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羽问:“师妹要怎么了解?”
缘杏说:“我想去翻王昕的命书。”
命书,是记载凡人生平的书册。
不过,不会记得事无巨细,只记录每个人生命中的大事件、配偶、性情等等。
根据每个人生命的轨迹不同,命书有厚有薄。有的人一生精彩,命书厚得如词典史书,有的人碌碌寡淡,只有一两页的记录敷衍了事。
以神仙来说,用命书了解一个人的情况,是最快、最简单明了的。
而且命书不会撒谎,无论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是绣花枕头草包芯,全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然而,回到北天宫,当缘杏将她的想法提出来以后,师兄和水师弟却面露犹豫。
“我们收到的祈愿书是一个小灵兔祈愿谢小姐的,要调一个祈愿书上没有的人的命书,司命官那边恐怕很难搞定吧?”
师兄双手抱在脑后,随口说。
水师弟亦道:“我想磨一磨嘴皮,调还是可以调的。不过,我也觉得还是算了,我们调其他人的命书,司命官那边肯定又要走程序、找书册、等日子,我们这只是普通的小祈愿书,他们肯定不会优先帮我们找的。仙界的时间流速比凡间慢得多,倒是我们这里几天,凡间指不定就过了几年了,我们还不如直接去找那个叫王昕的人,亲自看看快。谢小姐毕竟是凡间女孩,她的婚事,在凡间可蹉跎不起,一来二去,或许反而误了事。”
缘杏未尝没有这些顾虑,说出来是想与师兄弟们商量,看他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听师兄和水师弟都这么说,缘杏不禁黯然。
两人说得的确对。
仙官们执行天庭公务时,的确是可以调取命书的,但只能调取与自己负责的事情有关之人的命书。
比如以他们这封祈愿书的内容,他们能调取的,就只有小灵兔正心和谢小姐谢茗,如果要找王昕的命书,就要麻烦许多。
缘杏认真严谨,她总想着尽善尽美,如果能查一下命书,那当然是最好的。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放弃了。
缘杏叹了口气,正要和师兄师弟商量别的办法,道室外却传来叩门声,接着,柳叶走了进来。
“两位小郎君,杏姑娘。”
柳叶笑盈盈地打了招呼。
然后,他递上一本册子给缘杏,道:“这是北天君让我拿来的,说是姑娘和郎君们或许会用得上。”
缘杏“咦”了一声,将册子接过来看。
然而等看清这是什么,缘杏当即便按捺不住地惊呼了一声!
命书!
这正是她想要找的那个谢小姐心上人王昕的命书!
*
茶室内,北天君与公子羽面对面而坐,两人正在下棋。
“命书我给他们送过去了。”
北天君悠哉地落下一子。
他轻瞥一眼公子羽,说:“难为你,这般为师弟师妹费心。”
公子羽不知师父这话,是不是别有用意,难得的有些赧然。
想想也是,北天宫里的一举一动从来都瞒不过师父,他与师妹朝夕相处,对师妹动了心以后,几乎日日抚琴望月,看师妹的眼神也与过去不同。师父又不是从未尝过情爱的人,怎会看不出来他对师妹的心思?
不过,饶是如此,公子羽仍是从容道:“让师父见笑了。我想借用中央天庭之力,调区区一份命书总不困难,师弟师妹第一次下凡做事,我能帮得上忙,就悄悄助他们一回。”
北天君轻笑:“可以是可以。”
北天君生得美貌,这一笑,风情万种,且笑意之中,似乎还意味深长。
他道:“不过,你有时也不必这么内敛,什么事都暗地里帮忙。你师妹比你想象中要能耐,总是这般,小心有意想不到的人,赶在你前头。”
公子羽:“……?”
