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虽还跟着两三个宫女,但也只有木槿敢笑劝道:“娘娘让简州牵着这两只猫吧,它们都有劲的很,别把娘娘拽倒了。”
简州忙上前接过绳子。
高静姝见他虽长高了高些,但还是瘦弱,就问道:“自打有了公主,你就在平常在处多,没人为这个欺负你吧。”
宫里奴才之间最会互相倾轧,简州本就是半路来钟粹宫伺候猫的,偏生公主出生后又不喜欢猫,自然在主子跟前露脸就少了。高静姝知道他一贯胆小,所以格外问一句。
无论过去多久,简州在贵妃跟前,仍然如当年在猫狗房一样无措。听贵妃关怀,他眼睛都要放光了,结结巴巴道:“回娘娘,钟粹宫人人都对奴才特别好。”然后又连连保证:“奴才再也没有偷过它们的口粮。”
高静姝看了看西施和貂蝉的体型,非常相信这句话:这两只猫的吨位,一看就没有被克扣过一点儿份例。
木槿跟着贵妃慢慢走,说着外头的家常:今年的重华宫茶宴,高斌坐到了第二的位置——傅恒虽然还没赶回来,但皇上还是给他留了个虚位。没错,还不足三十岁的傅恒,已经坐到了重华宫茶宴第一的位子上。
又说起静容的婚事:“听说讷亲大人家里,原本想跟老爷结亲家的,好在老爷未曾应下。”
讷亲都没能被押解回京为自己辩解一二,皇上居然直接将其祖父遏必隆的遗刀命人带给讷亲,令其自我了断。
张广泗被杀,讷亲被赐自尽,大金川一战后,傅恒的崛起已然是定局。
木槿的声音总是平稳的,她继续道:“还有大老爷,想要告老请辞。”高静姝也很久没听过这位大伯父高麟的消息了,立刻八卦起来:“怎么?他不在朝上继续跟阿玛对着干了?”然后又想起了这位大伯送进来的堂妹:“对了,自打我有孕起,高欣就被皇上禁足了,算来也要三年了吧。”
高静姝看着两只猫在雪地里为了一块鱼干扭打成一团,就继续从小瓷瓶里挑了一块扔过去:“高欣在哪个宫里来着?”
木槿微笑:“延禧宫,因主位令嫔娘娘前些日子也被皇上罚了禁足,内务府还来回过娘娘,今年怎么给延禧宫分赏赐,想是娘娘忘了。”
“不过听说皇后娘娘去问过皇上了,大年晚宴的时候,令嫔娘娘的禁足就解了。”
高静姝点头:“是啊,少个主位也不好看,就是不知道高常在的禁足……”
说到这儿,高静姝忽然顿住了,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大雪中的树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的简约素淡,头上的首饰也只有两根金钗,一个嵌着猫眼石,另一个干脆是光秃秃的圆头金钗,正是她们刚才谈论的高欣。
“高常在?”
木槿顺着娘娘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惊。
高欣看起来苍白纤弱,一眼看过去跟个鬼影儿似的飘在树后。
但旷日持久的禁闭似乎让高常在明白了很多事情,她见贵妃看到她,就连忙走出树后跪了:“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方才未见仪仗,不知道是贵妃娘娘在此,冒犯了娘娘,妾身这就走。”
高静姝奇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高欣神色格外谦卑:“皇后娘娘为令嫔娘娘说情的时候,顺便把妾身的禁足也解了。”然后战战兢兢:“若是贵妃娘娘不喜欢,妾身这就回去报病,再不出门。”
见高常在惊弓之鸟似的,高静姝也就不再问她什么,只对简州道:“牵上西施貂蝉,咱们走吧。”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旁边宫女的惊呼声刺耳的传来,她只来得及回头见到高欣手里攥着尖锐的金钗扑上来的一幕。
“你让皇上禁足我三年!你害了我一辈子!”高欣的眼睛紧紧盯着贵妃雪白纤细的脖颈,就是这里。只要在这里扎上一簪子,她就会死!
