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自以为给足了高贵妃颜面,一来顾惜她病中,二来也只是说调任宫女,并不曾直接临幸册封。
当真是新欢旧爱两全其美的主意。
谁知当夜太医就来报,贵妃病情骤重。
在听说高贵妃是执意不吃药还故意在雪地里伫立,所以病情才加重时,乾隆火了。
朕刚说完你病好后调任宫女,你接着就故意夜半搞宫门立雪,恃宠而骄打朕的脸是不是!
对皇上来说,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何况在他心里,他这是着意体贴贵妃,却反而被贵妃一巴掌糊了龙脸。
于是破天荒的,乾隆没有去探望病中的贵妃,反而让敬事房直接撤了贵妃的绿头牌,同时表示,既然病了就好好养着吧。
高贵妃对乾隆是一腔真情,见此更是心思缠绵,万分悲痛。好在身边太医宫女勤勤恳恳抓着贵妃灌了十天的苦药汁子,她的身子才渐渐好起来。谁知乾隆又派人来说:既然贵妃病见好,那就遵旨把铃兰送去吧。贵妃一听这话,当即呕了一口血晕了过去,这一晕,就把高静姝晕到了清朝。
高静姝无奈叹气。
从宝亲王府至紫禁城内,高贵妃深得宠爱十年有余。帝王的恩宠大约蒙蔽了她的双眼,忘记了素日跟她情意绵绵的男人,并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一朝天子,还是乾纲独断,极端独裁的那种。
痴情的贵妃想不明白帝王的君恩翻脸无情,于是忧伤愤懑,骤然痛失爱情索性就不活了。
而珍惜生命开朗乐观的高静姝同学,就一头碰过来,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皇上那边,有再遣人来看我吗?”高静姝发问。
紫藤小心翼翼为难道:“大约皇上有国事……”然后就大约不下去了。
高静姝持续叹气:十三天前贵妃只是风寒,皇上都亲自踏雪来看。然而帝妃两人生了龃龉后,两日前贵妃吐血,皇上也只是打发了跟前的太监前来问候了一声,问候完还不忘要铃兰。
谁料贵妃对此事也是极为执拗,吐血前还不忘吩咐,不许将铃兰送走!
这样再一再二的下皇上的脸面,越发惹恼了乾隆。于是这次她醒过来,连奉旨来问候病情的御前太监也没了。甚至贵妃惯用的林太医,也在两天前被皇上责罚免了太医院的差事,直接被削成了白板。
于是新拨过来的杜太医和周太医,对这个差事真是避之不及。贵妃都醒了又晕晕了又醒,两人也磨磨蹭蹭不肯进来把脉,只推说研究药方,其实仍旧将从前林太医的旧方子照样熬了,命人送进来。
可见贵妃见罪于圣上乃板上钉钉,失宠退出历史舞台也近在眼前。
这样的烂摊子……
高静姝揉着仍旧钝钝发痛的额角。
还不仅仅是失宠的问题,贵妃这柔弱的身子骨和悬在头上的死期更令她忧虑。
高静姝拖延症发作,扔下毕业论文摸鱼的时候,曾经围观过一个掐了足足上千层,各种引经据典的话题楼,其中各种历史大神引援史料互喷,主题就是:乾隆最爱的女人是谁。
托福于四个小时的吃瓜,她对著名的乾隆后宫算是了解以上,精通未满。
关于高贵妃,高静姝只记得她于乾隆十年正月病重,封了皇贵妃后两天就薨逝了,谥号慧贤。乾隆他老人家还用自己并不出色的诗才写了不少悼亡诗给她。
而现在,已经是乾隆八年冬。
高静姝掐指一算,不由眼前再次一黑:按照历史来算,这个身体就还剩下一年多点的寿命了!
她化悲愤为食欲,就着外头铃兰的哭求声,认真的喝完了一碗粥,还将蒸的恰到好处的鲜嫩鱼肉并滋味咸香的腌笃鲜、葫芦条,脆黄瓜都用了些。
紫藤和木槿忍不住相视一笑,俱是放下一半的心来。
好了,娘娘肯吃饭就是肯好好治病了。
为着她们放不下的另一半心,两人哼哈二将似的围了上来,开始劝说:“娘娘,打老鼠怕伤了玉瓶,您不处置铃兰,又不是怕了这个小蹄子,不过是为保您跟皇上的情分。”
木槿也跟骗小孩似的循循善诱:“对啊娘娘,她不过是个宫女,慢说皇上只要她去养心殿服侍,就算皇上真的一朝宠幸了她,也不过是给个官女子。皇上登基八年来,您可是唯一一位贵妃啊。云泥之别,您何必这样动气。”
紫藤倒了口气,继续与木槿无缝衔接地劝说:“皇上待娘娘已然有心,当日只说调到养心殿当宫女,要不是娘娘两次三番跟皇上置气,将人扣下就是不肯送了去,还将自己折腾病了。也不会到今日下不来台,闹得合宫看笑话的地步。”
高静姝看着两个门神一样矗立在自己身前的宫女。
怪不得贵妃本人风花雪月的肚肠,还能在后宫平安活了八年,到底身边是有拎得清的忠仆在的。
但只靠忠仆,顶多能活命,怎么能做到多年恩宠不衰的?
