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香暗自吃惊,心想林家的根在城里,林知秋的祖父以前是做官的,估计确实不差钱。只是入乡随俗,露了富可不好。和香想到这里,心里的惊讶也就压下来了。
正烤着呢,火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听到开门声,和香扭头看过去,一道高大的声音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林知秋,他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袍,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毛茸茸的耳朵放了下来,将两只耳朵遮掩得严丝合缝。
乍一看,有点像老头。
对上和香的视线,林知秋感觉耳朵顿时一烫,回想嫂子说的那些话,他迅速低下头,当做不知道和香来了他家,嘴里还是打了个招呼,“和香来了啊?”
林嫂子笑看了小叔子一眼,随即再看了表情没有变化的和香一眼,她并不担心,她甚至胸有成竹。和香到底是要嫁人的,就这个阶段来说,小叔子就是和香最好的选择,和香没道理不同意,现在还不同意,大概就是女儿家的矜持。所以她给小叔子出主意,今天请和香过来,大家一起吃烤肉,一起说说话。
林知秋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林嫂子看着突然傻不愣登的林知秋,有些好笑,提醒道:“小叔,这都回家了,咋不把大衣和帽子脱了?”
林知秋仿佛这才醒悟过来,慌不迭地走出火屋将衣裳和帽子都取了下来,放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才又到了火屋。
林知秋里面穿着一件厚实灰绿色的厚实毛衣,毛衣穿在他身上,显得他身形很修长匀称,领口处的白色衬衫领子,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斯文。
“这片肉好了。”林嫂子一边说着,一边将一片牛肉夹到了和香的碗里。
肉都是提前腌制好的,很入味,一放火上,炙烤后溢出来的香味仿佛能飘遍整个村庄。
和香夹起来咬了一口。
林知秋就坐在她对面,本来很香的肉到这个时候,有些索然无味。
和香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勉强又吃了两片肉之后,就站了起来,说道:“我吃得差不多了,谢谢婶子的招待,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洗衣裳去呢。”
林嫂子一把拉住她,“要洗衣裳也明天再洗吧,今天难得你过来,我能有个人说说话,这就回去了怎么行,快坐下。”说着,她对林知秋道:“知秋,去拿两个糍粑出来切片,那个烤着也香呢。”
和香连忙道:“真的,婶子,我家里一堆衣裳呢,肉我也吃了,谢谢婶子。”
“坐下吧,再耽误一会儿,能耽误你洗衣裳?还早呢。”林嫂子未必不知道这是她找的托词,只是她好不容易将人给请了过来,不能就这样就将人给放走了。
和香挣不开,只好又坐了下来。
林知秋去拿了两个糍粑出来,切了片,放在火上烤着。
林知秋虽然很想和和香说说话,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林嫂子看了一眼突然变成闷嘴葫芦的小叔子,有些无奈又好笑,好不容易将两个年轻人凑到一堂了,两人却各自不说话。
林嫂子只好问林知秋,“知秋,你上午去哪里了呢?”
林知秋道:“哦,去三哥家了,他不是去了一趟城里吗?我托他带了些书回来。”
林嫂子正要说话,没想到和香插嘴问了一句,“什么书?”
林知秋看向和香,老实回答道:“就是一些外国的文学。”
和香点了点头。其实这个时候,对外国的文学类书是有些敏感的。和香想到了一件事,林知秋明年就会陷入人生的低谷。
和香一时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样的事情,不管谁经历,大概都是人生的一个创伤,那不单单是住牛棚,挨□□这么简单的。
可是要怎么救林知秋?这是大时代的错误,她能怎么办?
和香没有继续往下问,让林知秋稍微有些失望,但是他随即就想起来,和香大概是不识字的。
林知秋突然问了一句,“和香,你想不想学认字?”
