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不慌不忙的笑道:“您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何言您行事怪诞,反而急于拉出武信君来转移大家的视线,是因为,您心虚了吗?”
是啊,武信君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周王姬同样也是进退有度、温文有礼的人,项伯还是她未婚夫的长辈,若无缘故,她怎么会对他如此不客气?众人的视线又都转移到了项伯身上。
项伯感受到众人隐晦的怀疑,大怒道:“笑话!老夫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有甚可心虚的?你休要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项庄作为和周宁关系亲近的项家人,左右看了看,是左右都为难,叔父不会胡说,可先生也不会乱语啊,怕双方彻底闹僵,以后不好相处,项庄赶忙安抚道:“两位先别急,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项庄还能站在中间说话,但情热爱浓的项羽的心却是偏的,他皱眉问道:“先生说的是何事?”
听听这话,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站到了周宁的一方,直接问是哪一桩事了,项庄一个大喘气,好悬没气得倒仰。
中立的非项氏将领听此,暗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下也是自有计较。
偏听偏信,感情用事,这样的王上……只怕周王姬为后也同为帝差不多。
“误会?”将众人的神色收入眼底,周宁轻笑着反问,而后摇头道:“恐怕不是。”
项羽神色一正,郑重道:“还请先生直言。”
周宁笑着点了点头,“初初项王与刘季对上占尽上风,最后却沦落到如今局面,诸位可有思量过缘由?”
蒲将军道:“还有什么原因?不如他们卑鄙无耻呗!”
陈婴做过文吏,想得比武将更深一些,他隐晦的瞧了一眼项伯,王姬这么说,这中间必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而且与项伯有关。
叔孙通虽是儒生,但脑筋却活络得很,眸子一转便拱手请道:“还请王姬为我等解惑。”
项羽微微抿唇,心里有些紧张,在心爱的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更遑论是由心爱的人来指责自己的失败。
周宁笑看了叔孙通一眼,转头看向项羽道:“项王用兵如神,与刘季交战从未落于下风,即便刘季领五十多万大军攻破彭城,项王能也仅凭三万兵马力挽狂澜,所以如今局面非战之罪也。”
先生并不认为他行军布阵比哪一个差了,项羽听此心里提起的石头悄悄落地,化作一种被人信任肯定的踏实感。
非战之罪,撇清了项王的问题,那……叔孙通用余光偷瞥了项伯一眼,知道接下来的话是重点了。
周宁扫视众人淡声道:“最初项王分封,只分了刘季巴、蜀两郡,而此二郡地处偏远,刘季想要东出略地绝非易事,这也是从前范先生对刘季的防备之举,但最后刘季却得了巴、蜀、汉中三郡,而汉中与关中仅仅隔了一个秦岭。”
范先生一直对刘季颇多防备,这一点在座众人也是知道的,所以为什么原本议定的两郡变成了三郡呢,还有如桥头堡般有战略意义的一郡,众人的视线若有似无的看向项伯。
项伯神色一僵,此事确实是他为刘季说情才谋得的,但,“项王背约,当是时,名声难听,老夫也是怕太过薄待刘季,惹他怨怼。”
周宁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是啊,所以你说情把汉中郡分给刘季,刘季就不怨怼了?
众臣的神色一阵复杂,项庄的嘴唇无声开合了数次,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因为事实与项伯的初衷恰恰相反,刘季不仅不安分,反而凭借汉中的地理优势一举还定三秦,甚至东出秦关,将他们逼到如今境地。
“叔父……”项羽皱眉,心中也有些迟疑不定。
项伯是他的亲叔父,他不愿相信他会害他,可事实又……
项羽心中一阵纷乱,突然想起前次他要在阵前杀了刘季的老爹刘太公煮汤,也是项伯上前护下了刘太公。
项伯护下刘太公一事,是在大军面前,许多将领都是目睹的,如此联系前后,众人瞧着项伯的视线更不对了。
项伯勃然大怒,“项王是我亲侄儿,我帮刘季害他,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话也有道理,众人推己及人的想想,换做自己,在与侄儿关系亲近的情况下,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去一个外人啊。
周宁淡笑着回道:“刘季不是您未来的亲家吗?听说您收了他不少珠宝,还与他约定了儿女亲事。”
项羽和项庄骇然瞪大了双眸,叔父和刘季还有这层关系?!
项伯虽然干了不少二五仔的蠢事,但实际却是一个老实人,一点都不擅长伪装,此时被周宁道破了此事,又确实果真有此事,他自己也知道此事容易叫人误会,所以他的面上便也露了红涨尴尬来,只知道苍白恼怒的辩驳道:“老夫一片公心,你休要颠倒黑白!”
