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半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大名鼎鼎的乾隆帝。
与高贵妃记忆里一样,这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的天子,龙章凤质修眉俊眼,瞳深如墨观之可畏,哪怕留着清代人特有的“发型”,脑壳秃秃也能看出一副好皮囊来。也怪不得康熙爷一百多个孙子,一见乾隆便极喜欢,愿意将少时的乾隆拎过去养着,起码皮相是很过关的(注1)。
她无端就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珍惜生命,但如果要经年累月面对一个猥琐不堪的男人,她宁愿痛痛快快的死,也不想零碎着受折磨。
这样的男人,不得不侍寝的话,也不算难以下口。
想到这儿,她忽然又想笑:自己还想着日后侍寝的难处,可今日能不能过皇上这一关都难说。
从钟粹宫到养心殿这一路上,轿子虽是极平稳,她的心却是七上八下。对自己的分析怀疑起来,更不确定自己的打算能不能成,紧张的手足冰寒发木,以至于一路都是木槿和李玉搀着才走进来。
可现在真的面对了皇上,她反而有种考卷拿到手,不管押题中不中,买定离手的赌徒心态。
成不成的一锤子买卖,尽人事安天命吧!
她心里一松,面上就不自觉漾出一个笑容来。
皇上倒是一怔。
原本他看着贵妃摇摇晃晃的进来,下颌瘦的尖尖的,颇有些形销骨立,抬起脸儿时又是眼圈嫣红神情憔悴——都做好了贵妃要梨花带雨,立时哭诉求情的准备。
谁料她居然笑了。
他也看得出,这一笑如春水初绽,纯然出自本心,可见是真的欢喜。
皇上心中不由一软:贵妃再不懂事,到底对朕是真心实意,多日不见,如今见了朕便这般欢喜。
既然有了这样美丽的误会,乾隆的态度就软化了一点,对李玉道:“贵妃体弱,将参汤端一盏上来。”
高静姝想起参汤的味道,立刻精神一震,连忙十动然拒,将话题引到请罪上来。
听到“请罪”二字,乾隆便收回了虚扶着贵妃的手,负手而立。
他有一双略显狭长的眼眸,带笑时温和,冷下来却格外摄人。
此时皇上又恢复了不咸不淡的语气:“请罪?”皇上转向李玉:“贵妃既然要请罪,你去将人带了来。”
李玉连忙应了出去,心中叹息:皇上这些日子果然是动了真怒,居然一点儿不给贵妃体面,让个想攀高枝儿的三等宫女进去眼睁睁看着贵妃娘娘请罪,这真是……唉,叫娘娘以后怎么见人呢!皇上这样不肯容情,贵妃娘娘又不会说话讨巧,只怕从今儿起就要失宠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玉走到小轿前,也不必别的小太监动手,亲自撩起了门帘,带笑道:“铃兰姑娘,还请下轿……”随后脸色一变,震惊道:“怎么是你?”
贵妃的贴身宫女李玉还是认识的!
轿子里紫藤脸色苍白,挤出来一个笑容,讷讷道:“李公公好,您,您吃了吗?”
李玉:……
作者有话要说:
1、康熙喜欢乾隆不排除是乾隆自己往脸上贴金,毕竟第一回 祖孙见面都是康熙六十一年,乾隆都十多岁了,不过本文还是按照清史稿中,乾隆多次表明的,爷爷对他另眼相看来写啦。
第6章 帝心
高静姝心态摆的很正。
高贵妃拿皇上当夫君,深情如海一片真心。她却是拿乾隆当个顶顶难缠的上司,还是一个一言能定夺她生死的上司。
于是言谈举止,全都是像述职一样,提前备好的模板,还附赠卑微打工人的良好态度。
此时高静姝不声不响在腹内叹了口气,奉献出自己从今日起就要变得廉价的膝盖,重新跪了:“臣妾御下不严,钟粹宫宫女逾矩随意走动,以至冲撞了圣驾。今日臣妾特来请罪,请皇上恕臣妾管教不严之罪。”
说完后就闭口不言,根本不提要将铃兰送给皇上之事,反而口口声声直接给铃兰定了冲撞皇上的大罪。
皇上没听到意料之中的话,略蹙眉道:“贵妃,你是为这个来请罪的?”
高静姝低着头:“是。”
此时李玉已经领着紫藤进来,拱肩缩背惴惴不安道:“皇上,这轿中不是铃兰姑娘,是贵妃娘娘身边的紫藤。”
皇上一愕,眉毛便皱的更紧,语气加重:“贵妃!”
难道这十余日的冷落,还不能让她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他是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不容置疑!别说她是贵妃,哪怕是皇后,也只能谦恭顺从,不能违逆分毫!
高静姝的手指在身侧握紧,给自己增加勇气,继续坚持道:“铃兰不守规矩,冲撞皇上,平素在钟粹宫也惫懒耍滑,这样的宫女,不配在皇上跟前伺候!臣妾不能将她带来养心殿!”
