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杏说:“幸好师兄他也喜欢我。哥哥,你也不要总将我当作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我的确不像哥哥那样, 从小就能自由外出、见多识广, 但在北天宫修炼这么多年,也并非全无进益。
“前段时间, 师父还派我们去凡间做事了, 事情办得很好,仙官一直夸我们呢!在弟子大会上, 我的名次也只略逊哥哥一点。”
说着说着,缘杏格外真挚地看着缘正, 道:“我在羽师兄的这件事情上,可能是有一点冲动了,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好考虑过。
“我和师兄,只是一起弹弹琴、作作画,一起聊天,师兄会教导我的修炼。师兄人品端正谦和,肯定不会做伤害我的事,而且他也说……如果不是我先说破,他本来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我的。
“我们还没有聊过更远的事,但如果将来要谈,一定会像哥哥希望的那样,先开诚布公地说清彼此的身份。不只是师兄要告诉我,我也应当告诉师兄,然后再考虑其他。”
缘杏说得条理清晰。
缘正听着,渐渐明白妹妹的想法,情绪亦逐渐和缓下来。
不过,想到公子羽那个人,缘正仍然心怀芥蒂。
他的身体动了动,瞥了缘杏一眼,然后理了理思绪,别扭道:“你的想法我理解了。如果你自己有考量,作为兄长,我会在恰当的范围内支持你,也会保护你。不过……”
兄长迟疑的停顿,让缘杏歪了歪脑袋:“不过什么?”
“不过,我也不是单纯觉得你不分轻重。”
缘正扭开眼去。
“只是,我觉得好像比起我,你更喜欢公子羽那个师兄。”
缘正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嘀咕,隐隐泛着酸意。
缘杏一愣,没料到兄长居然还在意这个。
不过,她想了想,倒也没有否认,说:“我和哥哥虽然有血缘,但平时的确和羽师兄在一起的时间更长。师兄他待我很好,小时候,我经常觉得师兄他就像另外一个哥哥一样。”
在七岁以前,缘杏和缘正在一起的时间还是长的,但后来,一方面因为他们兄妹之间关系有了隔阂,另一方面,缘正拜入东天女君宫,而缘杏拜入北天宫,比起千里之外的兄长,的确是朝夕相见的羽师兄更亲近一些。
但缘杏道:“但是,哥哥是哥哥,师兄是师兄。师兄是永远不能取代哥哥的,相应的,哥哥也肯定不会和师兄一样。我喜欢羽师兄,但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哥哥呀。”
说着,缘杏“咚咚咚”跑过去,跑到缘正面前,低下脑袋,将脑袋埋到哥哥颈窝里,眯起眼睛蹭他的下巴。
缘杏蹭完哥哥,又跳到他身上扑他。
缘杏这样显然是撒娇的举动。
缘正被她蹭得痒痒的,但随着妹妹的亲近,缘正被扑一下、蹭一下的,不知不觉就软化下来。
终于,他按捺不住,一个回身反扑了一下妹妹!
“嗷呜!”
小九尾狐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回头去拍哥哥尾巴。
两只小白狐很快玩在一起,互相追逐跳跃。
*
等缘杏回到屋子里,已经是黄昏以后了。
尽管爹娘和哥哥知道了羽师兄这件事,让缘杏惊得猝不及防,但天狐宫里没有出事、一切如故,还是让缘杏高高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缘杏已经同师父请了一个月的假。她好久没有见到爹娘了,难得哥哥也在,便也暂时不急着回去。
只是……羽师兄。
北天宫里不允许互相交流身份,缘杏自然也不能从狐君宫里给师兄写信。
要面临整整一个月的相思难见,连书信寄思都不行,缘杏想想,就觉得难耐。
她本来回到书房,是想润笔画画的,可是因为想念羽师兄,画了几笔就觉得难以静心。
心思不在画上,落笔也没有神/韵。
于是缘杏索性站起来,走到窗边看月亮。
今晚是圆月。
大约是因为身在九重天,月亮也离得很近,又圆又亮,仿佛伸手就能摸得着。
皎白的清月澄澈无暇,如皓光浮于流云中。
有诗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现在好想羽师兄,不知道师兄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她,有没有看着和她一样的月光呢?