北天君话不说透,只笑盈盈的,美眸一眯,拾起一子,又“叩”地落在棋盘上。
*
另一边,缘杏顺利拿到了命书。
她虽有些诧异,师父竟会在这种地方忽然主动帮他们,但她看到命书已是惊喜,立即迫不及待地打开。
然后,一看之下,缘杏又吃了一惊。
这个王昕的人生倒是跌宕起伏,沉甸甸的一本命书,不可谓不厚。
而且,他一生戎马峥嵘,战功赫赫,日后会成一代名将,不仅生前加官进爵,死后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一生未娶,是个孤命。
缘杏看完简略的命数介绍,又往后翻,细细看他自出生以来的经历。
这一看之下,缘杏又愣了。
王昕其人,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平步青云,按理来说应当算是家境优越。
不过,他年幼之时,生母早亡,父亲续弦。
王昕的父亲是典型一心仕途的大官,从不过问后宅之事,因为公事忙碌,与王昕这个亡妻之子关系也生疏,父子俩少有交流。
而王昕的继母待他极差,表面上事事周全、温柔体贴,像极了贤淑的好母亲,引得人人称颂,但实际上觉得王昕这个嫡长子太过碍她的路,私底下阴损招数不断,完全是在下死手。
父亲对他不耐,继母在家一手遮天,孤立无援的王昕可谓苟延残喘,数次死里逃生,长得十分艰难。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王昕对女子毫无信任,对所谓的婚姻关系也全无好感,觉得“夫妻”“父母”二词,实在虚伪可怖至极,因此自己对于成婚,亦十分抗拒。
故而他一有独立能力,根本不愿留在家中,亦不愿像长安大多数公子哥那样,谋个轻松的职位入仕,留在长安城中做个舒舒服服的文官或者侍卫,而是选择投军,离开繁华都城,去了荒蛮的疆场。
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
继母自然觉得他这样的计划正中下怀,最好他死在疆场上,有去无回。
父亲与他大吵一架,辱骂他忤逆长辈、不守孝道,可又拦不住他。
王昕几乎是与家中断绝了关系。
可是谁能想到,他数次征战,不仅没死,反而挣足了功勋,职至将军,声誉赫赫,名噪一时。
父母这时想起来要给他择一门好亲事了,长安城中的名门贵女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然而王昕与父母关系如此恶劣,对夫妻婚姻全是坏印象,厌恶所谓的“人不可不成家”,又不信任女子,自是不会听的。
他也不太愿意留在长安城中,一有战事就请命征战沙场,成了人人生畏的“凶面将军”,一生直到最后,也未有婚姻。
但是,任谁都料不到,这样一个不近女色的凶面神将,年少的时候,其实也是动过凡心的。
那时多年之前,少年之时。
他随父亲前往钱塘,借宿在父亲好友家里。
在那里,他见到了父亲好友的女儿,谢茗。
那段情感,说来,他人恐怕会觉得奇怪。
谢小姐容貌丑陋,人人都说她长得难看,王昕亲眼见过,的确如此。
不过,王昕总是独一个人来来往往,谢小姐也是,她没什么朋友。
每回他从她院子附近经过,总瞧见她在屋中看书。
她的书那么多,不局限于老书呆子给女子定的条条框框,从四书五经读到医书传记。
她对侍女很好,和谁说话都温声细气,平时亦关心弱者。不像他知道的很多千金小姐,看上去人比花娇,私底下却动辄打骂婢女。
日子一天天下来,王昕逐渐觉得,谢小姐其实是个挺娴静善良的性子。
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娴静善良,而是另一种……生于狂风而不折弯,遭受不平却仍不失本心,她对贫人病人怀有同情,不会因自己自身命运坎坷而愤世嫉俗,娴静中带着不屈,善良中含着坚韧,是那样百折不挠的娴静善良。
王昕惊诧于世间还能有这样的人。
与继母的貌如娇花、心如蛇蝎不同,谢小姐相貌如泥,心中却有灵犀。
如此一想,在他眼中,谢小姐那样常人无法接受的外貌,反而比大多数人漂亮多了。
那一日,他去帮她捡风筝,看到她的脸时愣了一下。
其实不是因为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外表,而是看到她在哭。
谢小姐的眼泪其实始终没有掉下来,但王昕知道,她在哭。
有些人的泪水,是没那么轻易落下来的,因为他们早早就知道,落泪只会让他人知道你的软肋,不会获得任何帮助和安慰。
那一刹那,王昕觉得心疼了。
在谢小姐这件事上,其实没有什么不计相貌的助人为乐。
他只不过是,蓄谋已久,早想着找到机会与她说话,而已。
第九十三章
话虽如此, 在命书中,王昕最后并未和谢小姐修成正果。
对她的好感起自年少,就像梦中一层薄薄的雨帘。
王昕那时自顾不暇,不曾对她明确表示过好感。后来他随父亲回到金陵, 再后来父亲青云直上, 又举家搬往长安, 便再没有谢小姐的消息。
他的父亲是何等有野心之人, 升官之后,就开始思衬为他婚配高官贵女,王昕自是不愿。
后来他自愿从军,奔赴沙场,在雪山大漠中九死一生, 亦再也顾不上这些风花雪月。
不知不觉, 岁月蹉跎。
