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潭犹豫了一下,道:“十年了,小黑的变化也很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知予的眸色一僵,呼吸也跟着窒了一瞬。
其实她有这个心理准备,但是自己做准备和被告知做准备的感觉是不同的。
自己做心理准备的时候,总是会抱有一种侥幸心理,但被告知做心理准备,就说明,那份侥幸是不存在的。
傅云潭打碎了她的侥幸心理。
陈知予的心脏开始骤缩,如同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勒令自己保持冷静:“它现在,不好么?”
傅云潭不置可否:“十年了,多少会有些变化。”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的自然从容,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方向盘。
陈知予本想追问:什么变化?但是话到嘴边了,她忽然发不出声了。
她想知道小黑的变化,却又害怕知道。
小黑的性格向来桀骜贞烈,除了她之外,从不让别人碰,外人只要一碰它它就会暴躁发怒,从不屈服。
也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它没有遇到一位能让它心悦诚服的新主人。
如果没有的话,它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思及至此,陈知予的心就开始疼,眼眶也开始发涩发酸。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小黑。
最终,陈知予把已经冒到了嘴边的问题改成了:“小黑一直留在赛马场么?”
傅云潭实话实说:“没有,它被一个喜欢赛马的富商拍走了,后来又被送到了那位富商的私人动物园里。”
所以,小黑现在成为了一座私人动物园里面的展品?
一匹战无不胜的千里马,竟然成了一件供人欣赏的展品?
陈知予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沉默不语地盯着窗外,眼眶却逐渐泛了红。
傅云潭也没再多言,抬眸看了一眼后视镜,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没告诉她的是,小黑之所以被送进动物园,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刚烈了。
那位富商其实很喜欢小黑,但却无论如何也驯服不了它。
他打过它,骂过它,甚至接连好几天不给它喂粮,但小黑宁可被饿死,也不让他碰一下,只要他一伸手,小黑就会暴跳如雷。
后来富商彻底放弃了驯服他的想法,但又是很欣赏小黑的烈性,无奈之下,只好将它送进了自己的动物园中。
随着距离的接近,赛马场的轮廓逐渐出现在了陈知予的视线中。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过往的记忆如同雨后春笋般在脑海中破土而出,深刻且清晰。
十年前的那个陈家姑娘,开始在她的灵魂深处蠢蠢欲动。
她抵触这种感觉,却又无法自控。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片她曾洒满了热血的土地上。
傅云潭将车停到了赛马场前方的停车场,车身一停稳,陈知予就下了车,看到前方不远处挂着的“售票处”三个字后,她茫然又恍惚,或者说,恍如隔世。
十八岁之前,她很少住在家里,除了在学校上课期间,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赛马场。
可以这么说,这座赛马场就是她的第二个家。
但是现在,她回自己的家,竟然,还需要买票了?
越是盯着“售票处”这三个字看,陈知予就越恍惚,感觉自己像是正在做着一场黄粱大梦。
“小羽毛?小羽毛?陈知羽!”
傅云潭接连喊了她好几声,才把陈知予喊醒。
她垂下了目光,不再看“售票处”那三个字,像是很怕冷似的,她将双臂紧紧地抱在了胸前,又做了几组深呼吸,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与冷静。
随后,她跟着傅云潭一起朝着售票处走了过去。
在傅云潭买票的时候,陈知予站得很远,就好像售票窗口内坐着的不是人,而是怪物,只要她一接近,怪物就会把她一口吞掉。
而且这座伫立在赛马场外的做售票处用的木头小房子对她而言也是纯陌生的。
十年前这里不对外开放,根本不需要售票处。
傅云潭买好了两张票,回来后,递给了陈知予一张。
陈知予呆愣愣地盯着那张票看了好久,才缓缓地抬起手,接过了那张票,动作迟缓又带着颤抖,如同一位行将就木、再归故土的老人。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是一把刀,在凌迟着她的灵魂。
十年过去了,赛马场没有变,但是为她建造这座赛马场的爸爸死了,陪她骑马的哥哥也死了,陪她征战赛场的小黑成了展品,她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她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了再一次的体验生离死别的痛苦么?还是体验物是人非的无奈与心酸?