高贵妃必是有旁人不能及的长处。
于是高静姝伸手:“拿一面镜子来。”
紫藤不知何意,但还是立马执行,将一面并蒂莲纹饰的铜镜小心翼翼的捧来床前。
高静姝望着镜子里的面容发呆片刻,然后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紫藤和木槿还未及再劝,就听自家贵妃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果然没有长脑子,运气就全用在长脸上了。”
第3章 原委
殿中灼灼的灯烛映照下,高静姝看清了贵妃的脸。
明玉冰肌般的面庞细润莹白,秋水氤氲的眼眸略带秾艳,兼之黛眉樱唇,睫如鸦羽,整张脸如同明月梨花一般丽色光耀却又楚楚动人。
看着这张脸,高静姝脑海中立刻蹦出了一句诗: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能跟天下权相提并论的美人儿,就得是这般模样。
高静姝上一回喜极而泣,还是收到博士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果然,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是个爱美色的肤浅人。看到这张脸,不幸穿越的苦闷就立刻减了大半——要是后宫都是这等颜色,她不但不怕穿越,还只深恨自己穿不成乾隆。
于是高静姝此时暂时把别的事儿都抛到九霄云外,只是捧着镜子不肯放手,继续欣赏这张绝色的脸。
而旁边的紫藤见她捧着镜子又是落泪又是发呆,慌忙劝解:“娘娘病了这些时日,又未曾梳妆,自然是容颜憔悴。您放心,只要好好将养,定能恢复如昨。”
她没听清方才娘娘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什么脸之类的,想来娘娘是见自己苍白憔悴的样子伤心了吧。
高静姝放下镜子,认真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将养。”
如果说后宫是不见硝烟的战场,那么美貌就是最锋利的武器之一。
如今慧贵妃已然二十八岁,比高静姝本人还要大三岁。
想起来这丢失的三年,她就心痛:旁人穿越大多能从娃娃做起,以成人的灵魂幼童的体格,实现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开着挂成为人生赢家。偏生她,开局先长三岁,真是令人心痛。
三年啊,要是没有这档子事,她博士都毕业了。
在这段时间内,窗外铃兰的声音从未断绝,甚至连气息都不曾减弱半分,仍旧是中气十足铿镪顿挫,嚎啕的音量也极为到位,力保整个钟粹宫都听得见。
高静姝甚至还听到了一句横贯古今的小三名言:“娘娘只把奴婢当一只小猫小狗就好,给奴婢一个活命的角落奴婢就知足了啊!”
高静姝蹙眉转头,对紫藤和木槿道:“撵走撵不走?”
紫藤脸色由通红转成酱紫:“到底是皇上看中点名要了去伺候的人,既然是来日的小主,外头的小宫女太监们便不敢拉扯她。奴婢和木槿去赶她,她就威胁说要在台阶下一头碰死!”紫藤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娘娘本就为着她与皇上起了嫌隙,若这小蹄子在咱们宫里再撞出个好歹……”
高静姝了然,摇头道:“这样唱念做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全挂子武艺,该送到宫里戏班子那里去调教,在咱们宫里扫地,岂不是屈才?”
两人忍不住一笑:娘娘会开玩笑了,定然是想开了。
高静姝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院落中一团跪着的身影,觉得自己宛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这件事处置不好,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按理说,她骤然穿过来,除了高贵妃风花雪月的记忆外,对这个世界尚且两眼一抹黑,很该蛰伏一段时间,细细思量下自己的处境,谋定后动。
可偏生这事儿火烧眉毛,根本容不得她拖延,再拖下去就是妥妥儿的抗旨了!
况且乾隆盛怒恼了贵妃,闹得人尽皆知,如今就没有上心的太医给看病,以后宫中长日漫漫更会有无数磋磨,现在这幅身子怎么熬得下来呢?
厚重的团花锦绣的厚缎门帘一动,室内温暖如春的气息就拂到了铃兰的脸上。
她略微一怔,停下哭求。眼角瞅到紫藤和木槿扶出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连忙伏在了地上不敢抬头,心中直打鼓:不是说贵妃娘娘病的起不来了吗?
铃兰之所以敢跪在这里撒泼一样嚎哭,全仗着她是皇上点了名要的人,只要贵妃无力起身,合宫宫女就不敢管她,更不敢碰她。
可若是贵妃真的铁了心要处置她,铃兰打了个哆嗦——要是贵妃豁出去打死自己,即便日后皇上跟贵妃离心,对她也无用,她只剩下地下有知含笑九泉了!
于是她立刻闭嘴不敢再嚎,谦卑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高静姝原是想看清铃兰长相,却只看到一个乌漆嘛黑发顶:……这怎么还趴的严丝合缝的呢?
