今年才十三岁,真正是金奴银婢养大的天之娇女,虽然言行守矩但也只是出于教养而非刻意,她身上自有一种毫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洒脱。
这才是尊贵惯了的女孩子。
和敬捧着自己的匣子:“贵娘娘看中哪一个,我跟你换。”
高静姝认真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翠绿宝石,然后将和敬看上的蓝宝装在荷包里换给她。
和敬也就高兴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不耐烦人拿她当孩子哄。
贵妃肯跟她换东西,而不是直接哄小孩儿似的送给她,她才觉得舒服些,好像自己也是个大人了。
还似模似样的与贵妃应酬道:“听闻贵娘娘宫里有会画新鲜花样的宫女,赶明儿我去您宫里讨两张钗的样子图可好?”
高静姝点头:“公主只管来就是,我自己还想了两个戒指的新样子,到时候给你瞧瞧。”
旁边伺候的青提都忍不住抿嘴笑,回头就将两人的对话报给皇后知道。
皇后莞尔:“和敬素日没个姊妹来往,孤单的很,贵妃正好有些孩子脾气,她们愿意一处说话也好。”
她顿了顿:“贵妃最难得是不存坏心。”
青提跟着皇后久了,私下里是敢说话的,此时就道:“公主是娘娘亲生,打小就冰雪聪明,如今年岁渐长更是出落的聪慧过人。别说贵妃娘娘是个好的,便是有些小心思,只怕也难不倒咱们公主。”
皇后怅然:是啊,十三岁了,也不是孩子了。
眼见得就要嫁人,自己也不能处处护着她,该放手叫她自己去历练了。
转眼到了小年下,这日晨起,又是纷纷扬扬一片大雪。
往远处看,屋舍都像装进水晶玻璃球一般玲珑可爱。
木槿奉上一盏燕窝:“这还是皇上命人送来的,林太医也瞧了与娘娘现用的药不相犯。”
说着又有些欲言又止。
高静姝对木槿多采取鼓励措施,此时也用“你只管说”的眼光鼓励地看着她。
木槿就道:“娘娘与皇上和好也有一月了,皇上日常赏赐倒是有许多,甚至比从前还厚两分,也曾白日召了娘娘去养心殿陪侍,可……可一直没翻娘娘的牌子。”
若非不得已,她也不想招主子伤心,从前皇上忙碌,一月不翻贵妃牌子的时候,娘娘都能从天黑哭到天亮。
好容易这回娘娘自己没想起来哭,她却不得不提起来了。
毕竟这一月来,皇上去了皇后宫里两次,嘉妃一次,舒嫔两次,其余贵人答应也有侍寝的,偏生娘娘一次牌子都没被翻过。
若不是皇上流水样的赏赐送进钟粹宫,只怕宫里人又要传起贵妃失宠这样的话。
木槿担忧,高静姝却不急。
在她心里,乾隆如今还属于熟悉的陌生人这一档次,巴不得他只发俸禄不用自己干活儿。
当然口里不能这样说,于是面对眼巴巴的紫藤和木槿,她就分析起来:“到底是我抗了一回旨犯了妒忌之大过。便是皇上气消了,也不能立刻就翻牌子呀,不然倒像是犯了过不必受罚似的,显得皇上不公。至于这赏赐,应该只是赏我的病弱。”
“据我看,皇上应该还会再冷冷我,过了年再翻牌子吧。”
紫藤见娘娘现在并不哭的昏天黑地,反而能把事情想得头头是道,欣慰的不得了,在听的过程中就已经念了十几次佛。
木槿也在一旁点头:“娘娘说的有理……”
话音未落,只见太监喜滋滋地跑进来:“娘娘,敬事房的人来了,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
高静姝:……
第25章 言好