别说紫藤已经吓得手足冰凉,连李玉都在心中连叫不好。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其实说到底皇上也是人,只是他一言可决断百万人生死,才令人格外畏惧。高静姝深知已经置之死地,于是反而不怕,面对皇上黑云压城似的脸色,继续跪的端端正正,努力想象自己是跪在榻榻米上吃日料,借以放松紧绷的神经。
“贵妃,你是要抗旨到底了?”
这样的大帽子压下来,高静姝也忍不住一哆嗦。只是此时先将脑子里那堆诛九族诛十族的典故压下去,先顾眼前。
“不,妾身不敢抗旨。皇上是圣明天子,言出法随,臣妾不敢损了皇上威名,使得天子朝令夕改——所以对六宫传出去的话都是臣妾谨遵圣旨,‘康复后带铃兰来皇上跟前请罪’。”
她顿了顿,继续坚持道:“此为臣妾奉天子金口遵旨而行,不敢忤逆君上。”
皇上仍旧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贵妃。
高静姝从他眼里,竟看不出一丝喜怒,恍如俯瞰世间的神佛一般,高远冷然。她忽然明白:她可能太小看一个帝王的城府与心术。
可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了。
高静姝赌的就是这一把:此事的重点从来不在铃兰身上,而在于给皇上一个台阶,一个合理的交代。
于是高静姝极力冷静下来,用对着镜子练习多次的心碎痴情目光回望皇上:“可皇上之于臣妾,不单单是圣明天子,更是枕边人。”
她被自己肉麻的一个激灵,恶心的双眼泛起泪花,用尽了毕生的演技才能继续下去:“既是皇上的枕边人,臣妾便不能不为皇上着想。”
“宫女铃兰实在不忠不义!臣妾自问多年来从未亏待她,甚至从前她母亲重病,臣妾还封了二十两银子并几包上等茯苓霜,特许她从顺贞门传出去给母亲治病所用。”
“可这些日子,铃兰明明知道臣妾病着,却故意日日在屋外跪了喧扰,将臣妾气的吐血还不罢休,更扬言要在臣妾屋门口撞死。”
“对旧主毫无感恩不说反而恩将仇报,可谓毫无心肠。”
高静姝想起吐血而亡的贵妃,眉目间含了不自知的凌冽。
“这样的人不配服侍皇上!”
皇上微微有些讶然,凝视眼前人。
而旁边的李玉低着头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贵妃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有高人指点?
瞧瞧这次行事的妙处:先一步放出消息给六宫,言明要遵旨带着铃兰来请罪——这是全了皇上的面子;但又情真意切不肯让铃兰这种心怀不轨的宫女来御前伺候——这是赤胆忠心为皇上的里子。
李玉打从潜邸就跟着皇上,二十余年下来皇上的心思能揣摩个十之八九,果然,他听见皇上的轻叹了一声,语气松弛几分:“身子不好就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高静姝的心神也跟着一松。
她连忙低头挤出两滴眼泪:“多谢皇上关怀,臣妾身子不要紧。”
一进门她就观察过了,这驼绒毡毯上落下水渍会变成极为明显的一团。果然皇上见贵妃“逞强”说着不要紧,却“暗自”落泪,声音就越发柔和了些,伸出手:“来,过来朕这里。”
直到回了钟粹宫,紫藤还沉浸在养心殿惊魂中。
直到按着贵妃的吩咐,灌下一碗热乎乎的红糖姜汤后才醒过神来。又因屋里烧着红箩炭温暖如春,一时汗出如浆,急的声音都变了:“娘娘也太行险招了!方才在御前,吓得奴婢手脚都凉了。”三魂七魄至少丢了一大半在养心殿。
高静姝垂眸:“都到了绝路,只有这个法子。”
紫藤不解:“怎么会是绝路呢?娘娘但凡软和些,带了铃兰去好生请罪,便稳妥了。非要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不肯交出铃兰——当时皇上的脸色真是怕人!”
高静姝摇摇头,看向木槿:“你觉得呢。”
木槿生了张容长脸,眉毛浓黑深长,眼瞳乌黑,显得又持重又精明。
此时她沉声道:“娘娘做得好。”
高静姝这才笑了:“这样一病,我总要为自己多想想,免得糊里糊涂叫人害死。如今这钟粹宫里乱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我只信得过你们。所以咱们就不必打哑谜了,将话摊开了说,也免得你们不知道我的心,倒好心办坏事。”
紫藤一双乌黑而饱含关怀的眼眸,就认真地望着高静姝,看得她心底也不免一暖。
“十三天前,我不肯将铃兰送去养心殿,反而故意将自己弄病,便已经在皇上心里坐实了嫉妒不肯容人的印象。无非是多年情分摆在这里,皇上念着我对他真心实意,这才没有当场撕破脸发作吧,不过是百般冷落,好像给了我一个台阶,只要我认错请罪即可。”
紫藤头点了一半才听出不对:“好像给了台阶?”
