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她真是狠心忘了当年,就要来骗他、取他性命,那她不如直接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岂非更加容易得他信任?
可从六国余孽的供述来看,她根本没有告诉过他们,她年少时就与他相识……
她是故意的……她是在帮他铲除余孽?她是受他们逼迫的?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
姜月章突然愤怒至极!
他抓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用力往前丢出!
那东西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哐啷”地滚下去,最后静止在地面不动。他盯着那一团玩意儿,才发现那是他的玉玺,现在已经被他摔破了一个角。
这种象征皇权和国运的东西给摔碎了一个角,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了不得的事,也不能平息他心中无来由的戾气和愤怒。
他双手紧握,青筋突出,恨不得冲回诏狱,亲手将那个女人掐死!
好玩吗――好玩吗?!她究竟在想什么,又究竟在做什么?玩弄他的情绪――很好玩吗?!
为什么?
她是不是生他气,气他不信她,干脆就赌气,顺水推舟由得他误会?
他心头如同燃起一把烈火,烧得他满心暴虐,却也……像是烧去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让他浑身为之一轻。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他就知道,阿沐不可能背叛他。她当日坐在那里,分明是早有预料,却不逃跑也不挣扎,那副冷冰冰的神态也一定是因为生他的气。
不错,她一定是太生气了,因为他竟然气昏了头、下令抓她,还对她发火……
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旦察觉这个可能,就一心一意地当作了事实;他的心情开始不断轻盈起来。
姜月章恼怒地一甩袖子。
阿沐,这小混蛋――这该死的、爱赌气的、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她有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被他处死,那要怎么办!再怎么赌气,也不能用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来玩笑!
他气急了,不由重重地喘了几口气。
“来人!”他厉声喝道。
殿外阴影中,立时走出一队甲胄俱全的兵士。
“将裴沐带上殿来!”他顿了顿,又很生气地补充了一句,“记得给她拿件棉衣、披件斗篷,再叫个御医上来侯着――发什么呆,去找医令!”
那小混蛋还敢跟他赌气,也不想想就她那病歪歪的样子,真出个什么事,有她好受的!
先把身体养好,再来分说……不,他大约还得先将她安抚好。真是头痛,早知道她就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浪费这么多年干什么?小混蛋,小骗子。
皇帝陛下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他已经开始回忆小混蛋喜欢吃什么,并打算吩咐厨房去熬些银耳羹,还要让厨子记得加点补气血的红枣、枸杞……
他顾自想着。
这时,却有人匆匆奔来。
连滚带爬、惊慌至极。
“陛、 陛下!臣万死,臣死罪……裴、裴大人他……!”
高高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姜月章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什么?那小混蛋怎么了?
他直勾勾盯过去,等那人汇报。但不知道怎么地,被他盯着,那人竟然瘫软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得不自己问:“她怎么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不自觉有一种期待:什么都没有,是不是?也许是饿了、渴了、冷了,闹脾气了,或者再坏一点,试着越狱、自己跑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不是?
他望着来人,一直望着。时间好像突然静止。
直到对方跪伏在地,颤声说:“裴大人……去了……!”
去了……
什么去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能理解。他还在迟钝地想:她去哪里,能去哪里?
这宫殿这么大,昭阳城这么大,外头这么冷,还下着雪……她能去哪里?
“去了……这是何意,她去了何处?”他有点困惑地问。
这殿内的暖意在消失,像潮水褪去。他一步步走下台阶;人们在下头跪了一地,好像外面的人也跪了一地。
他们瑟瑟发抖,在无声地恐惧着某个事实。
可是,他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恐惧的?
“去了何处,找回来便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的、笃定从容的轻笑。
“莫非以我大齐军队之能,还有去不得的地方?她就一个人,再跑能跑哪里去?抓紧去找,能找回来就好。”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应答。
四周一片寂静,天地间也一片死寂。这样安静,静到他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硕大的、鹅毛一样的雪落下来,那声音竟然还有点吵。
太响了。
太静了。
他不经意想起,就在前几天,她还在病中撒娇,非要让他吹埙给她听。唉,她也不早说。早说的话,他就算日日为她吹埙,又如何?
