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句淡淡问话,周围空气却陡然凝滞。
温驯的夜风突然躁动,像临阵叛变的战马,在裴沐周围无声嘶吼。
果然来者不善,就知道没有平白的便宜可占!裴沐哼笑一声,夷然不屑:“你要如何?”
大祭司左手握住乌木杖,右手伸出,漠然道:“交出建木枝条。凭你们——养不好神木!”
话音未散,攻势已起。
一道青绿色的光芒自大祭司手中飞出,直直奔向裴沐身后——子燕部紧紧护住的那一株神木树苗!
这道光迅疾如流星,幽绿如整个暗夜——因为它如此幽深,眨眼间便将在场一众火光、漫天的星光、每一张表情各异的面庞,都浸染为了幽幽的暗绿。如同雨后的深山,满眼都是深深浅浅无边无际又无法挣脱的绿意。
那光自裴沐身边一掠而过,对她视若无睹、漠然至极。好似她只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而裴沐的反应……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的神情也有片刻的惊异,但当她明白大祭司的目标之后,她却倏然露出一点微笑。
耐人寻味的微笑。
少年祭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只做了一件事——向前伸出双手,横握青藤杖。
这一根象征子燕祭司的青藤杖远不如大祭司的乌木杖豪华,看上去不过是几根青藤攀绞而成,只在最顶端做出一个镂空的花纹,里面再镶嵌一颗透白的玉石,多少让这根手杖更符合祭司的身份。
但是,当子燕祭司横握青藤杖,看似漫不经心地略一偏头时……
起风了。
清新爽朗的风——让人想起发白的晨光,以及一切与夜晚相反的事物。它从青藤杖顶端发迹,继而围绕在裴沐身边,再源源不断地流向四周。
看似柔和的风力,却让那道青绿色的幽芒倏然凝固——就在距离神木树叶只剩一丝缝隙的地方。
方才还显得幼小无力的神木枝条,此时却在众人眼前抽枝散叶、向天空生长而去。淡蓝色的灵光充盈在枝叶的脉络中,让这株属于子燕部的建木变得晶莹剔透,好似一尊晴空下的明澈冰雕。
光芒连接了神木与子燕祭司,像一条光滑的飘带。莹蓝的碎光飘飘洒洒,衬得那张白玉般无瑕的面容愈发精致,恍如天神降世。
“……天人合一?”
见到这一幕,姜月章眉眼微微一动。如厚厚积雪落下些许,他转动目光,重新深深地、仔细地看了裴沐一眼。
“是我小看你了。”他似若有所思,声音却仍是又冷又平,“原来你能调用神木的力量,难怪有恃无恐。”
“天人合一?”裴沐不大认真地问了一句,自己又想起来了,笑道,“哦,就是让这棵小树苗帮忙打打架么。不错,正是这样。”
大祭司没有理会她。那双眼睛隐藏在夜色与青芒之中,只剩两点冷冷的、看不透的星光隐隐闪烁。
神木舒展,在星空下摇曳,颇有些得意洋洋之意,恰似那位漂亮又轻佻的少年祭司。
姚桐一边捂住眼睛,一边又忍不住勉强睁眼。当他看见那一株凭空生长的神木时,不由身体一震,脱口道:“他能利用神木的力量?居然是天人合一!大祭司、大祭司的力量竟被阻挡了……!”
“天人合一”就是指祭司与神木的力量合二为一、不分彼此,因为神木代表天神,故称天人合一。
能够做到天人合一的祭司寥寥无几,而他们无一不是大荒有名的强者。
妫蝉则是早已干脆背过身,只张开双臂、握着石枪,母鸡护崽似地护住自己的族人。她耳朵一动,从风声中听见姚桐的声音,立即半是骄傲、半是警告地说:“阿沐是子燕部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祭司,整个大荒东部没有人比她更厉害!”
姚桐一听,哪里服气了,怒道:“大祭司大人是整个大荒有史以来最强的祭司!”
妫蝉不屑:“你就吹牛吧,反正你们扶桑部牛多,不怕吹。”
姚桐:……
他打架是一把好手,吵架却嘴笨,现在憋得厉害,却又骂不出来。
蓝光如轻纱笼罩。光芒中心,裴沐以青藤杖直指大祭司,问:“怎么,还想抢我们的神木么?虽然我这个人挺懒,但为了族人死战……倒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说:“想抢神木,就先赢过我。”
蓝光更盛,清风盘旋中隐约有了一丝狂暴的意味。
风吹起裴沐微卷的耳发,吹过抖动的草木,又吹起大祭司额头上几缕如缀星光的发丝。他也隔着这片风,凝视着裴沐。
忽然,一个很小的弧度在他缺乏血色的唇边扬起。
“也好。”
男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但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声音——一刹那间有太多声音爆发,伴随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狂风!