一直未翻贵妃绿头牌之事,高静姝倒是错回了皇上的意思。
他并不是故意晾着贵妃,而是有点近乡情怯。
贵妃请罪后,他曾将林太医召来细细询问了一番,这才知道贵妃当日实在是很凶险的。
因贵妃素来娇弱,有个头疼脑热都爱叫人去请他,所以那日钟粹宫报了病重,皇上恼她抗旨冒犯君威,并不肯去。
后来听闻贵妃当真差点没了,就有些后怕起来,这一轮轮赏赐也是因此而起。
为此,皇上并不愿随便将此事抹了去,而是给贵妃准备了个大礼。
终于在腊月二十二小年这一天,皇上愉悦的两指一动,翻了贵妃的牌子。
李玉觑着皇上眼角眉梢的笑意,就非常灵的将殿里焚着的龙涎香暂时移走,摆了几盆洛水神仙的水仙花在屋里,投贵妃素爱的花香之好。
后宫妃嫔被翻了牌子,多半并不是被包成鸡肉卷只负责侍寝。
往往是下午就往养心殿去随侍,还得伺候皇上用一顿晚点。
高静姝到后,见皇上立在案前,就非常自觉地脱下一对儿玉镯准备磨墨。
谁料皇上却执了她的手,亲手将玉镯套了回去,还特意看了看她手炉里的炭:“炭是好的,但手还是这样冷,可见还是虚着没调理好身子。”
然后将她也带到案前,与自己并肩站着:“今儿不要你磨墨,你且看这幅画好不好。”
高静姝低头去看,却见桌上不是什么花鸟鱼虫风景山水的名家字画,而是一张座位图。
上面用小楷标着人的名字。
她心下一动,果然在其中找到了高斌的名字。甚至座次还很不差,就排在左侧中间部位。
这对第一次参加重华宫茶宴的高斌来说,就已经是隆恩浩荡了。
高静姝眼里就明明白白都是喜悦和感激:“多谢皇上。”然后又退后几步万福道:“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袖手一笑:“怎么还要谢两回?”
“一回是替父亲谢恩,一回是臣妾自己谢过皇上的心意。”
通常不灵的人,偶尔灵一次,就会格外让人惊喜。皇上见贵妃这次瞬间领悟自己的心意,也有种给予被人认可的满足感,笑着扶起高静姝。
“朕明日就叫人出去传旨,你父亲来朕这里谢恩,高家女眷也可递了牌子进宫来看你。”
他语气微微迟疑:“其实那宫女之事,朕当日是有些……”
高静姝眨眨眼道:“皇上,臣妾知道,您当日是爱之深责之切,教导臣妾呢。”
皇上心中一动:果然贵妃对朕是一片真心,只要与朕和好,什么委屈都能不在乎。
而高静姝此刻却在腹诽: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可不能让皇上说出一点儿愧悔来。帝王的愧意就像是干冰,说出来就瞬间升华,除了好看一阵子,别的没用。就要他留在心里不说,才能长久的记着。
皇上忽然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答应朕,从此后,别叫朕为难了。”
他怀里有淡淡的龙涎香香气,还有一点荷包里的丁香气息。
高静姝第一回 跟皇上这样贴近,努力将紧绷的神经和身体都放轻松,心里默默背诵自己的小金库:嗯,想想银子就自在多了。
皇上与贵妃用晚点的时候,养心殿后面的围房里,几个答应并官女子也在按着时辰用饭。
只是心里都有些失落:原以为能去跟前伺候呢,结果皇上一个都不曾召。
她们倒不是敢去跟贵妃抢侍寝的机会,只是单纯想去端茶倒水,也好在皇上跟前露露脸。
更后面一排围房里,则住着养心殿几位姑姑和女官。
此时三个姑姑正围着柯姑姑笑道:“你这一去比咱们还有体面呢,方才皇上还赏了一道水晶肴肉给你,说是侍奉贵妃侍奉的好!”