他还忘了问,她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乐曲;什么乐曲他都能吹。纵然不会,等他看看乐谱,练习几日,也就会了。他吹埙是很有天赋的,那是他年少时仅有的一点娱乐。
所以……
“她究竟去了何处?”姜月章不悦地皱眉,拂袖往外走,“再这样磨磨蹭蹭,就要捉不住她的踪迹了。那小混蛋会跑得很……”
“陛下……”
有人颤声说道:“裴大人已经……没了。他……她在狱中,我们并不敢动……”
这时候,他刚刚走出殿外。
飞起的屋檐伸出好长一截,遮了雪,却遮不住风。漫天的风卷着漫天的雪,纷纷扬扬往他面上扑来。
从白玉台上往外看,只见下头星火点点,远处也有一点一点的灯火。近处的是皇宫,远一些的是昭阳城,是他的子民。
他站在台上,仰头望去。乌云涌动着,一颗星星也没有。
他还在认真地思索:这样漆黑的夜晚,她能跑哪里去,能跑多远?太冷了,至少多穿些衣服再走。
至少再……
他的身体晃了晃。
“陛下……陛下!”
他推开匆匆来为他撑伞的宫人,直接从白玉台上跳下去。他知道诏狱在哪里,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走直线,这样最近。道路上的雪日日都清扫,只薄薄一层,庭院中的雪倒是很深,让他想起十年前的山野,想起她靠在他怀里,还要笑嘻嘻地、没脸没皮地来叫他“夫君”。
他在往前走。
然后是跑。
他想要快一些,更快一些,这样或许还能追上她。
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小混蛋,当年独自凑上来,说喜欢他,就非要让他当夫君,后来面对追兵,她说要让他活下去,就固执地豁出了自己的命。
后来到了昭阳城,她竟也狠得下心,什么都不告诉他,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扮演着“裴大人”。她就那样跟在他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难道……该生气的不是他?
他只是,只是想生一下气……他不能够生气么?他就是觉得,如果她肯早一些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他,他一定会设法帮她脱困,然后就会将她娶回来、让她当皇后,更不会说什么“你要分清自己是什么”的混账话……
她为什么非要自己扛着?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只是不知道她是谁,他只是……
他往前跑。
冬日里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横亘在他面前。他一样样地经过它们,经过这些鬼爪似的黑影,就像走着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
第51章 番外:不可心动
在无数个意识朦胧的、细微的瞬间里, 姜月章会觉得对不起阿沐。
是阿沐,是归沐苓,是多年前那个单刀冲入敌阵、为了他连命都能不要的少女。
而不是睡在他身边的这个人。
在无数个细节里, 姜月章会沉默地、痛苦地承认:是的,他对不起阿沐。
他违背了对她的誓言。
违背了他说过的, 只会娶她一个人、喜爱她一个人的誓言。
因为他对身边这个人动心了。
再如何掩饰、如何否认, 如何通过告诫他也告诫自己的方式, 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 对裴沐动心了。
身为帝王, 对臣子心动。
身为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心动。
身为守誓之人, 对誓言之外的人心动。
他真是……
让他自己也看不起。
……
姜月章遇到裴沐那一年, 也是大齐初立的那一年。
昭阳城刚刚被定为首都, 皇宫还在修葺,有一半的地方都没有完成。那座黑色为主的宫殿阴沉沉地、威严地伫立在天地之间, 谁能想到, 皇帝其实只能住偏殿,其他宫人更是只能先挤在一边?
没有办法,天下初定, 一切都是忙碌、快速又仓促的。
最重要的是颁布能通行天下的制度,迅速将齐国之治转化为天下之治, 先初步令江山稳固。这些才是当务之急,宫殿住所之类,算得什么?
