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谦卑地笑笑,恭敬呈上信封,道:“羽郎君,中心天庭又有信来了。”
――又来了?
公子羽眉间微动,但对柳叶,仍是和颜悦色:“我知道了,谢谢,有劳。”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
柳叶很快离开。
待柳叶走后,公子羽将信拿在手上,却迟迟未拆。
琢音看到又来信以后,声音有些惴惴的,它问:“你不打开看吗?”
公子羽抿唇,沉寂。
他不必打开看,也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内容。
想必,又是父亲写来,催他回归中心天庭的。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四封信了,催他回中心天庭的步调,比起往昔,越来越紧。
公子羽握着信,良久,终于还是拆了。
天帝那苍劲而有气魄的字体,当即现于纸上。
【尔赴北天十三载余,出师已近,何时返宫?】
【当事毕,速归天庭。】
短短几行字,除去这些,便无多言。
正如他一贯的笔风,简明扼要,理智,而无情。
与师妹偶尔提起的,她和家人通信的家书不同。
公子羽这边,常催他归天的书信来自于他的父亲――天帝。
但这些催他回家的信,多半并非是出于想念或者爱意,不过是要求。
有时候,弦羽会觉得父亲像是什么冷冰冰的虚化之物。
他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规则、天气。他决定着世间之事,却绝不夹杂任何感情,因而显得刻板沉重。
过去,他以为天帝就应该是这样的。
因此他为自己时而流露的情感感到羞耻难堪、无所适从。
但后来,他见到北天君、东天女君,还有世间大大小小的帝君,才发觉除了天帝以外,其他人虽也是天君帝君,却不会那么宛如无情。即使是像东天女君那样生性淡薄的天君,偶尔也是会露出小脾气的。
唯有天帝,千万年如一日,坚如冷石而不动。
这有时会令弦羽困惑,甚至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寻常生灵,亦或只是天道的一道规则,寄托于有形的身体之中?
天帝若是有心有情,那为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就连他和母亲都难以探寻他的内心。
若是没有,那又为何会有他这个孩子?
公子羽陷入沉凝。
琢音看他神色不愉,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要回天庭吗?”
“不回。”
公子羽将信折一折,沉着地用火烧了。
琢音“啊”了一声,叮叮咚咚发出了几个音,泄露出他的慌乱。
公子羽却是平心静气,闭目不言。
*
自从知道,当初在万年树下,为她弹琴引万年树开花的人,是太子弦羽以后,缘杏就开始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
万年树开花,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南海神医曾经断言过,若是没有药引,以她的身体活不过十五岁。
缘杏记得她在树底下等了很久很久,期盼开花。而让万年树开花的人,于她而言,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没想到,居然会是太子弦羽。
缘杏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应当尽早去向太子弦羽道谢。
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已经知情,就应该早点去表达谢意。
尤其是,现在想来,之前在天宫,太子殿下也对自己多有关照。
缘杏斟酌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去寻了母亲。
狐女君听到缘杏主动提出想要去中心天庭找太子弦羽,颇感惊讶,但却道:“你有这份道谢的心是好的,不过,现在这个时节恐怕不行。”
“为什么?”
缘杏问。
狐女君道:“太子现在好像不在天宫里。他也到了年纪,这几年时不时都会离开天庭,在外游历,反而是在中心天庭的日子少。另外,天帝和天后最近也有些忙碌。”
“啊……”
缘杏感慨地应了一声。
她问:“毕竟是中心天庭,一年四季都很忙吧?”
“虽说如此,但这回倒不是因为公事。”
狐女君掩唇笑道。
“是天帝与天后,在张罗为你刚刚问起的那位太子,订下婚事呢。”
这个答案,的确出乎缘杏的意料。
她意外道:“太子弦羽不是比我和哥哥大不了几岁吗?这么早就要订下婚约了?”
“早是早了一点,不过这回提出要订婚事的,倒不是天后,而是天帝。”
狐女君眯眼含笑:“而且,不是随随便便就要跟凡间选妃或者盲婚哑嫁似的包办,而是那位太子殿下,自己找到意中人了。”
缘杏闻言,愈发惊讶。
她回想起记忆中那个霜雪寒月般的男子。
知道对方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后,缘杏对太子的印象有些变了,但多少仍觉得对方有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要说太子对哪个女子动了凡心,缘杏有点想象不到。
也不知道,会让太子动心,会是什么样的女孩?
