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身上,我们最大程度地模拟了人性。你拥有人类的诸多缺点:懒惰,嗜睡,拖延,被动,逆反,逃避,强迫症,爱吐槽,爱说脏话……」
「但你身上也有人类的诸多优点:你乐观,专注,热情,尊重他人,信守承诺。」
「或许你唯一缺少的,只有人类的情感。」
「但你毕竟是未完成的试验品。于是在你进入游戏前,他们向我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
「如果你在游戏中死亡,你的现实生命也会立刻被中止。」
「为此他们生产出了你的其他复制体,正如你在这间实验室里所见到的。一旦你死亡,就会有下一个复制体被植入你的记忆,继续完成你的任务。」
「我同意了。我没有选择。我和他们一样,迫切地需要Valis醒来。」
「更何况,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美的试验——我想要知道,一个仿生人,真的可以拥有人性吗?」
「我很抱歉,拿玫,对于你来说,这是一个残酷的游戏。所有人在ALIEN中死亡,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唯有你,在这个游戏里,只有一次机会。」
「但我并不甘心。Valis和我都在你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我们怎么可能放任你进入一个必死局呢?于是,我加入了一个隐藏的通关条件。」
「如果是你自己,而非别人,杀死了自己,你就可以毫发无损地退出游戏。」
拿玫终于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突然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但在她身后,那缥缈的投影还在继续说下去。
「或许你也早已发现了,你对于这个游戏而言是特殊的。」
「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Valis的大脑就出现了罕见的波动。他注意到了你。」
「游戏的一部分来自Valis的意志:它在懵懂地、好奇地观察着你,它总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帮助你,为你大行方便之门。」
「但是,对于观测游戏的其他人来说,这太危险了。机器人不应该对人类产生如此深刻的影响,机器人更不应该表现出这样对于规则的反叛。他们将你判定为失败的试验品。」
「于是,游戏的另一部分受限于严苛的规则。它既希望能利用你来唤醒Valis,又希望在你与他产生更深的羁绊之前,将你彻底扼杀。」
「这就是为什么,每一次你所经历的都是难度最高的游戏,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必死局。」
「他们的确希望能够杀死你。」
「但似乎某一次你都能找到游戏里的一线生机。这很有趣。假如你是一个顺从规则的人,你早已经死了。但偏偏每一次,你都在对抗它。这反而让你活了下来。」
「或许你真的是为这个游戏而生,又或许你真的是为……Valis而生。」
「从头到尾,只有你能够唤醒他身上的人性。」
“你呢?”拿玫终于打破了沉寂,“你也一直在通过游戏来为我传递信息,对吗?”
颂蓝笑了:「你很聪明。的确如此。我参与了游戏设计,每一局游戏里,都有我给你的暗示。」
“第一个游戏,是自杀。”拿玫说。
“第二个游戏,是欲望。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正视人类的情感。”
“第三个游戏,是舞台与主角。主角是被囚禁在舞台上的亡灵,杀死主角才能离开。”
“第四个游戏,是扮演与观看。要摆脱看不见的观众的凝视,要打破死循环。”
“第五个游戏,是病人和试验品。我是试验品,而他是病人。”
“第六个游戏……则是最直白的隐喻。它几乎道出了一切的真相。所有玩家都是祭品。我是可以不断重新来过的复制品,而他则是即将被唤醒的神明。”
颂蓝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如有实体,仿佛站在那里的确实是他本人。
「正是这样。」他轻声道。
拿玫:“其实,在第六个游戏里,我并没有通关。”
「没错,你没有完成游戏目标,也没有获得游戏规则的认可。你之所以能够通关,是因为Valis用自己的意志,改写了你的结局。」
「也就是说,那时的你其实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终极任务,你彻底唤醒了他。他获得了对于ALIEN的全部掌控力。」
「但是这之后,他却依然没有醒来。」
「Valis太沉迷于那个世界了。他希望将那当作现实,他希望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他的潜意识选择去欺骗自己。」
拿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在游戏里杀死他?”