项伯如此气急脸红,却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更像是被道破了隐秘恼羞成怒吗?
项羽看着项伯,不敢置信后是满眼的受伤之色。
周宁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虽然拿出项伯来分担如今楚军败势的罪责,但此事说到底还是项羽的原因更多,而且她还必须点出来叫楚军的众将领知晓,此事可太伤感情了,少不得也要借项伯的口了。
“其实某也不理解,您为何放着亲侄儿不顾,反而去帮那刘季成事,”周宁微微蹙眉轻声问道:“是因为你认为项王……”
周宁拖长了音,却渐渐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措词,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此时听了许多隐秘的观众们思维已经相当开阔,立马就在心中填充上了后句,纵观项王的处事和性情,择刘季而弃他的缘由不要太多。
留足了大家想象的时间,周宁也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词句,她斟酌着说道:“你是认为项王背约在先,名声不好,有失仁义礼信,不得民心,而后又行事乖张率直,太过爱憎分明、意气用事,不擅经营,所以不堪为君?”
周宁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甚至帐内许多将领也觉得周宁遣词用句相当隐晦含蓄。
但在当事人听来却不是如此,项羽的神色一阵僵硬难堪,而后皆换作受伤后的愤恨羞恼,双目猩红的瞪着项伯。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一通在项伯看来全是污蔑的话叫项伯暴跳如雷,说不清又说不过,一股火气直冲项伯的脑门,气急怒急之下,项伯拔剑向周宁砍来。
!哐!
剑被项庄挡了回去,而项羽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护到了周宁身前,“你要做什么!”项羽目眦欲裂,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暴喝道。
“羽儿!”项伯也觉得很受伤,他怒指着周宁问道:“你全信了这个妖女所言,怀疑叔父吗?”
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周宁看着项伯的剑尖,这样的懵懂藏奸之人,若还作为项羽信任的长辈存在,迟早要叫他捅出篓子来,帝后的感情本就微妙,可容不得这样不安定的因素存在。
“或许,”与项伯的声色俱厉、神情激动截然相反,周宁的神情语气堪称云淡风轻、和颜悦色,被人拔剑相向,她反而温声道歉道:“是我误会了项大哥。”
项伯的怒气一滞,周宁竟帮自己说起话来,这又是什么反转?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周宁身上,周宁笑了笑,“您没有背叛之心,只是想要两头下注,来保自己的富贵前程万无一失罢了。”
第172章 耳目
“周宁来了?!”
周宁到达垓下的消息不过次日一早就传到了刘季的耳朵, 如今楚军军心涣散,跑的逃的叛向汉营的不知几何,所以只要周宁公开露面,这消息就瞒不过刘季的耳目。
尤其, 这一日还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项羽的亲叔父项伯死了!
关于项伯的死, 官方给的说法是项伯与汉军勾结, 被拆穿后羞愧难当,所以引剑自戮了,也有说是以死自证清白的, 但私底下却有另一版本传得更广, 也更叫士卒们信服。
吕家兄弟在楚军埋下的暗桩传来消息,“楚兵们私底下议论说, 是因为周王姬有称帝之心, 而项王爱美人不爱江山, 竟果真要把这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项伯忠义刚正不阿,出言劝阻,言语间冲撞了周王姬,所以……”
刘季皱眉,项羽虽说对周宁情深, 可竟能色令智昏到如此地步?
刘季沉吟片刻,摇头, “什么将大好河山拱手相送, 他如今分明是自身难保。”
且看看这些日子逃到自己营中的楚兵, 项羽如今败局已定, 哪里还有江山可送, 所以他选择拥护周宁,除了因为和周宁有婚约关系外,更确切的说,“这应该是周宁借兵给他的条件。”
所谓的深情,不过是一大丈夫屈居女子身下的遮羞布罢了。
“哈哈哈哈,”刘季叉腰大笑起来。
“好一个西楚霸王,好一个当世豪杰,如今竟要通过杀亲来讨一女子欢心!老子在市井中混迹多年,那等靠妻子吃饭的懦夫也没少见,但心这么狠,本钱下得这么足的,老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这霸王不愧是霸王,连软饭也吃得这么气势恢弘,真是叫老子开了眼界了。”
刘季的神情戏谑极了,也得意极了。
从前他面对项羽总有些隐秘的自卑心理,别管他气势摆得多足,但在他心里,他是认定自己打不过项羽的,直到慢慢的,汉军逐渐在楚汉争霸中占据优势,他面对项羽的弱气才一点点被抚平。
尽管如此,三番两次的生死逃命,项羽的凶悍也已经刻在他骨髓深处,轻易抹消不掉,所以哪怕如今楚军已是四面楚歌之局,他也是围而不攻,只是竭力消耗楚军的力量,而不正面进攻。
楚军越虚弱一分,他才越安心一分。可如今项羽的所作所为,却是将他留在刘季心中的强悍印象大打折扣,他恍然惊觉,项羽也不是不可战胜、不知妥协的,生死关头,他也同自己一样黑得下心、豁得出脸。
刘季捋着胡子,思考劝降项羽的可能性,臣服于他,怎么也比臣服于一个女人好听吧,不不不,那是从前骄傲的项羽,以如今的项羽来看……
刘季代入了一下自己,那还是自己妻子做皇帝划算,怎么着头上也只有一人,拉下来就是自己上位了。
“可知周宁带了多少兵马过来?”
