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前朝有事,却不得不奏明皇上,讷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顶着被皇上一折子砸到头上的风险上奏:大小金川战役的失利,朝廷军队节节败退。
张广泗前几年平各种苗乱卓有战功,算是皇上麾下一员大将,不知道是他只会攻打苗寨,换了大小金川的碉堡就格外不灵,还是他骄傲自满,出了昏招,总之传回来的战报真是不堪入目。
皇上前脚刚把嫡子送进去种痘,后脚就来了个战败噩耗,皇上心情极为恶劣。
军机处七人全部都加班加点卷铺盖睡在当值处不敢走。
然后共同羡慕不在这里的唯一一个——去南边治水的高斌,不用面对现在雷霆大怒的帝王。
“张广泗无能!朕看他是仗着多年军功狂傲才疏,必得有人去点醒他才好!”
要不是临阵换帅,易生大变,皇上都想把他拎回来痛骂一场了。
然而在军机处数来数去:兵部尚书班第要坐镇京城主管调配,汪由敦和傅恒在户部管大后方也走不开。高斌已在江南,其余的三位海望、言纳泰、蒋溥在做好本职工作的要同时还要兼着高斌放下的吏部的工作已经是百上加斤,且威望不够。
唯一剩下的张廷玉倒是威望够够的,但他年纪也太够了,皇上生怕把这把老骨头交代在西藏。
算来算去,居然只有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威望够出身佳,同时还兵法娴熟。
于是讷亲就被皇上一指,发配去了西藏。
一应军机处事务俱交给张廷玉主理。
军情如火情,讷亲回去打包了东西,带着四十乘轻骑火速赶往战场。
九州清晏压抑,整个圆明园的气氛更是压抑。
连李玉亲自试过端上来的茶,都被皇上砸到了门框上。这些日子,养心殿一众太监的额头,因为常要跪下叩首,都是一片青。
“李玉!”
原本在殿外候着的李玉,如同听到了阎罗王的召唤,心里一沉,却还是赶紧堆起一脸憨厚的笑容,立刻进门躬身道:“皇上唤奴才,有什么吩咐?”
只见皇上坐在案后,面色阴沉如雷雨将落的天空。
李玉又连忙“噗通”跪了。
然而皇上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还未到冬日,九州清晏勤政殿还的油亮如黑玉的砖石通铺,并没有地毯,李玉跪的膝盖都快失去知觉了也不敢动,心里畏惧如同海浪一般汹涌。
这沉默最吓人。
终于皇上开口了。
“你自己去一趟五福堂。朕与夏子鱼说过,第五日若要有人手持腰牌叩门,就将七阿哥的消息告知。”
李玉大大的打了个哆嗦。
第五日,如果顺利,七阿哥的痘疹应该发出来了才对。
皇上止不住心底的畏惧。
他的嫡子刚刚进去种痘,大金川那边立马传回兵败如山倒的败绩。
虽然算着日子,应当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了,但消息确实恰好这时候送来。他怎么能不慌张。
有大事在眼前忙着的两三天,皇上倒是还忍得住,安排讷亲出发去战场,然后又与军机重臣几乎不眠不休的商定细则,连大清真的大败的后续都准备好了,他暂时无事可做的安坐九州清晏时,才更加难熬。
他的儿子,他的嫡子。
上天曾经赐给过他一次,这一次是不是又是天意的愚弄。
李玉从小船上下来,然后狂奔回九州清晏。
他跪在地上:“夏院正唯恐奴才交代不清,所以特意写了一封信函。”
皇上立刻抓过来,但却一时不敢打开。
李玉也心跳如鼓。
是不是有不好的消息,不然的话,只需要四个字一切顺利,或者说七阿哥痘已发出,难道很难吗?为什么不让自己传话。
不过应该也不会很糟,李玉不敢去想,但心里知道,若是七阿哥薨逝了,这会子早不是这样的情形了,只怕圆明园就要翻天了。
皇上终究拆开了这封信。
小福子跟小禄子站在外头,惊慌的几乎要抱在一起,听着里面“乒乓”不觉得砸东西声。
皇上从来没有一串砸过这么多东西。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师父李玉还能出来吗?
正想着,只见李玉冲出来:“备辇轿,快,快快!”
催命一样叫来了皇上的辇轿,皇上往慈云普护去。
太后娘娘正跪在佛前。
永琮自打满月后,就没离开过她超过两天,顶多一月送回皇后处住一晚罢了。
可这回已经五日没见了。
太后吃不香睡不着,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
孟姑姑也跟着上火,只能陪着太后礼佛,然后尽力劝太后进些饮食。
太后听闻皇上突然赶来,心里就是一突,为了前朝的事儿,皇上已经四五天没往后宫来了。连早上给自己请安都是来去匆匆。
此时□□的怎么来了?
