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自打蜜柑牛乳事件后,正在努力跟贵妃表态呢。
娴妃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立刻点头:“好,那贵妃娘娘先听听臣妾的主意。臣妾已先将小选前七日内宫里需筹备的具体事宜拟出来,等将所需银钱和物件的单子算好,就请皇后娘娘盖凤印送到内务府,若内务府有延误推诿,就拜托贵妃娘娘了。”
高静姝头才点了一半,娴妃已经开始向贵妃介绍她拟定的总纲,这一会儿功夫她居然安排好了房舍、考较、秀女的排序等等大事。
又道:“除了向内务府支取银钱和所需之物,另外还需要许多人手:小选人数极多,到了正日子,宫女都需要在顺贞门外候着,因而要调内务府的人从神武门内朝房两旁拉好绳墙,再有负责点名,让备选宫女们顺着绳墙排好队的。总不好让这些人在宫里乱转乱撞,也好杜绝彼此间摩擦生事。”
高静姝表示,收到,你算好需要多少人,我就去内务府给你要人。
娴妃满意点头,继续提意见:“再者,选宫女除了最初验过身子无残缺、无隐疾外,还要试以绣锦、执帚,观其仪行是否得体。这从前是皇后宫里的乌嬷嬷领着内务府调教小宫女的教导嬷嬷们行的。如今皇后娘娘忙大选的事儿,这个差事能否麻烦贵妃娘娘宫中的柯姑姑。”
娴妃宫里虽然也有老嬷嬷,但到底比不上柯姑姑的资历和来头。
高静姝转头看柯姑姑,柯姑姑屈膝应下:“娘娘们的吩咐,奴婢必会用心。”
娴妃这才一笑,极干净利落地面小楷合上面前小楷写就的几本条目:“既如此,剩下的细节臣妾再回去慢慢研究往年的章程,有事自来钟粹宫与贵妃商议。”
连高静姝这种门外汉都觉得条理分明,仿佛小选这件事,在娴妃手里就是手拿把攥,杀鸡用牛刀一般。
娴妃方才说的头头是道专注入神,连面上终年的冷淡之色也冲淡不少,越发显得眉目间英气勃发。
高静姝感叹:这若是放到新时代,绝对是能徒手创业,打下自己一片天地的新女性。什么妇女撑起半边天,娴妃这样的女人,可以撑起一整片天保护男人好不好。
高静姝原以为自己要被迫陷入劳苦工作,然而跟娴妃第一天共事后,她就又恢复了游手好闲的悠然状态,快乐的不得了。
因天气开春暖和起来,她还命人搬了绣墩去圆明园“上下天光”湖边钓鱼。
上下天光,仿照洞庭湖而建,一碧万顷,湖中有许多大鱼,西岸处凿池更是养了上千头锦鲤。
因此宫人们都不叫这些文绉绉的名字,只管这里叫做金鱼池。
初春时节,草木皆是青嫩的能掐出水来一般。高静姝俯身见红鲤慢吞吞在游丝样的水草纠缠,便道:“就是这儿了,这些鱼看起来很迟缓,非常好钓的样子。”
凿池旁的小亭中摆了绣墩,还有人替她放上鱼饵,支起鱼竿,高静姝其实就是坐在这里看风景,顺便关注下自己的鱼竿。
然后继续听杜鹃汇报宫里的八卦。
阿哥们又挨骂了。
这次连大阿哥也没有逃过,都娶了侧福晋的人了,还是会被皇阿玛骂的狗血淋头,瑟瑟发抖,跪地痛哭。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有个小太监给五阿哥编了个蝈蝈笼子,四阿哥见了也要,就动手抢,五阿哥起初不肯给,四阿哥恼了就硬夺过来,然后还放到地上去踩了几脚。三阿哥在旁边拍手笑呢,正好被皇上看见了。”
高静姝疑惑:“那大阿哥呢?听起来似乎没他什么事儿。”
“大阿哥在一边温书。皇上痛骂他为长子,不知约束管教生事的弟弟,竟冷眼旁观几个弟弟抢夺,只顾自己温书。”
总之除了受害者五阿哥,别人都被皇上骂了个半死。
尤其是三阿哥,虽然没动手抢,但他年纪大些,读书又不灵,反倒挨骂比直接犯错的四阿哥还要多。
杜鹃在旁边给主子准备好一只小竹篓,然后笑道:“娘娘不知道五阿哥有多聪明,据说是过目成诵,皇上偶然提过的诗句,隔了好几日他还能背下来,皇上近来颇为疼爱五阿哥呢。”
果然是永琪。
因又想起大阿哥来,高静姝就皱眉。
近来他的侧福晋吴氏,可是没少往万方安和馆跑,也屡次提起请贵妃为大阿哥养母之事。
高静姝都不接茬。
大阿哥的生母虽追封了哲妃,但在潜邸也只是普通格格,那时候大阿哥养在她本人身边,其实并没有得到贵妃多少照拂,反而多得同为格格的婉贵人照料。