“不知,听闻是昨日深夜到达的楚军营内,听来投的楚兵说,并未见到营内有陌生大量的兵马。”
是没有,还是不知数呢?
刘季踱步思考起来,以如今楚军的形势,再以周宁的心计城府,她不可能孤身前来,但是具体带了多少兵马呢,“萧丞相那边可有报上郡异动?”
“周地一切照旧,并无异常。”
“这说明她即便带了兵马前来,也带得不多。”曹参分析道。
吕诚点头附和,“周地还要防备匈奴南侵,客观情况也不允许周王姬大量抽调兵马。”
汉军将领一顿分析,都觉得周宁此行所带兵马不多。
刘季右手握拳砸入掌心,有了决断,“周宁一个女子竟也肖想为帝,看来周地的势力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发展壮大到超出我们的想象了。”所以她才能、才敢生出这样的野心。
这周宁可不同与项羽,这些年来他也慢慢悟到了民心对于战争形势的重要,秦失天下,不就是因为□□苛法失了民心吗,而项羽最战力实力远胜过他,为何如今他被困垓下,而自己则得诸侯响应将他围困,不也是因为项羽行事暴戾,不修名声德行所致吗?
他同项羽争战,民心在他,而周宁……刘季皱起眉头,他也算是善经营之人,不仅借斩白蛇扯了赤帝之子的神说,还让吕雉言他头顶有七彩祥云,尽量神话自己,可周宁,一个周王姬……
刘季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她一个周王姬就胜过自己百般经营。
神话终究是神话,编造的终究是假的,只蒙得过凡夫俗子,却骗不过那些真正有才学的能人志士,大家不过是看破不说破败了,可要成事,要紧的不就是那些有本事的人吗?
至于德行和名声,刘季心中一咯噔,不好,他前头阵前不救父之事,恐怕要被周宁拿去大肆宣扬!
还有什么,刘季脑中的画面一帧一帧的过,贪财好色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他还曾经把亲生儿女赶下车去!
这事周宁知不知道?应该是不知道的吧,便是吕雉也是不知道的,她又从何得知。
刘季稍稍冷静下来,知道又如何,她如今可到了垓下!
刘季摇头叹道:“项籍做下八宗恶事,行大逆而无道,天下不容,某本以为周王姬德行高洁,必能明白是非,不与项籍同流合污,不想……”
刘季遗憾而痛惜的缓缓说道:“她竟是要助纣为虐。”
刘季面相众臣一通声情并茂的高声反问,“周王姬不是一向宣称自己承袭祖宗遗志,处处以德为先,以百姓为先吗?怎么如今?难道在周王姬的心里,天下百姓的幸福都比不过儿女私情来得重要?德行志向在私人爱憎面前不值一提?”
“如此感情用事,如此感情用事!”刘季捧着胸口,好悬没落下怒其不争的泪珠子来。
刘季的一番唱念做打,说得樊哙悄悄红了眼珠,只是不知他是痛还是气。
“大哥,何必为她伤怀,妇人能有什么见识理智,只瞧着人家模样好,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大哥若真心心疼妻妹,咱们大军压过去,杀了那项籍不就一了百了了!”
刘季“伤心”之余,抬眸瞥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激动,便知他还没放下周宁,只是……美人谁不想要呢,以周宁的智谋,为国母也使得。
刘季想到了自己的嫡长子刘盈,心中暗暗摇头,他对于自己的嫡长子并不怎么满意,觉得其脾气性情一点都不类己,反而更像他那个木讷无趣的母亲。
但可惜他当初怕自己有什么不测,所以早早的立了太子,这换太子可是牵扯极大的大事,必定会有不小的阻力,可若是新太子是周宁所出,有如周宁一般的性情手腕,又有周王室那样尊贵的血统出身,还有同旧王后太子的故交在,那……想必阻力会大大减小吧。
还有周地,还有这些年周宁经营的名声民心,那都会成为他汉室传继的助力,刘季越想越觉得可行,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