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她已是脸色惨白。
裴沐眼前犯晕,勉力道:“嗜血刃,你哪里来的……等等,这个术……”
她忽然闭口不言,面色却更是一片雪白。浓郁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但只一瞬间,它们都重新归于平静。
坚定的平静。
“阿沐!!”
妫蝉愤怒扑上来,连同四周战士一起。
幽途害怕裴沐,却并不害怕这些凡人战士。它四蹄落地,冷笑数声,就张开大嘴,想吃了他们。
但是,裴沐却说:“按住它!”
幽途一怔,却见四周扶桑战士们合身扑上,宁肯被它咬住也要抱紧它不放。
这凶悍的举动拖住了它片刻。
而下一刻,裴沐已经重新压制住它。
并且,她干脆地拔出长刀,一刀割开幽途的喉咙,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大口吮吸幽途的血!
腥臭的妖兽之血,伴随着浓郁而妖异的力量,齐齐涌入裴沐的体内。
四周的人呆了。
幽途也呆了。
它死命地挣扎,绝望地挣扎,它发誓它一生中从未如此全力以赴地挣扎――
可是,没有用。
刚刚还外强中干的扶桑祭司,此时此刻如山岳泰然,又如神鬼之力,牢牢扼住了幽途的要害。
在她体内,神木发着无人可见的微光,并自枝头开始,一点点地崩碎。
无人知道,连裴沐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同样用尽了全力,狠狠啃噬着幽途的血肉。
此时此刻的副祭司大人满脸是血,神情凶狠,一点不再像那飘逸美丽的山鬼,却像妖异惑人又让人害怕的恶灵。
“吸我的血……你还想吸我的血?!”裴沐森然道,“那就拿你自己的给我补回来!”
吸……血?
幽途的意识快速地陷入模糊,但它还在本能地思考,在疑惑。
大祭司大人分明说过,他下了咒术,只有巫力足够浓厚的女人的血才会……它刚才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
等等……
巫力浓厚的女人的血……
难道……
“你,你……!”
幽途瞪大眼睛,半割断的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嗬嗬”声。
然而,它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砰!
裴沐扔下幽途的尸体,站起来。
四周的战士们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她。
“看什么,没见过搏杀么?”裴沐撇撇嘴,抹掉脸上的血,肌肤上已经重新浮出一点血色,只是仍旧苍白。
大荒多战事,每个能活下来的人都见惯血腥的生存之战,战士们更不例外。
妫蝉恍惚片刻,才连忙来扶住她,无奈道:“你平时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谁想得到你还有这样一面。”
“对自己人不温和,难不成凶巴巴么!”裴沐继续没好气。
但现在谁都愿意捧着她。
妫蝉笑着将她搂紧。
此时,援军已经进入战场。他们带来了战士,更带来了祭司。
战况已经渐渐分明。
裴沐垂眸看着手中的骨白匕首,五指松开,又重新握紧。
“阿沐,这是何物?”
“别碰,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摇摇头,将匕首收起。
忽然,她抬头望南方看了一眼――烈山的方向。
“阿蝉,我要走了。”裴沐回头说。
“走……?”妫蝉愣了,“你去哪儿,难道还要去支援哪里?可你的身体……”
“有幽途这种大妖血肉进补,我现在很好。”裴沐笑了笑,“不是支援,是……另外的需要我去做的事。”
妫蝉盯着她。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危险么?”她问。
“或许。”裴沐说。
“你还会回来么?”
“我尽量。”
“那,”妫蝉露出难过的表情,“你可以不去么?”
“答应过、承诺过的事,总不能反悔。”裴沐笑了,“何况……”
“何况?”
裴沐重新望向烈山的方向。
“阿蝉,你说,”她慢慢问,“大祭司是一位很好的祭司,对么?”