尤其是哲妃过世后,婉贵人更是就近照顾了他三个多月,直到皇上登基,大阿哥才进阿哥所。
可就因为婉贵人不得宠,哪怕受过这样的恩惠照料,大阿哥也从未让侧福晋吴氏去看望过婉贵人,从宫外得了新鲜东西,也总让侧福晋想着往贵妃这里送。
这样颇为凉薄的性子,高静姝可不敢招惹。
有用的时候是他养母,没用的时候估计就要被他当废品处理了。
吴侧福晋总是来静坐,偶尔孝敬些东西不说,有时还故意开口讨要一碟子果子或者几斤松子仁之类的东西。
起初因是晚辈,她要的又不是值钱东西,只是新鲜尖货儿,高静姝就给了。
谁知道吴侧福晋转头就出去极力宣扬贵妃的大方,尤其是对大阿哥的大方,亲口道:“真是慈母一般。”
这样的话放出去,故意制造贵妃对大阿哥另眼相看的舆论,给高静姝烦的,从此后坚决贯彻党的思路,再不能让吴侧福晋拿走一针一线。
阳光金灿灿洒在湖面上。
“娘娘回去吧,这两个时辰了,您就钓上来一只王八。”紫藤见日头逐渐西斜,有阳光开始照入亭子,生怕晒了自家娘娘。
高静姝遗憾的看了看篓:“我原想着娴妃一人操劳,我亲手钓一条大鲤鱼送给她,也算是心意。”
只有一只王八就算了。
“放生了吧。”
问喜连忙上前收起钓竿:自从有了柯姑姑后,他这个首领太监的地位更进一步下降,他只能多找点活儿干了。
因是出来钓鱼,高静姝就换了一件窄袖衣裳,并未穿宫中越来越流行的大袖旗装,行动都不方便。
于是她自己将篓倒过来,在湖边将王八放生:“钓了你一回,对不住啊。”
问喜忙在旁边开始对着王八说好话:类似于‘你可要记得贵妃娘娘的恩典,来日报恩。’这等话说了一箩筐。
高静姝:??
她转头问道:“王八能给我报什么恩?”她要是落魄到需要王八来救,那基本不就凉了吗?
问喜连忙道:“回主子,奴才的意思是让它游回去告知龙王爷您的善行,来日龙王爷再告诉送子观音,给您送个阿哥来。”
高静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王八人脉挺广啊。
见贵妃笑了,问喜心下大安,也跟着嘿嘿笑。
主仆正在这里放生,忽见问喜的小徒弟金珠跑了来:“娘娘,愉嫔娘娘在外头等着求见您。”
“愉嫔?”
紫藤扶着高静姝从岸边起身,问喜忙接过篓。
“咱们反正也要走了,出去见见吧。”
她对愉嫔没有恶感,比起纯妃故作的温柔恭敬,愉嫔起码现在看来是真的静默谦和,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口出恶言,唯一一次还是训斥朱答应,然后被朱答应疯了一样怼回去,就熄火了。
愉嫔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高静姝一打眼,就见她眼睑红肿,结膜充血,甚至还有些结膜水肿,可见要不是痛哭过就是熬夜过度,或者兼而有之——哭了一夜。
因此地僻静,愉嫔见左右无人,忽然就跪了:“求娘娘救救我们母子。”
高静姝连忙退后一步,木槿上前去搀扶愉嫔。
愉嫔也不一直跪着,生怕贵妃以为她长跪威胁,表过态度后,就顺着木槿的搀扶站起来,开始泣诉。
“自打过年来,永琪开蒙,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就有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臣妾母家低微,又不得宠,他身边伺候的三四十个人里,只有两三个是臣妾的人。昨儿白嬷嬷来告诉臣妾,几日前夜里,永琪饿了要吃点心,不知哪个伺候的乳娘或是太监就偷偷喂了他一整盘咸点心,小孩子不知轻重,一时吃这么多点心,撑的晚上还作呕起来,好在他天生壮,养了一日就好了。”
愉嫔哭的更凶了:“可今日皇上又斥责了别的阿哥,只夸赞了永琪,臣妾实在害怕。上回是一盘点心,下次会不会有人掀了他的被子,开着一扇窗子?”
“白嬷嬷还说,永琪得了几次皇上赞誉后,越发用功,开蒙师傅也想在皇上跟前得脸儿,给永琪布置的功课越来越多,那么小的孩子每日背许多书,一背就是一百二十遍,常常是哑着嗓子入睡的。”
“娘娘,永琪才四岁,这样折腾下去,如何能长大?”
