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杏这样一想,定了定神,就将脑海中一瞬间那个疯狂的猜测埋入心底,没有再提。
*
一个月的时光转瞬即过。
东天女君和穆将军的能力都很了得,也很擅长教导弟子。
东天女君外表清冷,讲解却一语中的、细致入微。
而穆将军乍一看过分爽快粗暴,实际上却很好沟通,外粗内细,对他们这些年轻人很关照,还意外地很体贴耐心、会照顾小孩。
穆将军还养了三只天犬,平时就随他待在军营中,有时也会带来给缘杏他们看,三只天犬都是大黑毛、三火额,威风凛凛。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缘杏就觉得无论在画技还是在武技上,都有所领悟。虽说,武技以她现在的身体难以施展,但却记下了不少兵法战术方面的经验。
一转眼,就到了将要迎战的日子。
魔门大开前日,缘杏战前最后一次随东天女君学画。
因为是战前,缘杏画了千军万马图,巨大的一幅,足以铺满正面画室墙。
这幅画,她画了好几天才完成,只是今日画最后几笔,却有些心神不宁,险些画错。
东天女君见状,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把着她画完了。
东天女君虽也是女子,手却苍劲有力。
缘杏被她握着画,感觉那双冰凉的女子纤手坚如磐石,丝毫不会动容,连带着缘杏自己指尖的颤抖,都平息下来。
等画完最后一笔,缘杏歉意道:“对不起,女君,我失态了……”
需要有先生护着才能画好这种事,对缘杏而言,从她五岁以后,就没有发生过了,实在有些丢脸。
好在东天女君性子偏冷,一双眸子和平时也没什么变化。
她只是瞥了缘杏一眼,问:“魔门要开了,紧张?”
缘杏点点头。
缘杏放下画笔,在膝上握紧自己的手,道:“我担心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担心自己会拖师兄师弟的后腿。还有,我也怕这一回,会有人像战争簿子里记的那样,陨落……”
大约是因为缘杏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在生死边缘徘徊过许久的缘故,她对生死比寻常生在仙界的人敏感,对死亡也有更深的真实感。
缘杏对自己的死亡倒是没有那么担心,她从小就想过很多次,如果真有一天面临死亡了怎么办,一直有准备。
她更担心周围人会离开,以及,如果她真的离开了,她的父母、哥哥、师父还有同门师兄师弟们可能会面临的悲伤。
躺在床上的时候,缘杏一直羡慕可以随心所欲的人生。不过,如今她自己被允许上战场,却又禁不住紧张。
缘杏问:“女君,你第一次出战的时候,会害怕吗?”
东天女君迟疑了一下。
“我第一次出战,一丝一毫都没有害怕,只有兴奋。”
她淡淡地道,素手轻轻拨了一下乌长的直发。
“不过,我倒不认为,害怕会是坏事。”
她的语调平缓而雅致:“我们四方天君,还有中心天庭的天帝,都是天地初开就存在世间的神。在我们之前,没有前人,所以第一次出战,我还不知道陨落和分离是何物。那时候我们都有所向披靡的自信,从没有想过会战败、会死。
“正像雪之说的,我们也年轻过,年轻时无知,无知则无畏。
“会害怕就说明,已经意识到,死亡与分离,是真实存在的。等到那个时候,想再回到回去,也回不去了。”
东天女君接过缘杏的笔,另起一张纸,随手画了一座雪山,又画了几重雪。
万景之中,雪最难画。
纸是白的,雪也是白的,东天女君技法纯熟,几乎让人看不清她的运笔。
东天女君道:“你会害怕是好事。既然害怕了,就知道凡事要小心谨慎,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不要心怀怯懦和侥幸。”
“是。”
缘杏郑重地应了一声。
缘杏应完,想了想,又将小画音树推到女君面前,道:“明日我们出征以后,女君能替我保管小画音树吗?万一出了什么事,它也能继续得到照顾。”
缘杏带小画音树到画室,是东天女君早前就应允的。小画音树也习惯了平时和缘杏形影不离,这会儿也在悠闲地摇摇摆摆。
东天女君一顿,手指拨了拨小画音树的树叶。
小画音树很友善,开心地将树枝往东天女君手指上缠了一圈,用柔软的树叶触碰她,像是握手。
东天女君浅浅一笑。
“可以。”
她道。
“就留在我这里吧。正好这小树吞了书心,这也是我擅长的,这一日,我可以教它一些,看看能不能帮它完全打开灵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杏一喜, 道:“谢谢女君!”