这个坑苦了她一辈子的女人,就会血流如注的去死。
乾隆十二年,腊月二十四日。
常在高氏欲行刺贵妃,合宫震惊。
皇上彼时正在长春宫,看着明年就要出嫁的和敬带着永琮写字呢,结果李玉几乎是连滚带爬进来,哆嗦着报了这个消息。
正在亲手给永琮收拾笔墨的皇后“哐啷”一声失手砸了砚台。
“贵妃无碍吗?”帝后二人同时开口。
“贵妃娘娘此时还在御花园,高常在已经被御花园的太监宫女摁住了,也还跪在那里。”
皇上皇后赶到的时候,就见贵妃坐在雪地里,雪白的狐皮大氅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血。
她正俯身按住地上一个小太监的脖子,手下的手帕被鲜血浸透,也沾湿了她的右手。
“贵妃。”皇上旁的都先不管,先轻声唤了一声。
只见贵妃抬起头来,白玉一样的面颊上也溅着鲜血,如同一扇桃花。
“皇上,简州替臣妾挡了一钗,高欣扎中的不是臣妾。”
皇上的一颗心这才落下来,他慢慢走近贵妃:“这是个忠仆,朕会让人好好安葬他……”
“他没死!皇上,你看,我按住了伤口,叫太医来给他缝上就会好的。”
皇上声音和脚步更轻了:“对,他没死,那你先起来,朕把他交给太医。贵妃,你吓坏了,回去歇一歇好不好?”
葡萄紧紧扶着皇后,脸色也煞白:后宫女子,何尝见过这种满地鲜血淋漓的时刻,何况眼前还横着一个脖子血肉模糊的尸体——虽然贵妃说这太监没死,但除了她自己,旁人都认定这小太监凉了。
被扎了脖子出了这么多血还能活?
林太医此时刚刚飞奔赶到,官服下摆还有刚刚跌倒时候粘的污水。
他一见这场面,险些再趴下一回。
还没跪下,皇上已经摆手:“过去看看贵妃,她吓坏了。”
高静姝低着头继续按着简州的伤口。她能听到周围所有的声音,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冷静过。
林太医跪在简州另一侧,劝道:“娘娘,您……”
就听贵妃打断他:“高欣的金钗没有伤到简州的大动脉,她扎中的是气管。正好因扎中了气管,他也没有被自己的血呛死。林太医,我已经按压止血了,好在血渐渐止住,现在你缝好他的伤口,他就可以活下来。”她抬头望着林太医,一字一顿:“让他活下来。”
林太医从药箱里拿出绷带,替换下贵妃的手帕,然后细致检查了一下伤口。
“娘娘,微臣答应您,一定治好他。”他示意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替自己摁住简州的伤口。
“但微臣得先给娘娘把脉。”
皇上见贵妃松开了手跌坐在雪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觉得贵妃是真的要救活一个小太监,只是觉得贵妃行为失常,居然敢伸手按着尸体不放,是因为受惊过度吓傻了。
听林太医这样说,还给了他一个干得好的眼神:他以为林太医也只是顺着贵妃的话说,先哄她看病。
皇上也不在乎贵妃身上的血迹,他上前抱起贵妃:“让贵妃坐朕的轿子回去,你细细给贵妃瞧瞧,熬些安神汤。”
皇后上前一步:“皇上,叫贵妃就近去养心殿吧,这样回钟粹宫,只怕会吓着和顾。”
皇上点头。
然后又命林太医跟上。
高静姝抓着皇上的袖子:“他要救简州,他不能跟臣妾走。”
皇上微微一顿,安抚道:“好。那朕叫夏子鱼去给你请脉,叫他留下。你别怕,朕处置完这边就去看你。”
林太医得令,立刻让两个小太监抬来春凳抬着简州就近往一处屋舍去了。跟皇上感觉不同,他觉得方才贵妃说的都是认真的,她不是吓傻了,她是真的做了措施,要救这个小太监。
他退下的时候,跟慎刑司刘辉宁正好擦肩而过。
风送来皇上冷漠的声音:“刘辉宁,这贱妇若是吐不出真话来或是死了,你便提头来见。”
“传旨六宫,在此事水落石出前,各宫妃嫔不许走动不许传话不许见亲眷,各宫宫人若有行为鬼祟者,一概直接压入慎刑司。”
再往后,林太医就听不见了。
皇后在旁听完,福身道:“皇上,此事出在后宫,是臣妾的过失,臣妾这便回长春宫,约束宫人,静听皇上吩咐。”
这就是自请禁足了。
皇后明白,这里面算计的除了贵妃还有她:她刚请了皇上的旨意过年要放出令嫔,令嫔的延禧宫里禁足的高常在就跑了出来行刺贵妃,那延禧宫的宫人都去哪儿了?都是死人吗?就放了高常在出来。
令嫔这个主位自然脱不了干系,可令嫔本人,也是她长春宫出去的妃嫔。
于是此时,皇后哪怕担心贵妃,很想跟着皇上去养心殿看看贵妃,但也只能自请禁足。一切的一切,都要让皇上来查。
皇上负手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好。”
第70章 破局
高静姝做了一个梦。
那是大二的普通一天, 一个班的同学都在上实验课。大家一如往常分了组,然后七八个人一起挤在实验桌前面。
这次的课是要给兔子进行气管插管。
老师的声音从讲台传来,不知为何有点遥远, 像是从隔着层层白云。
“切开气管的时候, 要小心一点,不要切开颈侧的大动脉,否则血可以喷到天花板。”
旁边的舍友笑嘻嘻推她:“兔子的大动脉都能喷到天花板,你说人的大动脉会怎么样?”