缘杏轻轻叹了口气。
好奇怪,她和羽师兄互通心意以后,明明每天都很幸福,可是在这么幸福的情况下,只是刚分离了几个时辰,她居然就会叹气了。
缘杏慢慢走离窗户,往桌边走,她决定今晚,就画一幅月景图。
然而缘杏才走了几步,肩膀擦过架子,不慎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咣”的一声,一卷画从架子上滑落,掉到地上。
束画的绳子松开,画轴滚了两圈,露出画幅一角。
缘杏连忙低头去捡画,本来是打算收起来的,可是看到那幅画的内容,她怔了怔,将画拾起,然后全部展开。
缘杏自幼喜爱作画,书房的架子上,几乎密密麻麻摆的都是她以前的画作。
这一幅亦是如此,是很小的年纪画的了,因此在如今看来,水平未免青涩。
画上是一棵巨大的万年树,树冠郁郁葱葱,苍翠的树叶间,一簇簇淡色花朵争相而开。
万年树须根垂下,树枝错落,在垂帘般的丛丛根须之后,隐约显出一点人影。
这大约是她五六岁时,刚从万年树边搬回来,在家里画的。
缘杏看得微微出神,将画铺平到桌案上,目光落在根须后隐约有人影的位置,手指轻轻抚过。
她幼时体弱,住在万年树边养病,南海神医说,唯有万年树开花,才有机会痊愈。
她等了很久,万年树都没有开花的迹象,直到那一天――
她听到了琴音,隐约看到有小男孩的身影,然后,万年树就开了花。
以前她莫名觉得,那琴音和万年树开花说不定有奇特的联系,说不定是那个小男孩帮了她,所以才有万年树开花之景。
可是缘杏当时想归想,却不敢肯定。
她那时画了这幅画,可小时候仙力微薄,还没有能力让万年树这样的奇景成真,自然也无从探究那个男孩的真面目。
而如今……
缘杏微微失神。
如果真是琴音让万年树开花的,那这能力听起来,怎么很像是……琴心?
难不成,当初帮了她的人,就是羽师兄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缘杏的指尖轻颤。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可是,要是真的是羽师兄,那他很早就见过自己了?
他认出来了吗?是没认出来,还是早已知晓,却没有说?
等等,这些事还是往后再说,得先想明白,当时在的人,真的是师兄吗?
缘杏忽然有一些慌乱,还有一丝隐匿的情感。
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确认一下。
缘杏思来想去,提起了笔,决定尝试着将这幅画上的场景,重新画一遍。
十年前的她,没有办法让画上的场景成真,但如今的她,已经成功画出过羽师兄,若画纸上的人真是童年时的师兄,她没道理画不出来。
缘杏挥笔而就。
因为万年树是上古神树,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成真,缘杏为了保险起见,没有画出整棵树,而只画了那部分的须根和人影。
她从未画过过去的景象,自己也不清楚等图画完成,会出现什么情况,因此紧张。
不久后,缘杏画出了她想要的部分。
她画得比十年前好了数倍,用笔细腻,色泽动人,应当与当时的场景一般无二。
缘杏深呼吸一口,终于,往画上注入了仙气。
下一刻,一道青烟腾起,画上的景象突然有了变化,等缘杏回过神来,却发现她虽还在书房中,却已经置身于万年树下。
在她眼前,是当年万年树下的一景。
因为她只画了很小的场景,面前也只呈现出这么一部分。就像是书房里的空气忽然开了一个洞,洞里是十年前,而洞外是现在。
她画成功了!
缘杏先是惊喜,然后又是紧张,她走过去,忐忑地想要撩开万年树的须根,看树帘后那少年的脸。
很难形容缘杏此时是什么心情。
她希望树帘后面的就是羽师兄。
他们两个已经是恋人了,如果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对缘杏而言,会有一种妙不可言的缘分感。
而且,她对这个可能帮了她的少年,一直怀有微妙的感激,也一直希望,能真心实意地向他道谢。
然而真的要揭晓结果了,缘杏还是抑制不住那一抹淡淡的胆怯。
她走到树帘前。
她撩开一点点树帘。
树帘后隐约露出一个挺拔的少年,他年纪不大,但似乎身形气质出众,身后还背着一个琴匣。
琴匣!
缘杏看到那琴匣,心就狂跳起来。
虽然那琴匣和羽师兄背的不是同一个,但羽师兄一直在长大,换过琴和琴匣很正常。
然而,就在这时,不等缘杏将树帘全部拉开,就听到那男孩开口道:“这里,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梅花?”