和香有些惊讶地看向林知秋。
林知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得有些贸然了,但是话都已经开头了,只好问下去,“就是,你想学认字吗?现在没什么事,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和香当然认识字了,只是这个时候的她是不认识的,因为她小时候没有上过学。
林知秋觉得自己如此贸然提到这个,和香说不定会尴尬,正暗暗自责说话不经脑子,和香就点了点头,“好啊,那么就麻烦小林叔了。”
林知秋微微瞪大眼睛,他没想到和香竟然真的同意了。
林嫂子在一旁也为小叔子捏着一把汗,和香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会想认字呢,现在说教人家认字,估计人家不会当成好心,还会恼羞成怒呢。
和香说好的时候,林嫂子都松了一口气。
林知秋更是喜出望外。
只是两人在什么地方教和学,这是个问题。林知秋不能频繁出入和家,这对和香的名声不好。但是和香可以用打毛线衣的理由来林家。
从这天过后,和香就天天来林家。
其实和香只是想为自己识字找一个理由,以后她再说自己识字,就没人会怀疑她了,因为她学习过。
林知秋惊叹于和香的聪慧,本来他是想从拼音教起的,但是和香要求直接从书教,这些字,几乎只教一遍,和香就能记下来。
虽然纸笔都很贵,但是林知秋给和香买了纸笔,就为了让她回家好好写字。
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和香就发现林知秋十分体贴,性格也好。
和香不想让林知秋再经历一次浩劫,可是又能去哪呢。
和香学了大概半个月,就不再去林家了。
在前一天,和香在学习结束之后,揣着林知秋送自己的字典,说明天不再过来。林知秋愣住,脸上的失望有些掩不住,“为什么呢?”
和香笑道:“我总来你家不太好,而且我拿着字典回去学习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就记下来,以后再找机会问你。”
林知秋道:“这有什么呢,只是学习。”
和香道:“别人可不这么想。”
“可你不是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啊!”林知秋急道。
和香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字典,这字典是新的,不知道林知秋为了买它花费了多少力气。
“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呢?”和香反问道。
林知秋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那你嫁给我,你嫁给我,别人就再也不能说三道四了。”
和香仿佛被林知秋炙热的眼神烫到,她连忙闪躲开,“我暂时还没有考虑结婚。”
“那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想结婚,我就娶你,好吗?”
和香沉默了一会儿,将头转回来,对上林知秋真挚的视线,她几乎有些赌气,“行啊,假如我五年十年都不结婚,你也等吗?”
她只是赌气一般地说,没想到林知秋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和香有些难以再和他对视,她急忙收拾了东西逃离般似的离开了林家。
和香后来时常回想这一幕,反思了自己为什么会落荒而逃,她最终给出了答案——她对婚姻态度敷衍,相反林知秋是赤诚的,他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捧到了和香面前,可和香生怕自己会辜负。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村庄就像是一道漏风的墙,不管哪里有一丝一毫地风吹草动,都会人尽皆知。村民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林知秋想要娶和香的消息,仿佛一夜之间,消息就不胫而走。
可是不管消息传得多么热烈,这两家一点动静都没有。
很快冬去春来,地里要开始种庄稼了。
和香时常在下地的时候碰上林知秋,林知秋并不怎么和她攀谈,只是再干活的时候,会尽力地帮她,也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日子平和地流走,时光却不想这样辜负人们的期待,将一丝丝甜蜜,悄悄地塞进了时间的空隙。
林知秋的人生低谷还是来了。这年冬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已经开始准备过年的年货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闯进了村庄,将林家三个男人都带走了。
一开始谁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后来就听说了,林家不是什么好人,林家在城里的爷爷是卖国贼。
这样的流言仿佛长了脚一样,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村庄,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和林家扯上关系会损害到自己。
而林家本来丰厚的家底,也在这一次中被彻底抄了个遍。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原来林家很有钱,家里有古董,还有几千上万块现金。
这是难以想象的财富,若不是卖国,如何会存下这么丰厚的家产。
流言总是越演越烈的,人心也经不起考验。
林家从昔日的座上宾,一夜之间就沦为了丧家之犬。虽然不至于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可到底被村人所疏远了。那个曾经可以吃上烤肉的人家,如今却落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林嫂子失去了往日的笑容,马山就要冬天了,家里什么粮食都没了,她娘家也担心被牵连,现在直接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婆婆也因为这等变故一夜之间倒下,一时间,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重担完全放在了她的肩上。
吃不上饭了,这才是让人最绝望的。现在村里人人都害怕被牵连,跟林家算是划清了界限。她只能求自己,白天上山挖蕨根,晚上回家打蕨根淀粉,拿来果腹。现在大雪封山,蕨根都看不到,她得将积雪刨开,才能找到蕨根。
昔日白净水灵的小媳妇在短时间内变得憔悴。这点蕨根根本就养活不了一家人。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嫂子变得空前坚强,男人都不知在什么地方,她要是倒下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白天挖一整天蕨根,晚上摸黑打蕨粑,没几天,林嫂子就累得差点病倒。
这天晚上,林嫂子在院子里用打糍粑的粑槽打蕨根,外面有人敲门。
林嫂子初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敲门声还在继续。
林嫂子走过去开了门,借着月光,她看清楚外面站着的人是和香。
和香也不和她说话,蹲下将一担东西挑起来,走进了院子。
“和香!”