铃兰不过是钟粹宫的三等小宫女,一向不得在贵妃跟前伺候的体面活,所以高静姝的记忆里并没有铃兰的脸,只记得是个瘦瘦的宫女。
“抬起头来。”
铃兰不由一抖,只觉得贵妃语气异于平常。
从前高贵妃的声音娇柔婉转,为人又天真赤诚,对下人也都是笑语温柔。高静姝却是跟病人谈手术惯用的语气,平静而略带郑重,一句话像是能直接打到人心里去。
铃兰直起身子仰起脸来,眼中含泪准备当面哭求。
高静姝一眼看清了她的长相,然后毫不迟疑,立马转身回了屋里:实在是北京城的冬天,不管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都是一样的寒冷,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
她现在相信,高贵妃对乾隆是真爱了,就这样的天,能为了他大半夜立雪地,流热泪,妥妥的情比金坚。
高静姝这迅速的转身离开,就只剩下满腔话语还没来及说的铃兰,呆呆的望着摆动不定的门帘。
走了?贵妃娘娘这就走了?那出来看一眼自己干啥啊!
她惊疑不定,不过片刻后,还是继续痛哭哀求起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她唯一一次攀上云端从奴才变成主子的机会,就算哭出血来,她也不会放弃。
况且……她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贵妃方才当面都不敢处置她,可见是怕了!
铃兰有一张算得上清秀的面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生的倒是不坏,可惜皮肤粗糙,两腮上两团冻出来的红更显得有些乡气。
别说放在美女如云的宫中,便是放在外面,也只是个清秀的中上姿容。
高静姝不由得疑惑起来。
在贵妃的记忆里,乾隆一直是个颜值主义者,后宫凡得宠者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难道皇上变了口味,突然喜欢上了相貌平平的精明小白花这种新款?
高静姝回到屋里,边由人扶着慢慢散步适应清朝的花瓶底,边梳理高贵妃的记忆。
不对,有不通的地方。
她忽然站住。
人的记忆往往具有欺骗性,许多人会下意识的美化或者加深,让记忆向着跟现实不符,但自己更相信的地方走去。
高静姝看向紫藤问道:“铃兰从前见过皇上吗?”
紫藤摇头:“奴婢和木槿早瞧着这丫头有些轻浮,每次听闻皇上要来咱们这儿,一双眼睛就骨碌碌转,所以早早就防着了。”说着脸上浮起羞愧之色:“只是论起相貌,她在咱们宫里并不出众,奴婢们觉得皇上也瞧不上她。兼之正赶上娘娘病了,咱们宫里有些忙乱,皇上又是未提前通传就来了,这才……”
这才没防住。
而胸有大志的铃兰姑娘,就立刻弄了把扫帚来扫雪,一路扫到了皇上眼前。
说起这事儿,紫藤就愤愤然:“她原是负责廊下两只鹦哥儿的,哪个要她扫雪!奴婢这几日才知道,她将鹦哥儿的上等谷粮都拿给膳房换了银钱,将咱们宫里好好的两只鸟儿都饿的晕过去从架子上栽下来了!”
高静姝站在原地沉思:所以,十三天前是皇上第一回 见铃兰,从前并无旧情;铃兰面貌并不出色美貌,不是乾隆素日的爱好;皇上婉转提出要调她去做养心殿的宫女,而并非宫嫔。
高静姝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真相。
一点贵妃至死都不明白的真相。
这回她问的是木槿:“皇上这两年,对我是否有不满?”
高贵妃的两个贴身宫女,虽然都忠心耿耿,但紫藤性情古板质朴,心思直白,而相较之下,木槿则更加灵活聪慧,是个活泛精细的姑娘。
高贵妃的眼睛被对皇上的感情蒙蔽,紫藤的眼睛被对主子的忠诚蒙蔽,或许唯有木槿旁观者清,能看到些不一样的。
果然木槿踟蹰了片刻,轻声开口道:“近两年来,娘娘常借身子不好为由请了皇上来,皇上疼惜娘娘,凡无国事,哪怕在皇后娘娘那里都会立刻移驾钟粹宫探望娘娘,可奴婢在旁瞧着,皇上有时候略带不快之色。”
高静姝惊了:连皇后的人都敢截胡,这贵妃做的很霸道啊。
然而在高贵妃的记忆里却并不是这样,她是真的身体欠佳,思念皇上,命人去请,然后皇上就会来她跟前温言软语,好生安慰,她心里甜蜜,病自然就好的快些。
合着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曾在乎过皇上是从谁那里被挖了来的。
高静姝不由感慨:挖墙脚自然到如此地步,这位贵妃娘娘也是个人物了。
原本她还在奇怪,乾隆若对高贵妃无情,不会听闻她偶染风寒就冒雪前来探望,但若是有情,又怎么会一转头就被个相貌平常的宫女勾了去,甚至为此摘了贵妃的绿头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