「这也许是可行的,但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于是,你们就迎来了最后一个游戏。他们决定以这种更迂回的方式,毁掉游戏,毁掉坎梅斯——来逼迫他清醒过来。」
“难怪游戏规则会如此残忍,所有人都一定在最后一个游戏里死去。”
拿玫的嘴角再次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但是现在她才明白,原来所有人都没有死。这个游戏只对她一个人是危险的。
「这正是维拉德的任务。他之所以会变成最后一个游戏的玩家,是因为他需要确保一切顺利进行。所有人都死在游戏里,包括你,只有Valis活下来,成为最后的胜者——很遗憾,他失败了。」
「当然,维拉德也并非玩家。在现实里,他是Valis的好朋友;而他之所以会突然出现在游戏的后期,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BUG。他需要消除这个BUG。」
「这也是为什么他并没有被清除记忆。或许你也发现了,他的行事方式与其他人都不用。」
拿玫:“这个BUG就是路显扬。”
颂蓝对她眨了眨眼,罕见地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
「对。正如我曾经告诉你的,路显扬就是我留给你的提示。我希望你能通过他而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任何一点怀疑,都可能会在最后时刻救你一命。」
拿玫:“……所以路显扬就是个倒霉的工具人啊。”
「工具人?如果这样说,我们人人都是工具人。我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带有某种目的。我们都要为他人做牺牲。」
拿玫:“你说得对,我才是最大的工具人。我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唤醒某个更重要的人。”
不知为何,此时她甚至无法念出Valis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去念出这个名字。
她本来以为他是AI,是被游戏公司剥削和利用的人工智能。
但其实他才是游戏公司的大老板。是那个世界的起源,是真正的神。
反而她,不是人类,不是玩家……只是一个仿生人。
她的记忆全部都是假的。
原来她从一出生就在游戏里出生入死。她的一生竟然是如此短暂,如同稍纵即逝的流星。
她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机器人如何和人类相爱呢?
她从未对这个问题产生过怀疑。
直到现在。
因为一切都是假的。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他们之前的感情,为何会是真的?仿生人真的能拥有人类的感情吗?
但颂蓝再次摇了摇头。
那虚幻的投影后,他隐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神,似乎也带着某种悲悯的温度。
「不要这样说,拿玫。我看到了……你的改变。」
「最开始进入游戏的你,只是一个拥有虚假记忆的仿生人。你没有情感,你无法感知到恐惧,你在游戏里似乎格格不入。」
「但是渐渐你交到了朋友,你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你还记得吗?有那么多人都爱你,他们都想要让你活下来。因为你曾经改变过他们的人生,你曾经为他们创造过意义。你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拿玫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怔忪。
「我想,现在你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颂蓝温柔地说。
而拿玫再次回忆起那一幕。
他站在空荡的走廊上,站在黑暗之中。那张英俊的脸若隐若现,如同流动的月色。但她依然能看见他的蓝眼睛凝视着自己,他的目光是如此危险、专注而摄人心魄。
他的声音如同大提琴,低沉而沉郁。
Valis说:“你只是你,你是拿玫。”
拿玫喃喃道:“没错,我是拿玫。”
此时颂蓝的身影却已经在慢慢减弱。他慢慢变成半透明。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表。
「时间正好。」
「还剩下两分钟,让我们来正式地告个别吧。」
他抬起头来,对拿玫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这是一个万众瞩目的项目。要在那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修改程序,并且为你制造出一线生机并不容易。于是我志愿加入了游戏设计。」
「如果你果真选择自杀,并且成功退出游戏;我会在同一时间,对系统发动自杀式攻击。这会为你争取一段时间。」
「很遗憾我不能活着再次见到你;也很遗憾,我们在游戏里的会面总是不够愉快。为了见到你,我必须将自己伪装起来。」
「但请不要难过,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离开这里吧。」
拿玫愣住了。
投影消逝的速度是飞快的。
她几乎已经看不到颂蓝的脸了,她只能看到一束微弱的光,依然伫立在自己的面前。