狐女君随手执起扇子摇了摇,说:“听说太子弦羽与那个女孩情投意合、感情甚笃,天帝天后也已经卜过天机,觉得契合,故而就想早早定下。日后天帝天后许会退位,早些定下人选,也好早早教导,将来继位,能省去不少麻烦。”
说到这里,狐女君又有些无奈地一笑:“你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天后唤我到中心天庭去,看起来可兴奋了,迫不及待地将这些事情都与我说了……真奇怪,她干嘛特意将我叫过去说?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第一百零七章
狐女君的神情, 十分不解。
缘杏听得懵懵懂懂。
中心天庭和继位,听起来都是相当严肃正经的事。
缘杏忽然觉得,那位太子弦羽和他的意中人,也挺不容易的。按理来说, 年轻人间的感□□, 不过就是简简单单的爱意和好感, 就像她和师兄一般, 而他们居然要牵扯这么多。
缘杏茫然之余,也朦胧对太子和她的意中人,生出一丝淡淡的同情。
狐女君考虑片刻没有头绪,又道:“不过这件事情才刚起步,想来也做不得准。我总觉得, 是天后她刚刚知道这些, 这才过分上头, 说不定八字还没一撇呢。”
而这时,男君也从卷案中抬了头。
缘杏的父亲、女君的丈夫,是个颇有书卷气的男子, 缘杏那一身儒雅从容的文人气,多少有一些是受了父亲的影响。
男君私下里不着狐君的正装, 只是薄薄的青衣披一件外袍, 外表看上去不像是号令狐族的帝君,倒像个书香世家出来的年轻公子。随着他身形一动, 旁人才看得到他拖在身后的九条巨大雪尾, 如盛装裘衣拖曳于身后,即便是最朴素的衣衫, 也会因这九条巨尾,平添十二分华美。
他问:“说起来, 那位太子,这些年都在何处游历?”
狐女君回头道:“不太清楚,他们一家平时连脸都不让人看清,行踪就更是隐秘了。”
男君又问:“听起来,太子即便找到了意中人,应该也没有多久,天帝为何如此着急,现在就考虑给太子定下婚约了?”
“这我也觉得奇怪。”
狐女君若有所思。
“天帝那人明明一向不会费心私情,我之前都快以为阿茵是跟一块大木头桩子成了婚,他这回竟主动提及太子的婚事,实在罕见。”
“天帝对世间之事,莫不知晓。”
狐男君温雅道。
“侧面来说,太子的意中人,定是十分令他满意吧。”
狐女君恍然:“那可真是够不容易的。天帝那人,说是刻板无情,都有些轻了。”
缘杏听爹娘一言一语地说着,只觉得还是迷茫。
天帝一家,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了。
爹娘都是从上古年代走来的神族,对他们而言,说起这些人就像谈及隔壁邻居一样正常。但缘杏却没经历过那番岁月,不管是听爹娘说,还是当初听师父说他和东天女君的过往,对缘杏来说,都像是在听神话故事。
狐女君回头瞥见缘杏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这些是天后他们的私事,尽管将来公开,也会是五大天境的大事,但现在还说不好。她告诉了我,我们私下聊聊是没事的,但出了家门,还不能往外说,知道吗?”
缘杏点头,自是明白的。
*
不过,话虽如此,自从知道太子弦羽就是她的恩人,缘杏不能立即去中心天庭道谢,仍是耿耿于怀。
兼之又知道了太子可能会订婚这样的大事,缘杏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完全不想。
于是,直到返回北天宫,缘杏还是时常神游天外。
太子其实人挺不错的,若是将来真的继承了天君之位的话,应该会是仁君吧?
他的未婚妻,将来会成为天后吗?