她一点也不想回忆过去,只要想到爸爸哥哥她就难过,想到小黑她就惶恐,因为不知道现在的小黑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
但是每接近赛马场一步,过去的记忆就越发的清晰一分,她也就越惶恐,像是脖子上缠了一根不断被收紧的绳索,她感觉到了窒息。
她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她会死。
陈知予定下了脚步,斩钉截铁:“我不去了,我要回家。”说完,她转身就走。
傅云潭没有追她,只说了一句:“不见小黑了?”
陈知予的脚步一顿,用力地攥紧了双拳,狠心回了句:“不见了。”
傅云潭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但是小黑想见你。”顿了下语气,他又补充,“它还是那个臭脾气,不让别人碰。”
陈知予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心口处传来了一股难以忽略的钝痛。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着傅云潭,眼眶通红,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这里?”
她看出来了,傅云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让她来见小黑,而是逼着她进赛马场。
但她宁可去动物园看小黑,也不想进这座赛马场。
傅云潭沉声反问:“你为什么不敢进去?”
陈知予无奈至极,又气愤至极:“因为这已经不是我的赛马场了!十年了傅云潭,回不去了!”
她想让傅云潭明白,她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陈家姑娘了,也不可能再变回那个陈家姑娘了。
傅云潭不为所动,语气笃定,又带着偏执:“回得去,我现在可以重新把这座赛马场给你买回来。”
十年前他没有能力守护她,但是现在他有能力了。
陈知予冷冷一笑:“你能让我爸回来么?还是能让我哥回来?只要你能让他们俩其中一个人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你能么?”
傅云潭字句坚决:“我不能,但我一定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你了!”
陈知予不屑道:“我不需要你陪。”说完,她再次迈开了步伐,快速又决绝地远离赛马场。
傅云潭咬了咬牙,神色冷峻地盯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地威胁:“你今天要是敢走,我明天就把小黑送去屠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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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陈知予的脚步再次一僵, 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 双目赤红地看向傅云潭:“你要是敢动我的马, 我就宰了你。”
傅云潭面不改色, 淡淡启唇:“你可以试试。”
陈知予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腿了,因为她感觉到了傅云潭不是在跟她开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他根本不在乎小黑, 只把它当成挟持她的工具, 如果她不按照他说得做,他完全可能会把对她的怒火发泄在小黑身上。
看来, 在十几年前, 他那么努力地去获得小黑的认同,也只是做做样子给她看,为了哄她开心而已。他自始自终从没有喜欢过小黑, 只把他当成工具, 以前利用小黑欺骗她,现在利用小黑威胁她。
所以,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 也没有理解过她,甚至没有想过去融入她的人生,参与她的世界。
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件所有品,如果她没有按照他所期待的样子去成长,那么他就会用尽手段的去干预她的人生。
就像现在一样。
她不想回忆过去,不想再当那个看似高高在上实则百无一用的陈家姑娘,但是傅云潭不允许她这么做,他在逼着她重新变成陈家姑娘, 因为陈家姑娘才是他最满意的样子。
他甚至还把陈家姑娘写成了一首诗,让她声名远扬。
当初她以为他是因为爱她才写了这首诗,现在她才明白,他只是为了炫耀自己拥有陈家姑娘……
陈知予倏尔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自嘲,又带着揶揄:“傅云潭,你可真是好样的!”
怪不得当初师父和师妹师弟们都不喜欢他,看来他们是早就看明白了这点。
他们俩可是自幼相识,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看明白这一点呢?