妫蝉以为她还在计较之前诱饵的事,便道:“对。扶桑部这么多人,加上各盟友那么多人,大祭司有本事护住所有人,让每个人都吃饱穿暖,有能遮风挡雨的房子住。战死的战士有碑文铭记,家属也能得到抚育。”
“大祭司大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祭司。”
裴沐转过身。
妫蝉有点惊讶地发现,好友脸上露出了一种明媚的笑容。
这是属于凡尘的笑容,是一个释然的、没有遗憾的、决定了一切的笑容,就像每个经历了隆冬的人在望着春风吹开桃花时,会露出的笑容。
充满希望的笑容。
“我也这么想。”她笑着,“但是,他太冷酷了,也许是因为他不能体会很多普通人的感情。他需要有人时刻提醒他,很多牺牲是有必要的,但那并不代表活下来的人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嘲讽和践踏被牺牲者。”
“那你自己去告诉他。”妫蝉说。
裴沐摇了摇头:“扶桑是每一个人的扶桑,所以每一个人都应该去做。这也是每个人的职责。只是,也许,需要阿蝉你先带头去做……”
“那,那你呢?”妫蝉有些不安。
“我要去做一件……挺重要的事。”
“那是什么?”
裴沐摊开双手。
神木的虚影在她掌中浮现,生着双翼的天生之灵被唤醒过来。
她指着北方:“阿沐,在那里。”
“那我们走吧,不然就要来不及了。”
妫蝉眼睁睁看着好友的身形渐渐消失。
“阿沐,你到底要做什么――”
好友回头一笑:“种树栽花!”
“什……”么?
那是什么意思?
妫蝉感到茫然。
她还在思索,却听身后“呼啦啦”跪倒一大片的声音。
她一回头,就吓了一跳。
“大祭司大人?!”
凭空出现的,赫然竟是那位大祭司。
他衣袍沉沉如夜,长发拖曳如深灰的雨云,眼中也凝着万里不化的冰雪。
然而,平时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的大祭司,此时的脸色似乎格外难看,气息也隐有不稳。
他一眼看见了地上被吸干血肉的幽途尸体,眼神一凝,而后就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向了在场唯一的女人――妫蝉。
妫蝉以为他想问幽途的事,便说:“是阿沐杀的。”
大祭司的神色又有了细微的变化,但妫蝉也说不好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只听他冷冷问:“裴沐呢?”
像在生气,而且是极为生气。
“多亏阿沐来支援,我们才撑到了援军到来。”妫蝉忍不住为好友分辩了一句,并高兴地听到四周响起一片赞同。
但这些赞誉对大祭司没有丝毫影响。反而,他的眼神更恐怖了。
“他人呢?”他一字一句地问。
妫蝉老实答道:“阿沐说有事,又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妫蝉摇头,“但是她留了一句奇怪的话……她说,她要去种树栽花。”
“种树栽花……”
大祭司咀嚼着这四个字,似有疑惑不解。他又看了一眼幽途干瘪的尸体,眉宇间的疑惑更深了。
“他的为人,便是为了我,又怎么可能愿意……”
他陷入沉思,呢喃出声,却又自己停下。
妫蝉望着这位大人古怪的模样,心中的不安更深刻了。
她禁不住上前一步,避开他人耳目,低声恳求:“大祭司大人,阿沐会没事的吧?她原本就为救我们耗尽了力气,又被这凶兽的古怪匕首所伤,似乎失血不少,才勉强用其血液作补……”
“……你说什么?!”
这话不知道哪里有毛病,竟引得素来淡漠的大祭司一个猛然抬头。
他几乎是茫然地望着妫蝉,眼中的震惊之色根本掩饰不住:“你是说,幽途的匕首……吸了他的血?”
“正是。”妫蝉更不安,“但她走时还算安好,就是不知道她要种什么树,又要栽什么花……大人?!”
那个瞬间,妫蝉几乎要以为,大祭司要踉跄倒地了。
她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大人如此恐惧的模样。
其实他没有什么表情,脸色和唇色也本都是淡淡,可正如他的威严会遍布天地一样,他此时此刻的那种惊慌恐惧……
根本无法掩藏。
“仙花,仙花……不,等等!!”
“大祭司大人?!”