若是前朝忙完了,他也会先去皇后贵妃处坐坐,最后来自己这里用膳。
孟姑姑连忙扶着太后出来。
一见皇上脸色,太后就要腿软,再听说永琮至今高烧愈来越重,然而痘却一直闷着发不出来,就倒退了两步,歪在了临窗的榻上。
简直是回到了养心殿来人报,皇上高烧晕厥的那一天。
太后心里痛的都麻了。
皇上在九州清晏靠砸毁了一间屋子发泄过了脾气,此刻倒还掌得住:“皇额娘,夏子鱼在里面,医圣张仲景的后人张瑚也在里面,两个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里头!永琮是朕的儿子,他会像朕一样熬过来的。”
太后掩面。
半晌才睁着红红的眼睛道:“皇帝要保重身子,国家离不了你。哀家这几日会继续替永琮向上天祈福。”
然后吩咐道:“叫皇后来,让她陪着哀家跪着祈福。”
若说前朝战事不利的消息令圆明园很压抑,那么现在,整个圆明园就是很灰暗阴沉了。
高静姝听到消息后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刚喝下的一盏消暑的清茶都堵在喉咙里。
紫藤见主子的脸儿全白了,刚要劝说,就见贵妃一俯身将方才喝下去的茶都吐了出来。
慌得紫藤忙上前:“娘娘,娘娘!”
柯姑姑和木槿原就在外头,安排万方安和馆的人,这些日子一定不能到处走动,更不许鬼鬼祟祟,凡有不禀明两人就出去乱走的人,一律直接打发去慎刑司。
听到里头紫藤的声音,两人忙进去。
高静姝脑子乱七八糟的:永琮,永琮。
他已经不是她曾经看到的一个早夭皇子的名字。他是个眼睛黑亮,健健康康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他已经会说话,会从她手上接过布老虎,然后双手抱在一起对她笑,然后一字一句的蹦:“老,老虎,谢谢,贵娘,娘。”
他还会喊妹妹。
因着天热,高静姝带和顾去太后处只是按着规矩,或者太后要求,从不天天抱了去,永琮好几日不见,就像小海豹一样拍着手:“妹妹妹妹。”
甚至和顾会往永琪身上爬,也是爬永琮爬习惯了。
永琮虽然小,但也是个好脾气,有时候他也趴着,还让和顾压着他。但又想看看妹妹,于是翻个身,两个人就胡乱滚成一团,太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柯姑姑的声音像是从云上传来:“娘娘,娘娘不要伤心,七阿哥吉人自有天相,会有佛祖庇佑。”
木槿已经去让乳娘把公主抱来。
抱着女儿睡眼惺忪,热乎乎的小身子,高静姝才落下泪来,她的眼泪滚在女儿的衣服上,和顾就哼哼唧唧扭了起来。
“会没事的,你七哥会好好的。”
第59章 东巡
皇后跪在佛前。
云福, 永琏,你们在天上,要保佑弟弟。
她的长女没有名字,但怀着的时候, 皇后梦见过一片灿烂的云霞, 又希望孩子有福气, 于是早早定了云福这个小名。
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在天上了。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再夺走她的永琮。(注1)
纯嫔趴在榻上痛哭失声。
方才皇上一阵风似的过来,将门口通传的小太监一脚踢翻, 直接大踏步进来。
因纯嫔这些日子不太有伴驾的机会,夏日又热, 于是她只是穿了家常半新不旧的洋红纱袍, 头也没有梳起来, 不过是随意挽了一道用一对钗松松的插着。
听说皇上忽然来了, 唬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头发也不整齐,脸上也没有脂粉妆扮, 如何能见驾。
谁知她还没站起来, 皇上便已经站到了屋里。
她只好万福请安。
皇上见她倒是闲适自在, 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旁边架着绣架子, 上面绣着两个胖胖的婴儿。
这幅绣样原是常见的阿哥肚兜花样, 可皇上此刻哪里见得着这个!
他拂袖砸了偏殿高几上的两个瓷瓶。
吓得纯妃立刻跪地瑟瑟发抖。
“居心不良!不敬君上!嫡子的事情也是你能置喙的, 竟去皇额娘跟前嚼舌根,想要探知嫡子之事!”
纯嫔如坠云雾,根本不知从何辩起。
连皇上接下来又痛斥什么都茫然听不清。只听见皇上最后一句:“不许再出门!”