他走了两步,从另一边撩开树帘往外看去。
这个部分缘杏没画,便看不到了。
而下一刻,却听他身后的琴匣里传出一个脆嫩的声音,道:“这不是真的梅花,是画出来的。”
“……!”
听到琴匣里的声音,缘杏睁大了眼。
这个男孩的琴,会说话!
不仅如此,这把琴,这仿佛是小孩子的声音,一下子就勾起了缘杏的回忆。
这道的嗓音,她是听过的。
中心天庭,内殿花园,宫中闲亭,古琴琴灵。
那把琴,应当属于一个人,可现在,它竟在画中……
那天在万年树下的人,并不是羽师兄。
他竟然,是太子弦羽。
第一百零六章
接下来发生的事, 缘杏没能看得太清楚。
大约是因为画中既有一部分万年树之景,还要呈现幼年的中心天庭太子,除此之外甚至还有几个仙官,对缘杏而言仙力消耗实在太大。
于是画面中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消失之前, 她只听到朦胧的几句对话――
“那是狐族天君的小女儿, 因为娘胎里落了病, 她的父母求了许多医药, 如今,她正住在这里等万年树花开呢。”
“她住在这里多久了?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她就不能回家,得一直守在这里吗?”
“何止。若是万年树花一直不开,神医断言她活不过十五岁。如今也只是汤药吊着, 她连床榻都下不了, 只能每天坐在那里, 朝窗外看看。”
“让万年树开花就行了吗?也许我可以试试。”
接着,情景中就响起朦胧的琴音。
然后,一切消失, 戛然而止。
缘杏半晌未言。
整件事情的条理已经很清晰了。那一天,是太子弦羽偶然经过万年树下, 见到她。他得知了她的病情, 然后出手帮了她。
这个认知,让缘杏有些恍惚。
她回想起先前短暂见到太子弦羽的两次经历。
谁能想到太子弦羽那般孤高淡雅的人, 竟也做过这样的事?
难怪, 他好像很清楚她的病情,还格外关注她的身体。
难怪, 他对自己仿佛有一些格外体贴的意味。
难怪,如今回想起来, 缘杏也隐约有一种,太子对自己有印象的感觉。
他们之间,竟还有过这样一段往事。
而且,太子弦羽的琴音,竟有与身为琴心伴生的羽师兄,相似的力量。
怪不得,天庭中的仙娥们,会对羽师兄这样的天资,都不屑一顾。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太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仙界奇奇怪怪的天资数不胜数,有时候也会有原因不同、但结果相似的天赋。
比如说缘杏用画心,可以落笔成真,而玉明君的画技造诣,同样可以达到创造小世界的效果。
灵心伴生的天赋固然少见,但中心天庭太子,身为天上地下唯一的至上天帝之子,有异于常人之处,也不必太奇怪。
太子弦羽的能力乍一看与师兄相似,但这场景只有短短的几句话长度,不能轻易就下结论。
缘杏惊诧完了,心情亦逐渐复杂起来。
救了她命的人不是师兄,而是太子弦羽,对她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
她有一点点失落,同时,关于太子弦羽的印象,也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没想到太子弦羽竟然曾为她做过这样的事。
或许,他有着比想象中,更加友好温柔的性情?
还有,先前两次见面,都没有好好向他道过谢,以后如果再见的话,一定要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
同一时刻,明月之下。
公子羽将琢音琴放在膝上,窗帘敞开,窗外是一轮浑圆皎白的明月,正与缘杏窗外的相似。
公子羽闭目抚琴,弹一阵子,又抬头望向远方的满月。
缘杏不在北天宫,他心中忽然空了一块,失了师妹坐在房中作话时的笑音倩影,甚至孤寂,仿佛只有窗外这一轮皎月,是能与师妹沟通心灵的联系。
师妹现在不知在做什么?
可是睡了?
亦或是还在画画?
她今晚有没有走到窗前看看,与他共享这一夜千里月明?
公子羽内心长叹,手中琴音,不自觉染上了落寞。
琢音琴好像也是这样,今晚的音色都不如往日敞亮,弦音都闷闷的。
待一曲毕了,它小声道:“真希望杏杏早点回来呀。”
“……嗯。”
公子羽浅应一声。
不等两人再说,屋外忽然传来有礼的敲门声。
公子羽一滞,道:“进来。”
接着,推门打开。
门外的,果不其然是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