刹那间,风雷闪动。
大祭司的身形往北而去,消失无踪。
妫蝉低下头。
散落血污和断肢的城墙上,有一朵奇怪的琉璃花静静躺着。透明的花瓣里凝着一朵橙红的火焰。
她想起来,阿沐告诉过她,这是她做好了送给大祭司的。大祭司戴在腕上,从不离身。
这时候,却忽然断了。
此时,东方渐明。
一缕晨光穿透血腥的寒气,照在琉璃花上。
被遗忘的花朵与火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24章 燕女扶木
“这里是……九嶷山?”
一阵夜风吹来诡异的气息。
裴沐站在山脚, 举头望见沉默不言的青山。
青山如屏,一星灯火也无;万籁俱寂,虫鸟不鸣。招摇三星悬在山尖, 放着冷冷的锐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梧桐树遍植山中, 硕大的叶片掩映着无数壁虎脚似的梧桐果;果叶相撞, 在夜风中簌簌着。
裴灵趴在她头顶, 累得吐舌头直喘气:“阿沐……呼呼,这里, 不对劲……阴森森。”
“是啊, 不太对。”
裴沐观察够了,便往山中走去:“九嶷山是无怀部的重要据点, 他们不可能抛弃这里。”
九嶷山中, 有舜的陵墓。舜是二百余年前的轩辕古国的帝王, 而扶桑部就以其后裔自居,称自己为轩辕的继承人。
但扶桑部南迁已久, 九嶷山被无怀部占据近百年。这件事向来被扶桑部引以为耻, 也是南北不和的重要因素之一。
更不用说,九嶷山地处交通要地,以险峻之势据守北部千里平原。
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传承意义而言, 九嶷山都是绝不会被舍弃的地方。
现在,这里却俨然是一片阴森冷寂。
“有瘴气。”
裴沐忽然停下来。她闭上眼睛, 侧耳倾听。
青藤杖凭空悬浮,如指南车一般自行转动,最后指向了山林深处的某个方向。
“有人在施术, 是不祥的术。瘴气的源头……与神木之心的位置一致。”
青藤杖散发清气,清出一条细细的小径。裴沐跟随其后, 身影渐渐被泛着暗紫的黑雾淹没。
来者不善,但似乎并没有阻碍裴沐前路的意思。
正相反,污秽的瘴气一路相引,与邀请无异。
“阿沐,我,有点害怕……”
裴沐脚步不停,轻声安慰:“别怕,我会护着你。如果有危险,你就赶快逃跑,不要管我。”
小姑娘却忽然生气了,揪住裴沐的头发:“不!不跑!和阿沐,同生共死!”
她还学会一个复杂的四字词语了。
裴沐啼笑皆非,却是温柔地应了一声。
“阿灵。”
“阿沐!”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小姑娘趴在裴沐脑袋上,把脸探下去,倒着看她。
“大祭司险些害了你性命,我……却还是想要救他。”
裴灵歪头想了一会儿:“这个,有什么不对?阿沐,一直想救他。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想跟阿沐一起,就一起。”
她稚嫩的声音单纯快乐,没有任何阴影。
裴沐禁不住笑了。她感叹道:“还是女孩子更好啊。”
“更好,更好!”裴灵觉得这是在夸她,便喜滋滋地飞起来,原地绕了个圈,又赶忙重新趴下,睡在了裴沐微卷的头发上。
山林间的瘴气非常古怪。
裴沐看似在平地上行走,四周草木却毫无变化,更没有任何上升的坡度。
但当她再一次停下脚步时,四周却倏然一空。
再回头,她已经身处山顶,四下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声无息的山林。
她已经来到了九嶷山的最高处。
前方终于有一处山丘起伏,最上方长着一颗枝叶葳蕤的大树。这树木姿态舒展,通身却诡异地透出黑气,本该清灵明亮的气息也变得一片混浊。
树枝伸展的模样,甚至很像无数双死前苦苦挣扎的干枯手爪,如一声声沉默的凄厉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