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笑得眉眼弯弯,一张白面团一样的圆脸越发和气讨喜:“那敢情好呢!”
两人一同出了殿外后,陈婉侍穿着袄裙还不觉甚冷,倒是李玉在御前应答,穿的单薄些,叫北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如今是总管大太监,从手下无数徒子徒孙里挑出了四个好的,过了皇上的龙眼,命他们随侍在养心殿,还钦赐了“福禄寿喜”四字。这四个一个赛一个的精乖,都是粘上毛比猴子还精的人物。
此时守在门口的是小禄子。李玉刚哆嗦一下,他就立刻乖觉地给师父披上一件灰鼠皮的袄,又塞了个不打眼的黄铜手炉在李玉手里。
手炉看着普通,里头燃着的却是嫔位以上主子才能用的银丝炭。
小禄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师父办什么差事去?”
李玉被他伺候的舒服,也就笑了:“是个美差,师父带你去贵妃娘娘那里领赏赐去。”
小禄子起初只是嘿嘿笑,等到了库房,见陈婉侍照着单子命人搬出来的东西,又不由咋舌。忍不住悄悄拉着师父问道:“都说贵妃娘娘失了宠,今日还得来跟皇上请罪。满宫里都等着看笑话呢,怎么皇上今儿倒赏了这么多东西给贵妃娘娘?”
李玉拍了他的后脑勺:“傻小子,贵妃娘娘这罪一请,可失不了宠!你只管小心伺候吧!”
陈婉侍听在耳朵里,再低头看这张单子,微微一笑。
李玉看着几个稳妥的小太监搬东西,就又想起方才养心殿的一幕。
贵妃请过罪后,皇上的火气也就平了。又见贵妃病的憔悴清减,哭的眉目嫣红,甚为可怜可爱,便如往常一般携了贵妃的手共同坐在榻上,觉得贵妃手指冰凉还亲自替她呵了呵,然后轻言慢语问贵妃吃什么药,太医可尽心,伺候的人够不够。
李玉见此已经明白:贵妃娘娘十三天前跌倒的跟头,今日算是彻底爬起来了!
他眼里看着皇上将自己的珐琅掐丝铜胎手炉递给贵妃捂着,自己又在外握着贵妃的手。
耳朵又听着皇上发问:“你固然是为朕着想,可六宫皆知,你要将那宫女给朕使唤,如今你不肯带人来,可怎么了局?”
李玉立刻竖起耳朵。
只听贵妃娘娘很带了几分不好意思:“皇上也知道,臣妾向来没什么急智。”
李玉心道:娘娘您谦虚了,您不光是没有急智,缓智也没有啊。
只听贵妃继续道:“不过臣妾确实想了个法子,只是还得劳动皇上的金口和李公公。”
李玉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缩了缩。
皇上声音懒懒的,一听就知道,他对贵妃的想法并不抱希望,已经准备自己出手替爱妃善后了,此时不过是随口一问:“哦?你想了个法子?那说给朕听听。”
贵妃便道:“等臣妾告退了回去,还请皇上命李公公去钟粹宫一趟,便说您今日见了铃兰,觉得她举止轻疏,不堪御前伺候,仍旧送还钟粹宫当差,如此外人也就不知道今日臣妾未曾带人来请罪。”
李玉便听皇上笑了起来,愉悦道:“哦!说是请罪,其实是来哄着朕替你撒谎的!本是你跟朕使性子,如今还要朕替你描补,那可不能。”
贵妃见皇上不应,马上就急了,听起来泫然欲泣:“皇上帮帮臣妾,若不然,臣妾违抗圣旨的罪名就落下了!”
皇上失笑:“你也知道你是违旨吗?”