高静姝长叹一口气:“是啊,这台阶看着顺当,却只是空中楼阁,要真踏上去,一定会摔个粉身碎骨!当日我不肯将宫人给皇上,今日更绝不能将铃兰送去给皇上,否则在皇上心里,连我原本那点子对他的真心实意也都会变成矫揉造作,不是真心待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才拈酸醋妒不容分甘。”
她忍住了才没有撇嘴:“皇上是天子,宫中皇后不算,更有妃嫔无数,都是貌恭心敬,对他百依百顺。要是我今日真的送了铃兰去邀宠,那从此后,我与旁人再无分别。或许眼下能得皇上的宽宥,但失宠却是板上钉钉了。”
紫藤听得心惊胆战,不由喃喃道:“是。皇上这么些年待娘娘格外优容,大约也是看重您将他当做夫君般敬慕,与旁的妃嫔侍奉主子的恭敬不同的缘故。可,可娘娘这回真的将皇上当做夫君,使性子不恭敬的时候,皇上也生气冷落您啊。”
高静姝再也忍不住,终于将唇向下撇去,呵呵道:“是啊,皇上既要我真心实意如同对夫君般敬爱他,如对情郎般心里只有他不肯跟别人分享;却也要我守着妾妃之德,不能僭越跋扈以至于毁了他圣明天子的名声!”
木槿喟叹:娘娘这一病,终是从深情中顿悟。从前她断不会用这样冷漠的语气谈起皇上。
紫藤额上挂着晶亮的汗珠,只觉得如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这,这也太难了。”
高静姝冷笑,脱口而出:“皇上这是要我保持真性情与懂规矩的波粒二象性。”
木槿和紫藤同时困惑:“娘娘说什么,什么象性?”
失言的高静姝轻轻咳嗽一声,忽然想起前世的甲方乙方,就顺口拿来做比喻:“这样说吧,就是皇上要求我是一种颜色:五彩斑斓的黑。”
紫藤失声,木槿却失笑:娘娘这比喻真是古怪呢。
高静姝看着窗外西斜的落日,洒下一片碎金。
贵妃至死也不明白,乾隆已经是天子,世间万物都予取予求,再不是当年与她年少相知相识的宝亲王。他变了,他却希望贵妃不要变。但贵妃一直任性的不变,他又不满,最好贵妃能跟他产生共振,一起变。
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僭越,最好看似僭越其实不僭越。
高静姝想着都脑壳疼。
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伺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第7章 送赏
皇上立在案前写了一张字,然后抬抬下颌。
李玉极有眼力见的上前替皇上收了这张洒金梅花笺,然后心里纳罕,皇上素来不用这种纸练字啊。
只听皇上开口道:“开库房,按着这个单子赏贵妃。”皇上矜持了半刻,终于还是道:“你亲自带了东西去,也看看贵妃气色如何,回来回朕。”
李玉一个激灵,连忙堆笑道:“奴才明白!”
他悄悄弯腰退出西暖阁后,就去了后头茶房寻养心殿的执事女官。没找到总管养心殿事务的淑仪,只见了六位婉侍之一的陈婉侍。
李玉笑眯眯把单子递过去,客气道:“妹妹给瞧瞧?”
本朝吸取了前明宦官干政的教训,自入主紫禁城来,起初是不许太监识一个字的。直到康熙爷在位时期才开展了基础文化课教育,不过也是教太监粗识文字方便使唤,必不许读圣贤书,更不能通晓文义,舞文弄墨。
毕竟从老祖宗的手里,就定了太监至卑贱的地位,只看不许满人做太监,只让汉人净身入宫坐太监便可见一斑。时人又重男轻女,不是穷极了不会给儿子一刀送到宫里,当然没有余钱搞什么学前教育。
而宫女却都是旗下包衣出身,甚至许多宫女家中也有父兄为官,是娇养的小姐,自然是认得字的。
所以李玉只得去来寻个女官来替他讲明这张长长一串的礼单。
能在养心殿伺候的女官,都是内务府包衣中选出来的上等宫女,身上都至少带着四品的品级,在后宫,贵人以下的小主都当不得她们一跪,见面不过福身罢了,可见身份。
只是李玉也不羡慕:女官们出身高,职位清贵,但实则是个摆设。单只出身内务府包衣,背后有家族这一条,就注定了她们迈不进养心殿内室的门。皇上心里忌讳着呢。
平素她们也只管管殿中旧例文书、宫规册子,再就是不打紧的册目礼单等物,清闲的很。
陈婉侍见了李玉亲自拿来的单子,也不敢怠慢,笑道:“哟,今儿这单子可长。”她接过来一瞧,目光微微一顿,然后才如常笑道:“今日是我跟刘婉侍在茶房当差,这会子也没有前来面圣的朝臣,正是闲暇,李公公若需要,我陪您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