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转着手里的扳指:“气哭了?”
“是啊皇上,小福子说当时他见贵妃娘娘落泪,吓得魂飞魄散,只当惹恼了主儿,自己小命不保,于是跪下砰砰磕头。谁知贵妃娘娘反擦了泪说:你额上出血了。然后不叫他磕头,只将食盒给了他自己走了,之后更叫人送了两瓶伤药来。”
“还是奴才回来见了小福子的额头破了,才弄清楚缘由。到底是奴才的记名徒弟,奴才自然赶着去跟贵妃赔罪。贵妃娘娘虽受了委屈闷闷不乐,却又百般嘱咐说,那小太监已然叩破头就罢了,很不必再打他罚他。”
皇上忽然就嗤笑一声:“糊涂,该对奴才立威的时候只会哭,偏对着朕使性子寸步不让。”语气微微怅然:“真是叫朕不知如何待她了。”
李玉听皇上这话,倒是无奈疼爱的多些,再觑着皇上神色和软,便忙感慨道:“皇上说的是,这事儿养心殿内外伺候的人都传遍了,都称颂贵妃娘娘心肠软好说话。别说小福子了,就连奴才伺候主子,自然也是草籽儿一般的玩意儿,犯了这样的大错惹恼了娘娘,照例二十板子该是跑不掉的,多亏了娘娘心慈。”
无独有偶,养心殿主仆两个说起的小福子这件旧事,高静姝也想起了此事。
“你从没有怀着歹心害过一个人,耳根软心肠更软。”
她手里的线香燃着萤火一样的亮点,香气幽微。
钟粹宫贵妃住的正殿五间,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燕居起坐招呼客人的地方,两个暗间便分别是最东头的礼佛静室和最西头的卧室,钟粹宫里能进这两个屋伺候的才叫有身份的大宫女。
此时高静姝一个人也不要,安静地跪在佛堂里。
莲花台上,观音慈悲垂目。
高静姝手里的线香却不是上给菩萨,而是上给魂魄归于冥冥的那位贵妃。
“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铃兰已被皇上亲口罚去了翁山铡草。”
“听说连身子最健壮的太监在那里也熬不了两年,若是你,肯定还会给她求情。”
翁山并不在宫里,而是圆明园左近的小山丘,被罚去铡草的都是宫里犯了大错的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都要弯腰劳作,苦不堪言。宫里贵人多以慈善宽和自我标榜,动辄把宫人送去慎刑司也不好看,所以常借口打发到行宫当差,实则是送到翁山去服苦役铡草。
过不了一年半载,人悄悄没了,与名声半点不妨碍。甚至再赏二两烧埋银子,就是宽厚仁慈的主子了。
“我没救她。”高静姝微微一笑,将手里的香插在三足云纹小香炉中:“我虽是个大夫,却不是个菩萨,不信以德报怨。我信的是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
鲜花鲜果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高贵妃虽然拜佛,但并不喜檀香或是宝华殿送来的藏香,于是常年只以鲜花香果贡奉。
如今案上就供着两支红梅。
高静姝望着殷红如血的梅花,忽然就心酸起来。当日贵妃在雪地里兴致勃勃为皇上和自己挑梅花时,肯定想不到短短数日内皇上恩情断绝,自己香消玉殒。
帝心如渊,深宫如狱。
“我不喜欢这。”高静姝觉得累极了,便索性改跪为坐,坐在蒲团上轻声道:“我在医学院熬了八年很快就要毕业了,却哐当掉在这种破地方——从今日起,别说什么志向抱负,我连活下来都只能靠着讨好一个男人。”
她甚至自暴自弃想着:从今日起,我人生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高静姝又想起今日乾隆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朕瞧着林太医年轻不会伺候,这才调了两个年高德昭的太医给你,怎么反倒病的更重了,你吃了他们的药觉得怎么样呢。”
高静姝当时止不住的在心里冷笑。
皇上是天子,天子是不会错的。
所以哪怕他当日是盛怒下,故意调走林太医给贵妃教训,这会子也不会道歉。甚至这几句温言安慰就已经是开了天恩,是贵妃的殊荣。
这要是现代的男朋友,估计每个女生都会抄起手边的茶杯子盖在这个猪蹄子男人的脸上。
可方才,她只能做出个又感恩又委屈的样子,以期乾隆把林太医还给她。