半晌李玉又听见皇上放柔了声音:“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时值太阳略微西斜,金灿灿的阳光映进房内,李玉就瞅着地上的一双影子靠在一起,亲密无间。
李玉当时就在心里盘算:从贵妃绿头牌被摘了起,他就觉得贵妃要坏菜。许多错不是请罪就能弥补的。此时的贵妃,无论给不给铃兰,都已经在皇上心里落了下乘。要他说,还不如坚决不给,哪怕跟皇上怄气到底,也好过半途而折,起码能有个‘从一而终心思赤诚’的考评。
所以今日以为贵妃带着铃兰来请罪时,李玉心里是很惋惜的:这独一份的贵妃,只怕到今日也就要失宠了。
可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贵妃居然误打误撞的平了皇上所有怒火。经此波折,倒有跟皇上更亲近一层的意思。
旁人不知道,李玉可清楚:这十来日皇上阴沉着脸,到哪个宫里都吹毛求疵,一会儿嫌这个贵人服侍的不周到,一会儿嫌那个常在呆板的木头似的,横竖都不合心意眼缘。
直到今日才见了个笑脸。
不过皇上也硬是心狠,若贵妃不来‘遵旨’,哪怕太医院来报贵妃吐血,皇上竟也坚决不踏足钟粹宫。
随着皇上登基日久,李玉也越来越畏惧自己伺候的这位天子的心性,只能小心再小心。
第8章 双妃
李玉身后跟着十来个小尾巴,一路浩浩荡荡往钟粹宫去。
后宫里头,简直连墙根都长眼睛会说话,李玉前脚进了钟粹宫,后脚满宫里都弄清楚了皇上给贵妃的赏。
纯妃和嘉妃正坐在一起喝茶。这两位近来很有共同语言:两人膝下都有儿子,也都颇有宠爱。也都是妃位坐腻歪了,很想坐坐贵妃的宝座。
本朝后宫,打从康熙爷手里立了规矩,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以上算是正经主位娘娘。
然皇贵妃非特殊情况不立,暂且按下不表。
为此,在皇后健在的情况下,后宫诸妃嫔奋斗的终极目标便是贵妃位。
然而皇上像是得了健忘症,自打登基来直接册封了高氏为贵妃后,就像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贵妃位虚悬,近九年了,硬是提也不提这件事(注1)。
虚悬的大饼更是一张美味的大饼。
原本纯妃和嘉妃颇有些面和心不和:贵妃位的空缺有且只有一个,她们算是天然的竞争者。
论资历,两人都是潜邸旧人,打从宝亲王府就是服侍乾隆的格格。
论出身,纯妃是汉军旗(注2),比嘉妃正黄旗包衣高出一等,但嘉妃所出的金家实权官儿更多,也算是半斤八两。
论儿子个数,纯妃略胜一筹,拥有三阿哥永璋,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八个月的龙胎,算是一又四分之三个儿子。但无奈嘉妃生的是时候,她生下的四阿哥永珹,是皇上登基后第一子,可谓一个顶俩。
于是两人棋逢对手,平素是磨刀霍霍,对剩下的一个贵妃位俱是势在必得。近两年更是关系紧张,颇有些目光一对,就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较劲意味。
直到十三天前。
贵妃马失前蹄得罪皇上,纯妃和嘉妃骤然惊醒:等等,我俩似乎不必非死盯着一个贵妃之位,只要高氏退下来,我们不就都能上去了吗!
于是贵妃自己不肯将宫女给乾隆是引子,但之后满宫里传得有鼻子有眼,说贵妃嫉妒不容,忤逆君上这些话,却少不了纯妃和嘉妃的推波助澜。
正所谓同为后宫姐妹,你出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当然要抓紧时间落井下石!
下石没有白下,纯妃和嘉妃近日屡屡收到令她们满意的消息。
皇上撤了贵妃的绿头牌。
贵妃病情加重。
贵妃吐血了。
贵妃主动绝食了。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纯妃和嘉妃几乎要去钟粹宫给高贵妃一个热情的拥抱,送上一面真心实意的锦旗。
今日听闻贵妃要带着铃兰去养心殿请罪,旁人是看热闹,等着看贵妃丢脸,可对两妃这等熟悉皇上心性的人,却欣喜若狂:贵妃娘娘真是有本事,居然每一步都是错的!