“不必客气。”
东天女君答得淡然。
*
一夜过去。
这天就是魔门大开的日子。
寅时,天空未明,大军已在城外集结。
穆将军率领兵众。
缘杏他们这些弟子,也早早聚集在一起。
缘杏起得极早, 最先就在等了。而师兄来得比较晚, 他到的时候, 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漂亮的天犬。
那天犬坐下来体型都有半人多高, 黑色皮毛,锋锐眼神,额间三点火,看着人的时候有种嚣张的感觉,满脸的桀骜不驯。
分明是穆将军养的那三条狗之一。
这一个月的功夫, 东天女君那边的龙井和毛尖已经和师兄混得很熟, 三个人经常勾肩搭背晃来晃去。
龙井和毛尖甚至还从师兄身上学了很多, 诸如“半夜游荡”“挂在树上”之类的坏习惯,搞得缘杏整天担心,东天女君会不会抓师父兴师问罪。
而现在, 毛尖和龙井一看牵着狗来,惊喜道:“这不是军营的天犬吗!你从哪儿搞来的?”
“我跟穆将军讨了一下, 他就给了我一条。”
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看上去也挺不解的。
“他说这狗子挺聪明的,三百多岁了, 比咱们几个加起来都大。到时候在战场上可以看顾我们, 免得不小心出事。”
“这也太好了!!!穆将军整天骂你,可是私底下对你这么好!我们现在去讨来得及吗?”
龙井羡慕得眼睛都绿了。
“我们现在也去跟穆将军讨来得及吗?”
为难道:“大概不行了吧, 另外两条天犬都已经有安排了。”
而毛尖和龙井简直垂涎欲滴,围着天犬, 想摸又不太敢。
就连莫离、怜雨和迎阳这些女孩,都不知不觉被吸引了视线,好奇地看过来。
那天犬看上去威风凛凛,丝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围观和喜爱。
没有动,它就坐在旁边,高高大大的,因为额上的三点火,看过去像皱着眉头。
摸了摸它的颈毛,天犬鼻子里发出了“哼哧”一声,摇摇尾巴,但反应不算太大。
“好高傲的狗!”
毛尖呼道。
他也试着伸手想摸,但却被天犬躲开了,只得悻悻收手。
无奈道:“穆将军说,它就是这样的脾气,对人不冷不热的,不合意了还要发脾气。不过战场上很可靠的,不用担心。”
这时,缘杏见到师兄身边的天犬,也有些好奇。
她之前在穆将军那里就见过这几只狗,但还没有凑近看过。
缘杏走过去,问:“师兄,我能摸摸吗?”
“摸吧,没事。”
大方地道。
于是缘杏伸出手,将指尖放到天犬的鼻子前。
先前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的天犬,遇到缘杏却一反常态,主动凑过来嗅了嗅她,然后将脑袋搁到缘杏手底下。
先前没有摸到的毛尖,不禁“咦”了一声。
也略微愣了一下,旋即道:“我知道了,杏师妹原形是白狐狸,都是犬类的,又是女孩子,它比较感兴趣。”
缘杏已经高兴地在摸天犬的头了。
灵淼这时也有些感兴趣地靠过来,道:“那我呢?”
说着,他也将手递到天犬面前。
天犬对男性的兴致,显然不如对女性高,不过看到灵淼,它的耳朵高高竖动了一下,勉为其难地过来嗅了嗅,然后微微歪头,露出相当费解的神情,好像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天犬不同于灵兽、妖兽或者神仙,虽然作为天上的动物,比寻常野兽要聪明百倍,但还算不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开灵智,还不太理解得了混血这样的概念。
毛尖和龙井见还有这样的玩法,都兴奋了起来。
毛尖立刻一把推开其他人,冲到前面道:“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一群人正吵闹着,却见公子羽背着琴匣,亦朝这边走来。
天犬正很不屑地扭开头躲开毛尖的手,它相当傲慢,不是人人都愿意嗅的。而这时,它看到了公子羽。
公子羽甚至还未走近,天犬整只狗的反应,就瞬间变了!
它的后背弓起,尾巴高竖,四只爪子紧扒地面,露出相当警惕的姿势,对着公子羽,喉中发出低吼似的“呜呜”声。
看到天犬露出这样的姿态,毛尖和龙井这些弟子都吓了一跳,误以为它要攻击,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
“别怕,没事。”
连忙道,顺便顺了顺狗背上的毛。
“它这不是要攻击你们,它这是自己紧张,害怕了,所以才在防卫……好奇怪,你平时不是一向最勇猛了,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吗?”