高静姝看着慈眉善目的观音,说了实话:“别看我回来跟你的两个贴身宫女说的头头是道,胸有成竹。其实我根本拿不准皇上的心思,横竖豁出去:哪怕两败俱伤我也不能让背叛你的人踩着你的血上位!”她顿了顿:“所以见到这个结局,你会不会很高兴。”
乾隆到底心里还是有高贵妃的。
她这次顺利过关,靠的并不是她智计惊人,更不是她那还不甚熟练的演技。靠的只是皇上对贵妃的一点真心。
是贵妃十数年如一日对皇上真挚的情义,让皇上终于容得下她这一点僭越,一点私心。
贵妃地下有知,会高兴吧。
高静姝觉得这幅身子骨虚弱的要命,便是这样跪坐着也撑不下去。深呼吸两口气才挣扎着扶着桌案起身。
“在这后宫里活着很难。”
“但我会好好活着。”
紫藤和木槿一边一个扶住高静姝,紫藤心疼的要命,忍不住道:“娘娘刚刚偏在李公公跟前露了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话音,可您这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半日的奔波。”
木槿安静的给她擦额上的冷汗。
高静姝叹息:这身子真的是虚透了,在皇上跟前哭笑演戏全凭着对生的渴望,用意志力撑着。
如今解了生命之危燃眉之急,立刻就觉得撑不住了。
高静姝摇头:“说不说的都要去一趟。”
否则在旁人看来:贵妃已经能走动,都能去养心殿又跪又哭了,怎么就不能去给皇后请安呢?不会有人觉得她是身子撑不住,只会觉得她是目中无皇后。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高静姝是必须要去给皇后这个六宫之主请安的。
好在六宫中最大的那尊佛,皇太后她老人家正在闭门持斋祷告,要过了腊八才肯开门迎客。
如今除了皇上这个亲儿子获得每早去请安的殊荣,余者就连她老人家正经儿媳妇皇后娘娘都只能一旬去问候一回。至于从贵妃起这些儿子的妾室们,全都没有去打扰她老人家跟佛祖交流的资格和荣幸。
阿弥陀佛,高静姝知道这个情况后,也免不了在心里念声佛祖保佑。
这位雍正爷的熹贵妃,乾隆朝的皇太后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能拖些日子再见她,自然是好的。
不然一天刷三位大佬,她实在是扛不住。
第10章 皇后
若说走在紫禁城里,让高静姝有种穿回古代的真实感,那么踏入皇后的长春宫,则给了她身为后妃的真实感。
哪怕只站在长春宫的前院里,高静姝都感受到了长春宫有一种“气儿。”
那是一种严整有序、井井有条、一丝不错的“精气神儿”。
迎候高静姝的宫女是长春宫的一等宫女青杏和白梨——皇后身边的宫女都是果名,高静姝身边的宫女都是花名,这是从潜邸时两人就保留下来的习惯。后来进了紫禁城,这两位又变成了后宫身份最高的主子,也就照着自己旧日习惯行事,倒是内务府和各宫原有的宫女忙着改名避让。
两人引着高静姝入正殿门,青杏留下来上茶伺候,白梨自向内室去禀明皇后。
高静姝若有所思:从前贵妃是从来不在俗事上留心的,虽日常来请安,但长春宫在贵妃记忆里印象极淡,只是个需要天天打卡上班的据点。
可来长春宫这一趟,对高静姝来说,却是给她结结实实地上了后宫第一课。
正座下设着十六把灵芝纹紫檀长背椅:六宫妃嫔晨昏定省都在正厅集合,然而能有资格在长春宫获得一把座椅的,至今还凑不足十六人。
高静姝在东侧第一把交椅上坐了,目光不由得落在正给她上茶的青杏身上:这姑娘从头到脚整洁利落,头发一丝儿也不乱,油光水滑的髻儿让高静姝想起水族馆里海豹的皮毛;脸上笑吟吟带着喜气,然而这唇边的喜气却又恰到好处的止步于傻笑之前;上茶时腰虽然谦顺的弯着,却姿态优美如一把上号的弓弦,让人见着丝毫不觉得缩肩弓背畏首畏尾。
目光再转向从东稍间里走出来白梨,只见她步履轻盈,走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对高静姝福身道:“贵妃娘娘请稍候,皇后娘娘刚从阿哥所回来,说贵妃娘娘不是外人,她换了家常衣裳再出来跟您说话。”
高静姝只觉得她说话慢语轻声,虽不是多动听的嗓音,却有一种柔润宁静掺在里头,让人听了不急不躁,仿佛一阵清风吹到人心里——与青杏的说话方式一模一样。
高静姝再瞧着殿里伺候的几个二等宫女皆安静垂首而立,衣饰统一;目光放远些,还能看见院子里来往的小宫女太监皆是行动脆快却又分毫不乱,方才一并给贵妃请过安,这会子已经各司其职各归其位,行动展样大方。
她只觉得羡慕的眼珠都红了:假如说皇后宫里是正规军,那自己的钟粹宫,简直就是个落草为寇的草台班子!