同样的, 他的骨痛虽然磨人,却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
况且, 这骨痛还是那一年留下的后遗症。自从他亲眼目睹心爱的少女坠崖、为他而死,他就患上了这摆脱不去的骨痛。
曾有术士说,这是“前世之因”,是前世的他自己的誓言束缚。姜月章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又出于某种说不分明的好奇,问那术士,那会是什么样的誓言。
术士说,那是必须去保护什么人、绝对不能伤害什么人的誓言,通常在主仆之间使用。能够延续到今生,那施术之人的力量真是让人敬畏。
姜月章觉得这个说法很可笑。他是帝王,年纪轻轻便一统四海、富有天下,谁敢让他做仆人?便是前世,那也是大不敬。
他觉得术士招摇撞骗,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几个月后,为了清理六国余孽,大齐展开了一场追捕,无数心怀不轨的术士、修士落网。其中,也包括那个为他看病的术士。
姜月章十分恼怒,觉得自己果然被骗了。
当时就该杀了那胡言乱语的术士。
这一次,术士被杀了,其他很多人也被杀了。为了震慑天下,他采取了残酷的做法:令军队监督,让罪人们自己挖出巨大的坑洞,再将这四百余名罪人反手绑起,统统扔进坑中,活活掩埋。
活埋他们的时候,旁边还在烧毁大量竹简。那是六国的史书,还有许多记载着阴私术法的竹简。
火焰将竹简烧得“噼里啪啦”,一个个爆裂、焦黑,最后被彻底毁灭。术士们也在怨恨的诅咒中被黄土掩埋,最后成了坚实的平地。也不知道坑填平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彻底死去。
他就是这样厌恨六国余孽,也就是这样厌恨术士。
他总是认为,是他们挑起战乱、蛊惑人心,还在大齐建立后,不断试图给他找麻烦。
――蠢货,蛀虫,无能又烦人的老鼠。
统统都该死。
这是他心中从未动摇的认知。
但也就因为这认知太坚固,他根本不会费神去细思。实际上,在焚书坑士这件事完成之前,他已经在着手处理其他事了。
那据说惨烈的现场,他根本没有去看。为何去看?哪里值得看?
他只需要思考、做决定,其余一切,自然有人代劳。
身为统治者,无论是否天生心硬,都会在后天里被培育出“冷酷”这一特质;因为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对于亲眼见到的、亲手触及的事物,才会真正有所感触,但如果只是高高坐在殿上,对自己看不见的人和事指指点点,那就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
看不见的人,就不是人;听不见的哭泣,就不存在。
作为帝王,他只需要保持理智,保持冷酷,保持与所有人的距离,确保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一个庞大的帝国要真正按照某个人的心意运转,那就只能将那一个人的心意视为心意,而其他人都只是执行这份心意的工具。
只有他一个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也只能是棋子。
这就是帝国运行的本质。
否则,就会产生种种问题。
也因此,帝王必须是多疑的。他必须对每一个人保持怀疑,无声地告诫所有人“忠君爱国如何重要”,还要随时考验他人的忠心。
像宫中养的乐队,奏乐之时,每一声响都要按照计划发出;每一个音调,都要在奏乐人的控制之下。
帝国就是一支永不完结的乐曲,而帝王就是永不停歇的奏乐人。
因此,“多疑”并非贬损,而是对一位帝王的夸奖。
即便姜月章由于少时的经历,性格比常人更多疑、更冷酷一些,这也不算什么。只要具备雄才大略,稍微多疑一点,反而更加有利于国家。
他是如此理所当然地、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
因此,当他在御医馆里见到那个炸了炼丹炉的年轻人时,第一反应也是怀疑:十九岁的炼丹师?太年轻了。炸了炼丹炉,这得是多差的能力,那他是如何通过御医馆的初选的?谁的关系、人脉?他来历为何,有何居心?
他还记得自己同她说的第一句话――同裴沐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谁?举止不端,罚他五十棍。”
他其实忘了自己当时是真的生气还是如何,但周围人突然就跪倒了一片。御医馆里鸦雀无声,盛夏的阳光将庭院中的树叶照得翠绿刺眼,方才还尖叫的蝉鸣也熄灭了。
那么,好吧,既然天地也都噤声,他应当是有些生气的。那一年他二十岁,修为却已经十分高明,发怒时会引动风云,也让无数沉默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