她还来不及回答,就见一把手术刀变成了金钗,插进了兔子的大动脉,鲜血喷了她一脸。
她慌忙擦去眼上的血,只见实验台上的兔子,变成了简州的脸, 然后又变成了自己的脸。
“好了, 都过去了。别怕。”皇上自打回了养心殿就坐在榻旁,看着贵妃在睡梦中不停皱眉呓语,然后猛然惊醒,连忙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都过去了。”
高静姝看着室内昏沉沉, 问道:“晚上了吗?”
皇上点头:“贵妃, 你把朕吓坏了。你回来后只是坐着发怔话都不会说了,朕就让夏子鱼给你熬了一碗安神药, 你竟也不挣扎,自己接过去就喝了个干净。朕真怕你从此后都这般……”
他以为贵妃是得了离魂症, 其实高静姝只是见好几个人围着自己, 她生怕她们真的敢捏着鼻子给自己硬灌, 所以索性自己赶紧喝了。
大概是夏太医下了重药, 她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皇上见贵妃会说话, 也就放心下来,转头对李玉道:“再端一碗安神药来。”
高静姝连忙摇头:“不,不要了。”然后追问道:“简州怎么样了?”
皇上抬抬下巴,李玉就忙去叫了在外面候着的林太医。
林太医进来跪了道:“娘娘,简州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只要悉心照料不发起高热,性命就无忧,只是以后说话怕是有些妨碍。”
皇上就觉得手上落下几滴温热的泪水。
于是安慰道:“你听,朕没哄你,是都过去了。你今晚就在养心殿好好歇着,朕会将此事查的明明白白,给你一个交代。”
“和顾……”
皇上安慰道:“朕亲自带了和顾去请皇额娘照料。”
寿康宫。
太后亲自看着乳娘陪着五公主睡了,然后才出来对皇上道:“和顾这孩子性情好的很,爱说爱笑,一点儿小事也没有,换了床也不怕,现在睡得香极了。”
然后在皇上对面坐下来,捻着佛珠劝说:“出了这样骇人的事,实是想不到的,为了正后宫纲纪,也该严查才是。只是到底是年下,且贵妃又没伤着,皇上难道真的要封各宫?”
太后原以为皇上会解释,谁料皇上就淡淡来了个一字禅:“对。”
太后一口气堵在胸口,长叹了一声:“罢了,既然皇上心意已定,就早些完了此事,拖到过年去,难免不叫人笑话。”
皇上垂目:“皇额娘放心,不会拖这么久的。”
高静姝回钟粹宫‘养病’的两日,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
她觉得自己没有被吓着根本不重要,皇上觉得贵妃吓傻了才重要,所以她只能被迫卧床。
高欣自然罪无可恕。
高静姝起初还奇怪,她如何这样癫狂——刺杀贵妃无论成不成,她自己可是死定了,还要祸及家人。
如今才知道,自打高欣被无限期禁足,高麟也就放弃了这个女儿。
而生高欣的那位姨娘,也因为女儿在宫里的境遇备受冷落讥讽,甚至一病过世。所以高欣并不怕祸及家人,她估计连高麟这个阿玛也一并恨着。与其被禁足,残羹冷炙过一辈子,她宁愿冲出来,杀了贵妃,若是能连累她阿玛,对她来说还算是一箭双雕呢。
高欣的结局想必没什么异议,于是所有人只在意,高欣背后是谁。
是谁这两年一直悄悄告诉她家人的消息,让她恨极贵妃,又将她放了出来。
然而一应线索都指向令嫔和皇后。
令嫔是延禧宫的主位,高常在总不能是无声无息的就跑了。此事令嫔责无旁贷。
高静姝诧异的是:“怎么就断定跟皇后娘娘有关?”
“是再查令嫔阿玛之事,发现当日曾有拿着长春宫腰牌的小太监去传话,命对令嫔的阿玛杖刑从轻——这种私下让行刑太监放一马的事儿常有,内务府的人耳目又灵,知道令嫔曾是皇后宫里的宫女,只以为皇后娘娘要施恩,也就不当回事,如今才查出来。”
高静姝问道:“令嫔有无在皇上跟前说起皇后娘娘指使?”
柯姑姑脸色凝重:“并没有。皇上当面质问,令嫔也只咬死自己禁足中,根本不知道高常在是怎么出去的。”
“但令嫔大概都是真话。”事关贵妃,柯姑姑也被允许去御前看皇上问话,都不用刘辉宁在一旁戳着,令嫔就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