这会子带了铃兰去对皇上下气邀宠,便是十数年的恩爱毁于一旦!哪怕皇上面上恕过,以后也绝不会如前宠爱贵妃。
两人面对胜利的曙光,再不能忍住欢喜,聚在一起喝起了茶。
甚至把茶喝出了庆功酒的感觉,就差举杯欢庆她们携手共进贵妃的来日。
纯妃作为东道主,亲热客气的将一碟子双色荷花糯米糕往前推了推:“嘉妃妹妹尝尝,这是我小厨房想出来的新鲜花样,难得他们试了十几种菜果汁子,才做出这娇红嫩绿的荷花糕来。不似大膳房的那些人,只会拿红豆沙绿豆沙炸了酥做这点心,干巴巴的哪有荷花的韵味?”
两人虽是同岁,又同在妃位,但纯妃晋升妃位更早,便自居姐姐。
嘉妃柔美雪白的脖颈一低,看着甜白釉碟子上精致小巧的点心,夸赞道:“果然是姐姐宫里的小厨房才有的巧思。唉,不像妹妹宫里,我说要个新口味,他们就只会使劲加雪花洋糖绊蜂蜜,腻都腻坏了。”
纯妃转了转手上的赤金多宝镯子,呵呵道:“雪花洋糖和东北上贡的野蜂蜜都是稀罕物,可见妹妹宫里阔气。”
两个人正在真真假假的互相吹捧兼互相显摆,便见有宫女屏气敛声地走进来,欲言又止,眼神躲闪。
纯妃就皱眉:“畏畏缩缩鹌鹑似的,难道少长了半截舌头,不能干脆的回话?”
嘉妃在旁含笑:纯妃宫里的人上不得台面,她自然只负责看笑话。
然而听完宫女的话后她也笑不出了。
“皇上命李玉公公亲自去给钟粹宫送赏?”
纯妃手上绷不住劲儿,茶盏重重磕在桌上,满屋里的宫人顿时大气都不敢喘。
嘉妃也心口憋闷,但她面上素来是个撑得住的,只慢条斯理问道:“皇上是念旧情的人,贵妃今日亲往养心殿请罪,腰弯的够低,皇上自然要怜悯些——且打听打听送的是什么。”
纯妃一双杏眼就眯了眯:是啊。赏赐也不都是一样的。
当今皇上有个习惯,喜欢随手赏人官窑花瓶。
这事儿有个缘故:从先帝雍正爷晚年起,御窑厂的负责人就是唐英。这位唐大人在瓷器上精益求精力求繁复的工作态度,虽然不符合先帝爷淡雅娟秀的审美,倒是很符合当今通脱华丽的审美,于是唐大人如千里马遇到伯乐,越发精研技术、逞现能力,每年都翻新品种,贡品瓷器一个比一个至臻华美,瓷器个头也逐渐膨胀起来。
经年下来,皇上私库里就攒了好些旧年贡上来没处摆的官窑,为了废物利用,逢年过节就拿来赏不得不赏赐的却又懒得费心的人。
若只是赏了贵妃官窑,那便是面子货,赏了不如不赏。
被纯妃和嘉妃盯着回话的宫女,哆哆嗦嗦将方才亲眼瞧见的赏赐回了,看着两位娘娘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她咽了口口水,说出了一句大错大错的话:“李公公身后跟着十多位公公呢,奴婢也记不得这许多……”
纯妃这会子倒是带了点笑,但一张如花粉面看起来倒是更吓人了三分。
她轻声道:“这点子小事也记不清,很不必在本宫宫里伺候了。”
回话的宫女花容失色还来不及恳求就被架了出去,嘉妃只是冷眼瞧着,觉得心里那股子郁燥难消。
乾隆六年,皇上一口气题了东西共十二宫的十二块匾额,更下谕旨:“自挂之后,至千万年不可擅动。”
李玉到的时候,高静姝正仰头看钟粹宫正殿的匾额,其上乃“淑慎温和”四字。