裴沐被自己乱飞的头发遮了眼睛。她一手去拂,一手本能地举起青藤杖、调动神木的力量。蓝光变幻,化为屏障,堪堪抵挡住天地间弥漫的伟力。
“这是……”
她有些狼狈地抬起眼,却见到了极其壮丽的一幕——
大祭司背后,那座沉沉的烈山之巅,有深青色的光柱亮起。光柱伟岸,竟像连接了天与地,又将无尽光芒化为雨水,才能密密地笼罩此地。
再仔细一看,那深青色的光芒原来根本是……一株巨大的神木!
与此同时,裴沐眼前看见的,还有四周无数她看不见的、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在夜色中跪下,朝向那一株恍如传说中天柱的神木,深深叩拜。
“神佑扶桑——”
“神佑扶桑——”
祈祷声汇聚,如水波起伏不定。
深青的光芒汇聚在大祭司身边,边缘呈现出发白的光,映得他长发上的微光更加闪耀。
“……你们到底抢了多少部落的神木?”裴沐仰望着上方那棵生平仅见的神木,目瞪口呆,喃喃道。
“败者献之,盟友托之,抢什么?”大祭司淡然道,“至于你们……”
裴沐感到眉心针扎似的一疼——危机的预感。
打得过么?她的心中飞快评估。
若只论实力,她不认为自己输给姜月章。但问题是,既然他们都能借用神木的力量,而扶桑部的神木又远比子燕的神木苗高大……
这根本不是公平的单挑——给她这么大一株神木,她也能横扫大荒啊!
裴沐压下心中不服气的呼喊,面上扯出一个虚情假意的笑。
“哈哈,扶桑大祭司不能仗着自己木头多就仗势欺人啊!”她干笑两声,扬声打断他的话,“你们神木多,人也多,这架打得不公平,有损你扶桑大祭司的美名!这样如何,你现在放我们子燕部的所有人走,我们保证安静如野鸭,什么都不说,一定替你保守你以大欺小、以强欺弱、以多欺少的秘密!”
其余人:……
裴沐则完全无视了四周的纷纷议论。
她心中不屑:当断则断,不好就溜——个人骄傲算什么?作为部族祭司,要能屈能伸才可以保全最多的人。
大祭司却不为所动。他迈开步伐,朝裴沐走去。
裴沐机警地后退两步。
“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别过来啊!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能让飞鸟和清风散落各地,告诉其他部落扶桑部心狠手辣有来无回,千万不要前来投靠,否则一定被他们坑骗得吾命休也!”
大祭司仍旧无动于衷。
“你再往前走,”裴沐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我就告诉别人说大祭司贪图我的美色、对我摸来摸去,不顾我的反抗也要得到我,堪称扶桑部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大祭司:……
他的脚步顿了顿。
扶桑部的人不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可以解读为“此人为何如此颠倒黑白”的目光瞪着裴沐。现在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这位少年祭司漂亮如玉雕了——没有这么无耻的玉雕!
反观子燕部,以妫蝉为代表的一群人,则是露出了微妙的“果然如此”的眼神,既像颇觉安慰,又像讪讪难言。
妫蝉难为情地嘀咕:“阿沐怎么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个什么!”
此时,裴沐已经退到妫蝉身边。她无奈地用眼角余光瞪了好友一眼,反手毫不客气地一捅她的肚子,悄声吩咐:“我用巫术转移神木,你带其他人走,保护好他们,我来挡着他!”
她扯来扯去扯了半天,难道是为了让他们看热闹?阿蝉这人,怎么关键时候反应不过来!
妫蝉这才明白过来,知道裴沐原来是做好了牺牲自己、保全他们的打算。她眼神一变,一咬牙:“你……好!”
到底是骁勇善战的部落首领,妫蝉也深知当断则断的道理。
一言既出,两边达成一致。妫蝉长枪一挥,左手就去揽神木;裴沐足尖轻点,飘然如风中飞花,往大祭司迎去。
正当气氛已有了一丝悲壮之意……
只见大祭司眉头微蹙,大袖一甩,淡淡斥道:“多事。跑什么?既然子燕祭司有天人合一的能耐,神木由你保存也无妨。”
裴沐一怔:“你不要?”