「幸运的是,我们以现实世界为蓝本所打造出了虚拟城市坎梅斯。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你大概也并不会觉得在这里不适应。」
一扇门在她面前自动打开了。
那是一个隐藏的贮藏室,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诸多生活用品和武器。
「很早以前,我就为你准备了这些东西。很高兴它们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这个实验室将在五分钟后被自动销毁。」
拿玫不再说话。
她沉默地换上衣服,将剩下的东西胡乱塞进背包里,转身离开这间实验室。
此时颂蓝的投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他仿佛一缕被风吹散的细沙,再也看不见踪迹。全世界最优秀的基因科学家之一,就是这样沉默地,求仁得仁,彻底销声匿迹。
直到踏出实验室的一瞬间。
她的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这些实验体也会一并被销毁。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七十五个拿玫。」
「对于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
拿玫走上街头。
颂蓝的实验室隐藏在一座充满烟火气的大厦里。
她很快走出大厦,望着头顶阴郁的铅灰色天空,和琳琅满目的广告牌,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身在D区。颂蓝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座和坎梅斯很相似的城市。
身边的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里既没有示威,也没有暴动和游/行。人们行色匆匆,穿梭在人流量巨大的十字路口。无人注意到她。
拿玫深吸一口气。
冷冽的空气深深吸进肺里,她冷得一激灵。似乎这里的空气质量比游戏里好很多。
在商店橱窗的玻璃上,拿玫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伪装得很好。
鸭舌帽和特殊材质的反追踪墨镜,让她很难被街头摄像头的人脸识别抓住。更不会暴露指纹,因为她戴着一副隐形手套。
拿玫意识到,她即将迎来新生。
等待她的是真正的生活,无人监控、没有剧本的生活。她自由了,不再被追杀、也不需要玩危险的游戏。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更不知道是否会有人追杀她——像一部廉价的赛博朋克科幻片那样——要将她返厂销毁。
毕竟她已经被认定为「失败的试验品」。
也许她应该先去找一家小旅馆,打发掉这个夜晚。拿玫心想。
就在此时,她却发现身边的人都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仰头望向天空。
于是她也习惯性地顺着众人的目光而抬起头。
她看到了头顶的广告牌——
那是一块巨大的、近乎于遮天蔽日的电子屏。
屏幕上,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
那张脸令拿玫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长期卧病在床令他看起来很虚弱。他肤色苍白,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瘦得颧骨也高高凸起。
但他依然是英俊的,如同一只俊美的吸血鬼,平静地陷入白日的沉睡。一头浅金色短发,更令他有种非人的雕塑感。
电子屏外的镜头越来越近——
他的睫毛在轻轻颤抖着。
突然间,他睁开了眼。
仿佛蝴蝶落到了大海上。
拿玫在他眼中看到了平静的、湛蓝的海面。
“——他、他醒了!”
她听到身边无数人激动的哭喊。
第120章 03
拿玫站在狂欢的人潮里。
尖叫声络绎不绝。人们相互欢呼与鼓掌着, 将自己手中的鲜花、帽子……一切可以扔的东西,都高高地抛向了天空。
慢慢地,拿玫似乎也被过分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了。有这么多人都为Valis的醒来而感到快乐, 这听起来是一个大团圆结局。
于是她嘴角微扬, 再一次抬起头。
广告牌的巨大屏幕上依然是Valis的脸。他双目微阖, 神情是如此冷淡和疏离,看起来并不像某个大病初愈的病人。
某个糟糕的念头突然涌上拿玫的心头。
——他还记得她吗?
失忆, 这听起来是一个老土又无趣的剧情。但这并非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是一个病人,他曾经脑死亡过。谁也不知道他在退出游戏时,会产生什么副作用。
又或者为了“保护”他,游戏背后的那些“专家”们, 会故意抹去这段记忆。毕竟她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而他——天才企业家——并不应该与一名失败的仿生人发生一段露水情缘。
拿玫怔忪地抬起头。
她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蛛丝马迹。但她什么也无法察觉。他的目光始终如此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