高静姝听得都心惊:“走,本宫带你去回皇后和皇上。”
她原以为愉嫔只是怕自己不得宠,不敢回帝后,谁料愉嫔却摇头:“娘娘,这话如何回禀?臣妾只要回了点心之事,从此后他们就敢正大光明饿着永琪,以‘怕阿哥吃撑了’为名不让他吃东西。至于多背书,皇上更是喜闻乐见,只会斥责臣妾妇人之见,耽误阿哥学业。”
高静姝本意也不是靠着皇上,只道:“皇上心中是家国大事,未必理会这些下人的小事,可皇后娘娘心细如发,又公正严明,必是会给你做主的。。”
愉嫔的泪依旧是断了线的珠子:“是,可皇后娘娘能伸手管一次,以后又如何?况且……娘娘的嫡子过世后,她又是伤心又为了避嫌,除了皇上直接吩咐,已很少管阿哥所之事了。”
主要是避嫌,除了大阿哥外,这些阿哥都有自己位份不低的生母,皇后真伸手管多了反而不好。
所以阿哥所服侍的人,除了皇上亲自指给各个阿哥的哈哈珠子、伴读,旁的乳母太监,皇后是默许让生母塞几个可靠的人过去的,其余的再由内务府统一调配。
可生母跟生母地位不同,愉嫔比不过纯妃嘉妃,五阿哥就受了委屈。
这会子她去求皇后,一次能行,次数多了,只怕两妃都会借此攻讦皇后:作为嫡母,怎么只关照一个五阿哥,皇后你不是最公平宽厚的吗?
往阴暗里说,五阿哥若是再出点什么事儿,连皇后都躲不开嫌疑。
或许这些人就是在等着愉嫔去求皇后,好将皇后拖下水。
愉嫔深深福身:“娘娘,臣妾求您垂怜,收五阿哥为养子。”
问喜在后面跟着,脑海里忽然闪现一个想法:天上掉下个儿子来,是王八显灵了!
春日万方安和馆景色宜人,如一块碧玉一般。
墙角初放的迎春绽放星星点点的鹅黄小花。
宫女们的装束也从冬日的褐色,靛蓝变成了深绿浅绿,带着浓浓的春日气息。
天上开始飘起了风筝。
是闲来无事的妃嫔,亲手画了花样,或命内务府,或命自己宫里巧手的宫人扎了放起来的。
妃嫔们就负责最后剪断风筝线,算是带走了霉运和病根。
高静姝表示:我也好想去放风筝啊。然而这样好的天气,她却被娴妃抓住看账。
因娴妃雷厉风行能力超强,高静姝近来对她观感很好,可现在也有点受不了了——娴妃简直有点强迫症,所有的账目必须跟她一起对过一遍才算完。
高静姝看的出来,娴妃并不是怕担责任,也不是没自信。
就是要对两遍的强迫症,反正也要与贵妃最后一同呈报皇后,所以娴妃每次第二遍对账都会抓上高静姝一起。
因而李玉来宣贵妃半个时辰后往九州清晏去时,高静姝很松了一口气。
娴妃起身:“贵妃需准备着面圣吧,臣妾告辞。”
高静姝还没来得露出笑容:“我会再来跟贵妃一起校对的。”
高静姝从养心殿后门绕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讷亲大人的声音:“江南、河南营伍废弛之事臣便按着皇上的吩咐去办了。”
一阵告退声后,李玉才将贵妃引进了御书房内里的小间。
贵妃从前都很少进这里,只见地上铺的不是地毯,而是一整片万里河山舆图。
听见贵妃进来,皇上也不曾回头,仍旧在舆图前盘膝而坐,将一面明黄色的小旗掷入准噶尔处:“朕总要拿下准噶尔。”
从康熙爷起,准噶尔就不太平,虽然今年新年宴上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策零还特意亲来议和,皇上也表现得友好无害,可在他心里,将准噶尔纳入大清的版图,这才算彻底的和。
高静姝也看着这张舆图,与皇上手里的小旗,忽然想起一副对联:“天为棋盘,星为子,何人能下?”
她刚说了上半句,皇上已然接口:“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敢弹?前朝开国皇帝,布衣出身开创一世,的确是魄力的人物。”
高静姝吓得肝都颤:她忘了这是朱元璋跟徐达所对之联,随口就说了,好在皇上没有把她当成反清复明的义士拖出去。
皇上拍了拍身边明黄色的软垫:“坐。”
执美人手,掌天下权,皇上心情很好。
“你的记性,只用来记这些诗词歌赋汉人文墨,听皇后说,让你帮着准备小选之事,你却偷懒。”
皇后娴妃这样的满洲出身女子在文墨上,反而较贵妃还差些。
皇上沉吟片刻,忽然道:“今日愉嫔来求见朕,说自己见识微薄,每旬五阿哥去她宫里请安那日,有时问她些字句,她都不认识,实在惭愧。”
然后看定面前的贵妃:“愉嫔说,想让你做五阿哥的养母。”
高静姝点头:“前日愉嫔曾寻过臣妾说起此事,还哭了。”
皇上依旧握着她的手:“你怎么说?”
“我说让她回去冷静冷静。”
皇上:……
高静姝轻声道:“臣妾额娘曾经说过,女人做了母亲,就会很焦虑,总想把最好的给孩子,生怕亏欠了他。如今皇上膝下的阿哥,唯有愉嫔位份低,母家也无人在朝,她大概觉得自己对不起五阿哥,所以才想给他寻臣妾做养母,好让五阿哥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