她面上疑惑,手里动作却干脆;青藤杖破开疾风,带着雷雨之势狠狠劈下!
大祭司神色不改,乌木杖一顿,就有无数藤蔓盘旋而起,挡住了裴沐的攻击。不仅如此,他背后青光大放,宛如一只只无形的手牵扯着裴沐,逼迫她自半空降下。
裴沐有心让妫蝉带着神木枝条逃跑,于是缺乏力量支撑,不得不被大祭司一杖压下。
……砰!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磕了个龇牙咧嘴。再一抬眼,就见那乌黑发亮的手杖拄在她面前,再往上就是裹得严严实实的玄色衣袍、一丝不苟的玉器装饰,还有那张清寒如冰的面庞。
裴沐眼神往后一瞟,不出预料地发现自家族人没来得及逃走。她沉默片刻,果断举起双手投降。
“大祭司对不起我错了请您原谅我的胡说八道,务必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我愿意帮您打猎帮您占星帮您给神木浇浇水顺带给您捶捶腿……”
妫蝉:……
饶是空气紧绷,她也不由默默鄙夷:阿沐你能占什么星,睡觉星吗?!
谁料……
“好。”
一时间,人人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连嘴上不停、心思也转个不停的裴沐,都不由顿了顿。
大祭司略弯下腰。
离得近了,他长长的、柔顺的深灰色发丝也变得更近,裴沐注意到,他的发丝上是真的有细微的点点光芒。这是灵力充盈到了极致的表现。
他深灰色的眼睛里有同样的碎光,如冷冷的寒星。
肃杀的冬日星空浓缩于他眼中,就在极近的距离里凝视她。
“子燕祭司,在之前答应子燕部的基础上,每月再添两斗肉干。”他看着她,平静地说,“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作者有话要说:
【9.24修正:女主打不过的原因再强调一下(军备差别又不是实力问题);女主低头的原因再写明一点(东拉西扯争取时间让族人逃走)】
【女强男更强——个鬼啊……】
哦对了,本文一切设定,除非明确标注是引用,否则99%都融入了私设,切勿当真,切勿在作文中引用……
第3章 登山顶
——而你,来做我的副祭司。
裴沐心中转过无数细微的念头。
两斗肉干就想换她当副祭司?凭什么?她看上去就如此好收买,只值两斗肉干?她这样潇洒强大又好看,怎么着也要……
“……五斗肉干,”裴沐一瞬正色,还带了一丝沉痛,“不能再少了!”
正握着石枪准备拼命的子燕部:……
正时刻警惕准备保卫大祭司的扶桑部:……
天神在上,这人答应得……真是好容易!
裴沐看似一副耍无赖的、懒洋洋的“你奈我何”的劲头,一双明澈晶莹的眼眸却在悄然观察大祭司。然而,她仍旧没有在男人脸上看见意外的神情,一丁点也没有。
“好。”他淡淡应下,没有犹豫,“还有什么?”
大祭司的表情如此平淡,好像对局势了然于心因而波澜不起。幽光照亮那对形状锋利的长眉,犹如冷冷的月光照在凝霜的草尖。
裴沐盯着他。她思忖:扶桑大祭司到底是天生过分冷漠,还是对自己的情绪过分严防死守,才显得沉默冰冷如石?如果是前者,那子燕部托庇于寡情者的麾下,未必是好事,但……
她心中暗叹一声。子燕部本就是小部落,前年大荒雪灾诱发妖兽兽潮,子燕部被妖兽袭击,先首领战死,众多青壮战力也死伤惨重。她和妫蝉苦苦支撑一年,实在没办法,才率部来投扶桑。
如果子燕部想要在危机四伏的大荒安稳活下去,终究还是与强者结盟更好。
不论扶桑大祭司是寡情还是自矜,目前看来,他处事尚算公正,没什么能挑剔的地方。
裴沐就露出个笑脸,欢悦道:“大祭司真是慷慨大方的好人,那就这么说定了。顺带一提,我自己需要的物资,是由……”
“既然子燕部与扶桑部已为一体,自然由扶桑部统一发放。”男人依旧不曾犹豫,淡然道,“至于多寡,便比照我来。”
听见这句话,扶桑部的人们起了一些骚动,似乎是诧异。但大祭司的威严笼罩此地,他们很快就归于沉默。
裴沐猜想,必定是因为大祭司生活奢靡,一听还有多个吃喝玩乐的人,大家就不乐意了。她倒是一乐,爽快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