冬日暖阳金芒一片,但李玉脸上的笑容比挂在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皇上虽然就扔给他一个礼单子,并没有开金口赘述,但皇上没说,李玉却领悟到了。
于是一串好话不打哏的排着队从李玉口中蹦出来。
“贵妃娘娘您瞧,这是前几日吉林将军才命人送到京城的皮子货,这几张灰鼠、狐貂也就罢了,娘娘请细看这一狐白裘——这上等白狐皮只取白狐狸腋窝部位,才能这等色做纯白,皮质轻软。”
“再有这一套十二月花神琉璃盏,是今年内务府新贡上的花样,就烧出来这一套。”
“这只磁胎洋彩瑞芝洋花蝉纹樽,是官窑主事唐大人上月亲自捧了来见皇上的。说是比今夏的又多烧成了两分金彩,正适合年节下摆着,热闹喜庆。”
“另有这个沉香木根雕的鹿……”
李玉滔滔不绝,高静姝含笑听着。等赏赐接完按礼谢恩后,紫藤手里装着两个金魁星的荷包也就自然而然到了李玉手里,小禄子怀里也不声不响多了两颗金花生。
高静姝拿出袖中挂着的小巧玲珑的金怀表看了看:“看时辰本宫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就不留公公喝茶了。”
李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化身专业捧哏,钦佩道:“娘娘病体初愈,就记挂着给皇后娘娘请安,当真是妃位之首的典范。”
就算不看在金子份上,就看在贵妃的盛宠,李玉也愿意回去向皇上传达贵妃对皇后礼数周全的态度。
高静姝笑受了这句睁眼说瞎话。
李玉躬身告退,又像是想起什么芥子小事一般,拍了拍脑袋道:“瞧奴才的猪脑——还有一事。娘娘,皇上说铃兰这奴婢背主忘恩,不配在钟粹宫伺候您,等明儿叫内务府的人将她领走,罚去翁山铡草。”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乾隆朝前十年都只有高氏一位贵妃,直到乾隆十年她病逝前被封为皇贵妃后,娴妃纯妃才一并晋贵妃。
注②:纯妃出身,也有记载为汉女,并不在旗,但此文就以清史稿中汉军旗为准了。
第9章 佛前
养心殿。
皇上听说贵妃不敢躺下歇着,赶着就要去给皇后请安,不由一笑:“这次朕是吓着她了,也怪可怜的。”
李玉原低着头,忽然笑了一声。
皇上挑眉:“李玉。”
李玉慌忙跪了道:“奴才想起从前贵妃娘娘一事,在皇上跟前发了昏,奴才该死。”
“哦?何事?”
皇上跟贵妃和好如初,李玉也就‘刚巧’‘忽然’想起贵妃旧事。
他一脸憨厚:“回皇上,是前年冬天的事儿了。贵妃娘娘亲自给皇上做了栗子糕并马蹄酥送来。那日门口接着娘娘的是小福子,前年他才刚调来养心殿,任事儿不懂,偏巧奴才办差去了,走之前嘱咐他说皇上在练字,小福子胆小,怕扰了皇上练字,就愣是不敢进去替贵妃娘娘通传。”
皇上听得极有兴味,甚至还问了一句:“那贵妃可是恼了?”
李玉连连点头:“皇上说的正是呢,寒冬腊月地走了来,偏遇上个愣头青小太监居然不给通传,娘娘自然要恼,可贵妃娘娘恼的奇。”李玉顿了顿制造了点小悬念,然后又适时抛出答案:“娘娘催了三遍,小福子还是不肯去通传,娘娘自己就气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