直到皇上发完脾气又拂袖而去, 纯嫔还呆呆的跪在地上不知所以。
直到水清慌慌张张从外头进来,扶起纯嫔,说是皇后也去太后小佛堂跪经去了,只怕是七阿哥出花出的不顺。
纯嫔不由大哭。
太后皇上皇后三个把七阿哥看的眼珠子似的,她别说没动坏心思,就是有坏心,也根本伸不进手。提这个意思也不过为了讨太后的好儿罢了,谁料到七阿哥的花出的不顺,皇上没处撒气,就拿她做了出气筒。
难道她就是活该受着的?
于是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整夜。
嘉妃对着外头的月亮,难道是天也在帮她?
当时宫里三位主位怀孕,最后唯有她诞下皇子。
可皇上居然给她的阿哥起名为永璇。
《晋书》上说,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璇珠,是北斗七星第二星。可见在皇上眼里,八阿哥不过是跟着七阿哥来的,次于七阿哥的人。
永璇的满月礼办的还不如贵妃的女儿,虽然说起来贵妃位份更高,可永璇却是皇子呢。皇上这般意思,不过是有了嫡子后,不太看重这个儿子罢了。甚至因为永璇跟嫡子年纪差距的极近,皇上只怕更要冷落些。
嘉妃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聪明出色些,等到两人前后差半年上了上书房,若是能将七阿哥比下去,那大位之争,就还在后头。
她不信皇上的偏爱,能蒙住他的眼睛,将皇位交给平庸的嫡子也不肯给庶子。
毕竟本朝可不是汉人那般认死理儿。
还是立贤不以嫡长。
托生到这一家里来,怎么能不搏一把。
她向来是隐忍的住的人,这会子刚开始拱动纯嫔对皇后的不满,慢慢为将来做筹划,谁知七阿哥自己种痘却就不顺!难道她的种种布置,都还不用用上,天就会给她的儿子让路?
嘉妃双手合十:嫡子天然就不公,不过托生个好肚子,让这孩子去了也好,别的阿哥们也就在一处好好斗一斗,各凭本事吧。
不至于被一个嫡字压在头上。
紫云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害怕:娘娘此刻双手合十跪在佛前到底在求什么?
她打了个冷战。到底紫云是听着神佛的名字长大的,宫里又信这个。
虽说她跟着嘉妃这许多年,手里明里暗里也有人命了,比如说那个内务府的小太监,内务府有人盯着让他‘病了’不得来圆明园,她索性也就顺水推舟,叫他病没了。
可即便手上有人命……紫云从不敢在神佛前不敬的。
七阿哥是生于佛诞日,又是真龙嫡子,若是真有大造化,娘娘此刻祈祷他早夭,会不会落下报应。
紫云紧紧咬着唇,低下头去。
嘉妃亦是垂目,娇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火烧火燎似的美艳,令人触目惊心。
九州清晏。
虽说宫里才有奉先殿,供奉着大清的各位先祖。
但圆明园为皇家园林,自然也有殿宇供着列祖列宗的画像。
皇上就跪在祖宗们跟前。
战事不利,嫡子深危。
皇上从未有过这样大的挫败感。
他看着祖父康熙爷的画像。
八岁登基,父母俱失,早期权臣当道,三藩作乱,江山风雨无歇。内宫中也是三失正妻皇后,屡屡经丧子之痛。
皇上忽然觉得有了些勇气。
皇玛法的一生,就是与天斗与命斗。
他还记得,皇玛法把他抱在膝盖上:弘历,若是将来天下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自然要承天下不能承的沉重。
皇上垂目。
五福堂。
张登正在拉着夏院正脸色惨白。
夏院正倒是笑眯眯的:“小张神医啊,你这是什么脸啊。”
张登唉声叹气:“夏老!”因两人都是医学世家出身,虽然夏院正这个世家是从明代才开始的,但架不住人家一直混宫廷,所以在这里更有体面些。夏院正对他如何客气称呼小友,张登还是一口一句夏老。
他怕的都打摆子:“怎么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咱们刚写成折子让李公公带了去,半个时辰后,七阿哥的痘就有发出的迹象,这会子都发了一多半了,眼见得烧也睡了。刚刚七阿哥还醒过来哭了两声额娘。这,这,这,咱们岂不是欺君大罪啊。”
他们原是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李玉在门口拍了门,他们实在没有把握不敢瞒着,只能咬牙写了折子。
可心里也知道,一旦递出去外面只怕会风雨滔天。
皇上这会子还不知道怎么样担忧发怒呢。
夏院正摊手:“没法子了,咱们刚才说的也是实情啊。”这里头还有七八个太医,七八个乳母都一块看着呢。
到时候出去也瞒不住,只能再请罪。
张登不似夏院正久在宫廷,吓得手脚都麻了,对着天祈祷:“皇上快快派李公公再来一趟才好!也让咱们分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