柯姑姑嘿嘿笑:“都是伺候主儿罢了。”别的一句话不肯多说。
她现在既不是养心殿的人,就要护着自己的主子,不肯跟她们说一句贵妃的闲话,哪怕是表白自己的功劳都不曾。
其余三个虽惆怅一句钟粹宫的消息也打听不着,却也佩服,这真是先帝爷手里使出来的人,嘴紧的跟蚌壳似的。
她们喝的酒自不是皇上喝的澄酒,而是混着酒糟的浊酒,地上还坐了个小宫女替她们筛酒。
喜塔腊女官就让着柯姑姑喝:“姑姑今日又不当值,只是陪着贵妃回来看看咱们旧人,喝一盅无妨的。”
柯姑姑却坚决不肯,等宫女来报贵妃去后殿沐浴更衣时,又连忙起身赶去服侍。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面带骇笑:“这倒是真的拿出侍奉皇上的勤谨来了。”
养心殿侍寝,惯例是用养心殿的人伺候。高静姝瞧着她们虽是记忆里的眼熟,但难免还是更加紧张。
直到柯姑姑赶了来,虽说她不用亲自动手梳发换衣,但瞧她敦实的身材站在那里,高静姝就觉得安心不少。
连柯姑姑平时阎王也似的脸都显得可亲起来。
于是回头对柯姑姑笑。
柯姑姑见贵妃笑得这样甜,还道是她复宠后第一次侍寝的欢喜。于是越发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准备趁这一回好好显显本事。
趁宫女们抱了贵妃穿来的衣裳下去整理时,柯姑姑凑在高静姝耳边,说起了贴心话:“奴婢打听了,皇上已三日未召幸嫔妃了,再往前数,侍寝的是吴答应和马贵人,也都是十六七岁嫩瓜秧子似的,哪里懂怎么服侍皇上,必是扭手扭脚,使皇上不得畅意。”
高静姝惊了:我天,阎王姑姑怎么忽然开起了车,画风反差太大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柯姑姑虽然没嫁过人,但做过一段时间司寝嬷嬷,除了伺候皇上召寝外,还负责给到了年纪的皇子们挑美貌年长的宫女去伺候教导房事。因此那理论经验真是丰富极了,说的翔实生动,连前世有过阅片经验的高静姝听了片刻,都目瞪口呆甘拜下风。
尤其是柯姑姑非常含蓄的将皇上龙体的关键部位称为‘那物’。
直到李玉来请贵妃时,柯姑姑还拉着高静姝的手语重心长悄悄道:“奴婢见过多少嫔妃侍寝,有的都好几年了,还是眼都不敢睁,从头到尾躺着不动弹,娘娘今儿可别学她们扭捏的样!别怕那物!”
高静姝告辞这位车姑姑后,心道:您放心吧我才不怕呢,虽然前世我没用过那物,但我解剖过那物啊!
要是柯姑姑知道,自己生动形象的生理卫生课,已经被高静姝歪曲成了她的系统解剖课,估计会呱唧一下晕过去。
当然此时柯姑姑并不知道,她只是含了笑目送贵妃。
心道:说来皇上待娘娘也极好,不必赤条条裹了被子抬过去,而是令娘娘先着寝衣过去陪他说说话,还不忘命李玉亲自带了一件大氅来给娘娘披了。
男人,尤其是皇上这样的男人,肯对一个女人说话,比肯翻一个女人的牌子可重要多了。
贵妃身边没有年老的嬷嬷,只有两个未经人事的大姑娘,比贵妃还小一两岁呢,顶什么用。
继在贵妃宫里当掌刑官后,柯姑姑再次为自己找了个新定位。
寿康宫。
太后捻着佛珠,忽然道:“外头雪压折了枝子吧。”
跟前儿的孟姑姑乃钮祜禄一族包衣出身,陪了太后三十来年,是极有体面的人,此时却也赶着起身亲去外头雪地里看了,这才回来道:“太后的耳力真好,奴婢愣是没听见呢。”
太后莞尔:“除了大路,明儿叫他们别起早贪黑的到处扫雪了,既冻坏了他们又坏了这雪景。”
“太后真是菩萨心肠。为着小年,还吩咐赏了寿康宫里所有宫人一碗肉圆。”
孟姑姑说到这儿笑越发灿烂了:“说起这寿康宫,真是皇上的孝心,嫌慈宁宫多年未住人不够好,另特意修缮了寿康宫给您不说,还修了慈宁宫小花园给您赏玩,真真儿是亲母子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