“婶子!”和香笑了笑,将东西放下来,“这是一担玉米面,你们先吃着。”
林嫂子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不不,这我不能要。”
和香道:“婶子,别跟我客气了,收下吧,一家人还得吃饭呢。”
和香语气平和,却戳中了林嫂子一直憋着的泪腺,林嫂子张了张嘴,话没吐出来,呜咽声就从喉咙处漏了出来。
林嫂子连忙用手捂住嘴,她不能在别人面前哭。
和香放下扁担,伸手抱住林嫂子在短期内消瘦很多的肩膀,“婶子,没事,困难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知文叔他们也会好好地回来的。”
而事实上,和香记得知文叔和林嫂子的公公都受不了折磨自尽了,只剩下林知秋一个人回来。
和香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浩劫,不是她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林嫂子的所有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尽管林嫂子想要停下哭泣,可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眼泪更是止不住。
和香轻柔地拍着林嫂子的后背,安慰道:“没事,婶子,会好起来的。”
林嫂子怎么都不肯收粮食,和香却很坚持,为了让林嫂子收下粮食,和香说道:“婶子你也知道和我知秋的关系,让我袖手旁观,这怎么能够呢。这些粮食我爷爷奶奶也是知道的,你收下,以后让林知秋还给我。”
林嫂子总算得到了一点安慰,她微微一笑,紧接着却又有些苦涩,“和香,你是好姑娘,可是小叔他现在…别耽误了你,你另寻好人家吧,相信小叔也是能够理解的。”
和香笑道:“瞧瞧婶子您这话,我和香可不是那种人。若是不能共患难,以后又怎么能同享福呢。婶子,你别担心,我知道知秋他们在哪里,我给他写一封信,给他报个平安,让他们在那里好好的生活,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
林嫂子很是惊喜,连忙拉住和香,“和香,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和香点了点头,“我知道。”
托了林知秋后来很有名气的福,她听说过他劳改的地方。只是这信写出去,就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了。
和香回家找来以前林知秋给她买的纸笔,自己提笔给林知秋写了一封,又让林嫂子口述,给林知文也写了一封。全篇都是报平安和鼓励的话。
和香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行得通,希望林知秋他们梦顺利收到,这些信能对他们有正面的鼓励作用。
两个月后,和香和林嫂子一起下地劳动,正在干活,邮差从田地旁边骑车路过,看到人就停了下来,问道:“老乡,打扰一下,请问谁是许月?”
许月是林嫂子的闺名,林嫂子听了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信!
为了不拖累和香,林嫂子不想让别人知道和香和她走得近,所以这信都是捱到了晚上,才让和香来家里,点了蜡烛,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她念的。
果然是林知秋他们寄过来的。
其中一封信是给林嫂子的,一封信是林知秋写给和香的。
林嫂子不认识字,和香慢慢地给她念。信上也是报喜不报忧,报平安的。而林知秋写给和香的就有些消极了。林知秋的大意就是让和香找个好人嫁了。
和香看完了信,也不耽误,又提笔给他们回信,还是通篇都是鼓励的内容。
和香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希望林知文他们在那边看到家人的鼓励,能将浩劫熬下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林嫂子在村里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了,这个好过指的是人会偶尔和她说说话,但是关系依旧不亲近,家里也有了一点粮食,至少不会挨饿了,就是林母,想念儿子和丈夫,身体不太好。
林母知道一直都是和香在帮助林家,对和香亲切得不得了,儿子果然比自己会看人。
三年后,浩劫结束。林家人也回来了。
回来的是林知文两兄弟,林老汉在半年前病逝了,这消息林知秋没敢在信里说,怕他娘受不了这个打击。
林知秋在回来的那天晚上就过来找她了。
一见面,还没说上一句话,林知秋就冲上来,一把紧紧地搂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