从根上就乱的拎不起来,没有那个“味儿”。
要是在长春宫,铃兰那样管着喂鸟的宫女,绝不可能有机会拎着把扫帚一路从后殿扫到皇上跟前去!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她当场拿定主意,回去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钟粹宫整顿起来!一个铃兰就够了,再有下一回,只怕得请高贵妃还魂自己搞定了。
已经在养心殿交出过膝盖的高静姝,自然而然一视同仁,在长春宫给皇后行了跪拜礼。
照礼,非正式场合,贵妃对皇后行个半蹲礼即可,若要郑重些也可以行万福礼。谁知这样不年不节的,贵妃忽然扎扎实实跪了一遭,皇后宫中都有些惊讶。
于是一位穿着打扮看起来就颇有地位的嬷嬷,从皇后身边“刷”地瞬移到高静姝右侧,连忙把她扶了起来,以表皇后对贵妃的看重。
高静姝由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搀着起身,下意识就道了谢。然后就从这位嬷嬷眼中看到了‘我一定是老眼昏花见了鬼’这样的惊诧。
高静姝:……
“贵妃坐吧。”
皇后有一把和气温婉的嗓音,比起宫女们的训练有素的婉转,她的声音里则带着温柔的感情。
高静姝这才抬头看了看自己另一位顶头上司。
乾隆的元后,出身满洲大姓富察氏,正经上三旗出身。
有个好姓不说,亲人也都一个比一个给力:阿玛李荣保为察哈尔总管,一位伯父马齐是三朝重臣,另一位伯父马武任过都统、领侍卫内大臣,也称得上位高权重。更不必说以后鼎鼎大名的傅恒和福康安——不姓爱新觉罗还能封王。可见这一家子稳稳坐在乾隆的心坎上。
高贵妃的亲爹高斌和伯父高麟,虽然也都是皇上心腹重臣,高家如今也算是炙手可热,在朝上颇有话语权,但跟富察家的根基一比却要黯然失色,后宫旁的妃嫔母家就更是拍马也赶不上。
高静姝不由打量这位出身高贵的天之娇女,一朝国母。
富察皇后果然换过了家常衣裳,身上是半新不旧的云紫色葡萄暗纹旗装,梳了最简单式样的小两把头,发髻上也只压了几朵通草绒花,清朗朴素。
全身上下唯有耳下一对东珠坠子华贵些,但高静姝坐的近,视力又好,看得出珍珠下头的金托颜色也不是金黄明亮,显然不是新制的耳坠,而是戴惯了的旧物。
这样的打扮,除了东珠特殊的尊贵性,旁的真是连宫里的嫔位也没有这样简约朴素的。
可富察皇后这般穿戴了,却丝毫不损她通身气度。
高静姝一打眼见她,脑海里就只剩下“国泰民安”四个字,只看富察皇后往这一坐,无端就觉得是盛世国母的气度。(注1)
高静姝深吸一口气积攒些力气,再次起身离座福身请罪。
“臣妾任性,给娘娘添麻烦了。”
这话她说的很真心。
平心而论,高贵妃虽然是个心善的好人,但同样也是个众所周知的“蠢人”。像是身子不舒服就挖皇后墙角,让皇上移驾这种事,贵妃说干就干,还干的毫无心理负担。
因为没有心理负担,就更没有什么歉疚之情,次日见了皇后连客气一句都一概免却,一派理直气壮的天然。你不能说她使坏,但她确实给人添堵。
对皇后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天长日久,连贵妃这种稀里糊涂的粗神经,都感觉出来六宫没一个喜欢她的。
俗话说得好,秦桧还有三个朋友——高贵妃在后宫混的还不如秦桧。
在高静姝这里,感受就更鲜明一点:贵妃得罪了皇帝后生病共计十三天,除了跟她同住一宫的平答应,碍于规矩不得不在她门口站岗外,其余竟无一人探视问候,可见人缘差的令人发指。
虽然后宫里的来往应酬九成九不是出自真心,可贵妃能做到让别人连假意都不乐意给,众志成城孤立她,也算是孤臣的典范了。
所以高静姝这一次请安是做足了唾面自干准备的。
皇后给点脸子看都是应该的——于私,这位夫君的爱妾曾经挖过自己的墙角,还不止一次;于公,贵妃这样的妃嫔之首公然惹恼皇上,难免叫人说一句皇后管束后宫不当,连累了皇后的名声。
“木槿,扶着贵妃,再不许叫她起身了。”皇后见高贵妃说了两句请罪话就摇摇摆摆,立刻吩咐木槿扶着她坐下。
高静姝也没强撑,直接坐回来:这身子是真的不行,要是贵妃请安晕在长春宫,皇后只怕要烦死了——那就不是来请罪,而是来结仇了。
她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抬起头,正撞上皇后的目光。
温和里带着些怜悯。
皇后开口:“贵妃,你坐着不必起身,本宫准备了些东西,你仔细瞧瞧。”
自有宫女呈上几本厚厚的灰绢面册子,见贵妃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还体贴的替她捧着。
高静姝一怔。
繁体字她虽然一时写不惯,但还是能看懂的,何况面前的几本册子上也不是什么生僻的字,只是妃嫔每月用度的账目。
皇后为什么特意给她看账本?
况且她打眼一看,这是己未年的账目,算来,乃是乾隆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