顺着天犬的视线望去,只见公子羽已经背着琴匣走到跟前。
羽师兄一向最为温柔和善,很难想象会是他让天犬这种反应。
不过,公子羽似乎并不害怕天犬的戒备,他淡淡一笑,抬手摸了摸狗头。
天犬的警戒逐渐放下来,慢慢伏低了身体,见公子羽没什么恶意,就停止了呜咽,转了个身,又不以为意地坐回去了。
公子羽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该集合了。”
“是!”
大家都不小心被天犬吸引了注意力,这才回过神,连忙纷纷应下,收起心思,都往出发的地方去了。
缘杏也跟着跑过去,可一边跑,又一边看了眼羽师兄。
她有些在意天犬的反应。
天犬这样的生物,在环境感知的能力上,甚至远胜于其他犬类动物化形的神仙,方能在仙界有一席之地。
像是缘杏这样的九尾狐,要说嗅觉和灵气,倒不一定会输给天犬,但是他们毕竟是神仙,每日和其他神仙待在一起,早就没了那种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和敬畏,也没了野兽那种判断强弱的直觉。
而今日,天犬对羽师兄的态度古怪,为什么那么多人,它唯独对羽师兄如此惊惧?
羽师兄有什么特别吓人之处吗?
说起来,羽师兄原形是什么?他有原形吗?
长期以来,羽师兄从来不化原形,久而久之,缘杏自然认为他就是完全的人身。不过刚才看到天犬的反应,她又忍不住思索起来。
缘杏胡乱想着,忽然间,众人已经行军到了卜算出来的魔门将开的地点。
穆将军噤声无语,向后方挥了一个“集体准备”的手势,示意大家都安静并保持最高集中警惕。
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
缘杏回过神,连忙将关于师兄的胡思乱想收好,全神贯注地盯紧魔门将要开的位置。
事到如今,她紧张地要命,手心已经全是汗了。
万千未降星辰之下,晨光尚未破晓,天地间隐藏着千军万马,却像空无一物一般安静,连树叶的几丝沙沙声都分外刺耳。
咚咚,咚咚,咚咚。
缘杏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只见穆将军一刀挥起,高喊道:“上!!!”
下一瞬,只见空中瞬间大开了五个黑漆漆的空洞。
接着,无尽乌黑粘稠的魔气,像是大坝泄洪的水一样从洞里喷涌出来!与此同时,无数奇形怪状的魔物也紧随着喷涌而出!
魔物涌现的数量太多,甚至远远超过巨大的洞能一次涌出来的数量。
它们都在疯狂地往外跑,发出尖锐的惨叫,像是从一根管子里挤出来发狂膏质体,原本就扭曲的形态被拥挤成各种可怕的形状,而这些生物带着可怕的邪气,疯狂想要涌向人间仙界。
缘杏被吓到了。
就算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演练魔门大开的场景,仍然被这画面吓到。
这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绝无可能遇到的场面,缘杏感受到了一种深刻强烈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英勇地冲上前去,和训练时那样利落地除害杀魔,可双脚却像注满了铅水,紧紧被压在地上,一寸都挪动不了。
其他人亦是如此,没有人能在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时不感到恐惧,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人吼道:“你们愣着干嘛?现在该冲啊!”
话音刚落,缘杏只见师兄身先众人,独自先冲了上去!
师兄平时那种令人头疼的单纯莽撞,此时全化作了值得赞许的无畏和英勇。
只见他身着北天君杏黄色的弟子服,一道小辫尾端缠着红绳,那红绳在夜色和铺天魔物中红得灼目。
双手一拉,手中显出一柄锃亮的九尺偃月刀。
那偃月刀比人还要高长,锋利明亮的刀刃下挂着红缨,那惊人的仙气,无疑可称作神器。
师兄旋身飞起,他的原形是风行兽,身体就像羽毛一样轻盈,在空中宛如流云旋雪。
挽刀飞身,惊起一片飞风,那么长的刀,在他手上就像可以随意把玩的木头玩具。他在空中轻而易举地挽了个刀花,然后纵身横刀劈下――
哗――
缘杏耳畔,只听到未能现世的魔物被砍灭的惨叫。
一片黑漆漆的魔邪,就像无形的云雾一般,就偃月刀轻易地斩碎。刀风掀起的仙气如一道扇形的狂刃,甚至比刀口本身还要来得锋锐凶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