这么一说的话,的确是必须慎之又慎、不能任意妄为的位置啊。
缘杏想得入神。
此时,她正在玉树阁顶层、羽师兄的屋子里。
她一回到北天宫,就回来找羽师兄。
跟平时一样,师兄抚琴,缘杏拿了画具来画画,只是画到一半,就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地开始发呆。
公子羽见缘杏回来,心情就好了起来,琴声也比先前轻快许多。
然而,他谈着谈着,就见师妹不动了,望着屋内灯笼,出神地咬着笔杆尾,画作半天没有落笔。
杏师妹,即使是走神的模样,仍然清丽可人。
公子羽不觉笑了下,走过去,从她背后抱住她,将她搂在怀间。
缘杏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在师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好,将他当成靠背椅。
公子羽笑问:“师妹在想什么?”
缘杏不自觉地道:“我在想太子弦羽。”
“……!”
公子羽不自然地定了下,问:“你想这个做什么?”
“因为……”
缘杏猛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师兄的屋子里,她居然在这里走神了。
缘杏忽然有些窘迫,道:“啊,对不起,师兄,我刚刚在走神。”
“没关系。”
公子羽并不介意,他只是温柔地追问道:“你为什么忽然在想太子弦羽?”
缘杏惊讶道:“师兄,你也知道这个人吗?”
公子羽一顿:“我想,知道中心天庭太子的名字,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你忽然提他,让我有点在意。”
原来如此。
缘杏了然地点头。
她开口想向师兄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不知该怎么说。
娘亲告诉她的那些事,肯定是不能讲的。但关于她自己的,如果说了她当年在万年树下养病,又偶然发现太子弦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不也几乎就相当于自报身份?
还有,她和家人参加过天庭大宴,肯定也属于北天宫内不能提及的内容。
缘杏的嘴张了张,又张了张,竟找不到多少可说的内容。
她想了想,道:“只是最近听说了一些传闻,忽然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子羽皱了皱眉头,平静地说:“天宫中的事,想来多是枯燥无聊的。太子弦羽,在外人眼中或许是天庭太子,但在他自己眼中,恐怕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缘杏惊讶:“师兄,你是这样想的呀?”
公子羽:“嗯。”
他顿了顿,问:“那师妹呢?师妹是怎么想的?”
缘杏若有所思地道:“我在想,当天庭太子,好像也挺辛苦的呀。他身为天帝之子,好像生来就是要继承天帝之位的,连将来成婚,都要在人选的问题上百般考量,也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这样的位子,愿不愿意当天帝。如果太子或者他的意中人,其实没有这样的心思怎么办?”
公子羽愣了一下,淡淡道:“宫登九天,玉宇琼楼,凌驾于万千仙神之上,只有打破头,想来没有人会不愿意吧。”
缘杏摇摇头:“让人打破头的是玉宇楼阁、琼浆珍馐,是地位、身份、权势和财望,而不是这份工作本身。如果是让人选择,一贫如洗和家财万贯,没有其他影响因素,那么任谁都会选后者。但如果是让人选择,喜欢山还是喜欢水,那么不同人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那么,要是摒弃天帝这个身份背后,所代表的权势、财富和地位,将他降为一个凡人,甚至更严重一点,将天帝降为一个会被他人唾弃的职位,那么还有多少人会单纯喜欢天帝的工作,会想要成为天帝呢?”
缘杏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道:“再说,有一些人心里,可能会藏有想做的事。无论富贵贫穷,无论成功与否,都甘之如饴,愿为此奉献此生。”
公子羽静坐无言。
缘杏原本说得认真,但屋里静下来,她忽然又觉得窘迫。
缘杏腼腆道:“我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没。”
师兄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
“只是觉得师妹不会为表象所迷,志存高远。”
缘杏被师兄夸得脸红了。
她道:“所以太子他……”
下一刻,公子羽抬手捂住缘杏的嘴:“只是,我在想一件事。”
“?”
缘杏被捂住嘴说不出话,只能困惑地歪了歪脑袋。
公子羽笑望她道:“师妹为何明明是被我抱在怀中,却还满脑子别的男子?”
“???”
缘杏被羽师兄这一句话说得满面通红。
师兄温文尔雅、谦和守礼,素来少说这种灌满占有欲的话,而且这话里,居然还有几分吃醋的意思。
缘杏被羽师兄的话搞懵了,她摘下羽师兄的手,辩解道:“太子弦羽是一回事,师兄是另一回事,怎么能混为一谈?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