早年与谢小姐相识的日子, 在王昕心中,已成了少年时代,一点久远而模糊的回忆。
两人相隔千里, 多年未见,随着时间的流逝, 当年那点朦胧的好感, 早已逐渐淡去。
王昕历经战场打磨,自不再是满腔天真的冲动少年, 不会为年少时那一点说不清的好感不计成本后果地赴汤蹈火。
两人时隔这么多年不曾联系, 幸许谢小姐早已婚配,如今不管不顾地再去找她, 莫名其妙向她提亲,也不现实。
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 王昕躺在荒草稀疏的大漠营帐外,看着漆黑夜布中碎碎明明的疏星,偶尔也会忽然忆起谢小姐坐在帘帐后垂首持卷的模样。
然后想,不知她如今在做些什么,是否已经找到一个同样看得到她好的人,是否已经与那个人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想归想,次日还是甲胄加身、浴血沙场,手持冷刃与敌人生死相博时,便没有闲情再想情情爱爱。
最终博得一世英名,荣耀一生。少年时对谢小姐的那一点好感,那个他唯一喜欢过的女子,则成了收进匣里的珍珠,是他不曾对旁人说起过的,一丝淡淡的遗憾。
看完王昕的遭遇,缘杏唏嘘不已。
想不到谢小姐的这位心上人,原来实际上也是喜欢过谢小姐的。
甚至于,其实还是王昕爱慕谢小姐在前。
只是像这样因种种原因,两人无法互通心意,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谢(醋.溜.-儿.文.学.首.发)小姐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很开心吧。
王昕的命书,缘杏自己看完后,又给递给师兄师弟,三人传阅了一遍。
看完,十分震惊而又庆幸:“没想到这个王郎君,居然其实也喜欢谢小姐这么多年!而且他还是个大将军!幸亏杏妹妹坚持要了命书,像这种事情,他自己又从来不说,我们光是自己调查怎么能搞清楚?”
水师弟看了也怔怔的,说:“原来人间,也有这样的人,是我狭隘了。真是造化弄人……这么看来,如果他能和谢小姐重新见上一面,说不定就会有不错的结果。”但水师弟说着,又面露担忧:“不过,命书都说这个王昕将军要孤独一生了,我们只是小散仙,可以将他和谢小姐配在一起吗?”
缘杏道:“可以试试看的。”
命书是命运的一种轨迹,是在没有神仙干预的情况下结局。
大部分人的命书一生都不会有变化,但是,命书的内容是可以被改变的。
人是生灵,不是物品,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从诞生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随时有可能偏离既定的轨迹。
不仅仅是神仙有时候会决定出手干涉,有时候,当一个人有着强烈的意志和决心,自己也能使命书上的内容发生变化。
当然,有这样能力的人终究是极少数。
水师弟问:“那么,还是要入梦吗?”
师兄得知王昕是个将军以后,兴致高了很多,兴奋道:“入男子的梦,师妹不方便了吧?我觉得我可以,让我来!”
缘杏总觉得师兄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总觉得他一入梦就会开始和王昕聊战事武斗聊得投机,把谢小姐的事忘了。
但是师兄难得这么积极,打击他也不好。
缘杏想了想,侧头问水师弟道:“师弟,到时候,你能和师兄一起去吗?”
“我?”
水师弟面露诧异,不过说实话,他也不放心师兄单独一个人去。
再说,师父是将任务交给他们三人的,又由羽师兄把关,可是到现在为止,好像事情大多是由杏师姐做的,这样下去,未免有浑水摸鱼之嫌。
水师弟微微红了脸,道:“既然师姐这样说……那好吧。”
水师弟顿了顿,又道:“我会看着师兄,不让他乱说话的。”
缘杏笑了:“那就有劳你了。”
*
王昕才回长安不久。
他自立了府邸,受了圣上的嘉奖,但是从命悬一线的战场回到繁华安全的长安,他还不太习惯。
战场上的日子很苦,黄沙满地,寸草不生,有时要过沙漠,爬雪峰,还要小心敌军埋伏,一不小心就是横尸十里,无异于刀口舔血。
但是,战场上都是爽快人,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大家有话直说,昨日吵架吵得脸红,第二天照样比肩作战、互相保护,没有那么多沟沟道道。
不像长安,高台楼阁,红帘彩灯。这里的人张口闭口宏图大义,却不过是沉浸在美酒欢歌中,从未见过真正的大漠黄沙;说一句话要反复想三次,言外之意要带话外之音;朱门贵子已经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却还想着贵上加贵,连在家里发现一只白老鼠,都要劳动全家翻个底朝天,说要“将稀奇瑞鼠进献给陛下”。
他自己也是不少烦心事。
昨日在朝堂上见到了父亲,几年没见,他又体胖了不少,脸上的官威也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