傅云潭对于她的嘲讽置若罔闻:“小黑来的时候,是被打了麻药装进运输车里送来的,如果你今天不去见它,它还会再被打一次麻药,再次被装一次运输车。”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十分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对于陈知予而言,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锐利的钉子,毫不留情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心疼她的小黑。
它是一匹千里马,拥有世界上最不羁的灵魂,哪怕它的后半生不能继续征战沙场,也要如同一阵疾风一样无忧无虑地奔驰在草原上,而不是被当作展示品出现在动物园中、被当作货物塞进运输车里。
陈知予再一次红了眼眶。
她还是无法放下小黑。
最终,她再一次的向傅云潭妥协了,艰难地迈开了双腿,朝着赛马场的大门走了过去。
这一路虽然不长,但对于陈知予而言,每一步都布满靳棘,越是接近赛马场,她的呼吸就越困难,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是要爆炸。
爸爸和哥哥已经不会在赛马场里等她了。
师父也不在了。
她所珍爱的一切都不在了。
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自己,所以她一点也不想重新踏入这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但傅云潭却在逼着她这么做。
陈知予的眼前开始一阵阵的发昏,视线范围内所有的一切都虚化了,耳畔什么都听不见了,仅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呼吸声。
赛马场大门口伫立着三台检票用的闸机。
走到闸机前时,她几乎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臂检票,更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一步。
她红着眼睛看向了傅云潭,目光和语气中都已经带上了哀求,声音也开始哽咽:“我不想进去。”
傅云潭不容置疑:“你必须进去。”
陈知予哭了,哭得特别无助。
自从哥哥死后,她就再也没有这么哭过了。因为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哭是没用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是现在,她却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爸爸了,也想哥哥了,要是他们两个现在能出现就好了,他们一定不会任由傅云潭这么欺负她,他们会尽其所能地保护她。
哪怕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还陪在她身边,她也不会像此时一样没有丝毫面对过去的勇气。
面对着痛哭流涕的陈知予,傅云潭的心在疼,在滴血,如同有一把刀在不停地凌迟他的心脏。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也明白她的抗拒与惶恐,但是他不得不逼着她去面对过去,不然她永远变不回十年前的那个陈家姑娘。
哪怕她变不回陈家姑娘,也不应该像现在一样唯唯诺诺胆小如鼠,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她应该是桀骜的、刚毅的、无所畏惧的,如同她的那匹千里马。
他也明白小黑与她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的亲密,她与小黑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两个的灵魂是羁绊在一起的,如果她不振作起来,小黑也不可能振作起来,所以他必须逼着她振作,如同十几年前他逼着她重新拿起弓箭一样。
他清楚地记得在她十三岁那年,一次射击训练中她不小心脱了靶,那支偏离了飞行轨道的箭矢直直地朝着训练场外飞了过去,而她的小师妹正站在那个方向。
箭矢无眼无情,直接刺穿了她师妹的手臂。
这件事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从那天起,她就不敢再拿起弓箭了,甚至只要一提起“弓箭”两个字,她就会害怕到脸色煞白。
为了帮她克服心理障碍,他逼着她去了训练场,强行把弓箭塞进了她的手里,然后拿了颗苹果朝着立在赛道内侧的箭靶走了过去。
那是个冬天,下了漫天大雪,他脱了羽绒外套,仅穿着一件单衣站在了靶心前,把苹果放到了自己的头顶,逼着她朝着他放箭,不然他就不离开。
她很惶恐,也很抵触。
那时的她,也如同此时一样,惶恐无助到放声大哭,但是他没有心软,不停地逼着她拉弓放箭。
她却迟迟提不起勇气。
雪很大,室外的气温透心凉,他已经快被冻僵了,头上肩上皆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就连眉毛和睫毛也都变成了白色,但却咬牙坚持站在靶心前。
只要她不放箭,他就不会离开。
后来,他满含哀求地对她说了句:“小羽毛,我快冻死了,你忍心看着我冻死么?”
她哭着回道:“我不敢,我怕我杀了你。”
他笑着回道:“对我来说,死在你手里应该是最好的一种死法。”他又鼓励道,“别害怕,只管拉开你的弓,朝我放箭,我相信你。”
或许是被这句话激励到了,又或许是真的害怕他被冻死,她最后终于鼓起了勇气,猛然拉开了自己手中的长弓,抬臂搭箭,将箭头对准了他头顶的红苹果。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她咬牙松开了弓箭。
细长的箭矢如闪电般穿梭在漫天的大雪中,径直射中了他头顶的苹果。
苹果被箭矢穿透,从他的头顶掉落,砸进了厚厚的雪地中。
他低头看了眼那颗鲜艳的苹果,欣慰地笑了一下,然后也倒在了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