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南楼北望
时间:2020-12-25 09:27:03

  而无数沉默之中,她是唯一的例外。
  她原本背对着他,对着那被炸毁的炼丹炉,有点呆呆似地。等他一出声,她就扭过头,脸上还有一点黑色的硝烟痕迹。
  可那点痕迹,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他记得自己的心跳。
  热烈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漏下,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她的肌肤是白玉般的晶莹细腻,轮廓柔和如好女,但眉眼又有刀锋般凛冽的锐意;鼻梁很高,鼻头却小巧,嘴唇的形状在似笑非笑间,还有一点润泽的光。
  黑如檀木的长卷发像模像样地梳起来,却还是落下不少碎发,显出几分不爱打扮的散漫随意。
  强烈的阳光。
  强烈的美丽。
  年轻剔透、不辨男女的美丽,如传闻中的山水精灵、飞仙神明。
  他几乎是用全部的力气,克制住了那一分本能的、代替叹息的呻吟。他的心在跳,骨头在发痛,却又是一种暖洋洋的痛,是克制不住的、战栗一般的……
  ……让他分不清的感觉。
  那个人是谁,是谁?他着了魔一样地想。
  她眨了眨眼,眼里明亮的光也眨了一眨。那些细碎的光影、若有若无的笑意、天真的好奇……它们全都交汇在一起,水波一样地编织又荡漾,在他们之间折射强光,看得他头晕目眩,喉头都发涩,几乎不能说出话。
  “我……草民不是故意的。”
  她的声音也介于男女之间,是少年般的清亮明丽。
  她就那么无所畏惧地、脊背挺直地走过来,一双凛冽又美妙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她每眨一次眼,就让那些水光晃动不止。
  晃得他心尖发颤。
  他只能勉强说:“过来。”
  过来――近一些,再近一些。可近一些之后要如何?
  不行,不可以……他曾经立过誓。他发誓将所有柔情都留给一个人,而那个人早已逝去。
  所以,不可以。
  这只不过是一张脸,是仓促的偶遇,是肤浅的欲念。这只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美人,甚至还是个男人,这个人什么都不是,是卑贱的庶民,是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不配、不如、比不上、何德何能……
  她走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陛下。”
  ……她真美啊。
  他战栗地、魔怔一样地想:这个少年,美丽得太过了。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怎么可能是山野间寂寂无名之辈?每年都有人去天下寻美,可为何谁都没有找到他?如果早些找到,如果,如果……
  早些找到,能如何?
  一瞬间,违背誓言的压力、负疚、自我谴责……统统化为令人窒息的束缚,牢牢捆绑住了他心中那无数魔怔的念头。
  ……这只是欲念而已。他严厉地呵斥自己:只不过是欲念罢了。
  他也二十岁了,生命中从没有过女人,所以乍一看见符合他胃口的人……少年……
  只是欲念。
  都怪裴沐长得太不辨男女了!他怎么能,怎么能……
  她微微抬起头,露出一点大胆又狡黠的表情,声音却还是那样无辜乖顺:“陛下?”
  ……住口。闭嘴。不要说,不要眨眼,不要笑。
  欲念,欲念,全都只是欲念。
  他反复劝自己,本能地、无意识地劝自己;他罗列出无数理由,编织出无数借口,在这短短刹那间去极力地贬低她,最终才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强迫自己相信:不错,裴沐只是他的欲念。
  就这样,他信了。一厢情愿地相信了这个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苍白虚弱,却伫立了此后多年的借口。
  后来,裴沐曾问他,如果初见之时,他不是碰巧骨痛发作、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发觉她竟然能克制他的骨痛,从而被留在他身边……那他会怎么做?
  “陛下真会打臣五十棍么?”
  她问的时候,正被他摁在身下,衣领都给拉歪了,露出一截清晰的、单薄的锁骨,还有晶莹玉润的肌肤。他盯着那一小块皮肤,心不在焉,忍不住俯首去亲,再吮出一小块红印。柔滑细腻的触感,真想让人继续……
  他忍耐着。每回亲昵时,他都不得不忍耐;所有冲动,都只能通过亲吻释放,不能有更多。
  “陛下……陛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远离她,甚至移开目光不看,才能维持住自己从容的外表。看似的从容。
  他回答:“裴卿那时胆大妄为、技术粗疏,竟当着朕的面捅了那么大的窟窿,还来问朕会不会真的打你?裴卿,你能只被打五十棍,就该庆幸了。”
  她懒洋洋地躺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里映着灯火,每一次眨眼仍旧能织起水波,一直晃到他心里;是水波,却烧起干渴的大火。
  这小狐狸露出狡黠的笑,目光透着一点让他咬牙暗恨的清醒:“你骗人。你肯定不会打我,也不会杀我。”
  他觉得自己必须不高兴,因为他要维持帝王的威仪。所以他眯起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裴沐,你是否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她刚刚还在笑的――现在其实也还在笑,可他一说完,她眼里那惹人的波光就倏然熄灭。她抿了抿唇,像是有点受伤。
  他心中突然一跳,又一烫。是后悔……可他不该后悔不是么?他没有心动,没有在意,所有此刻的亲密和肌肤相贴,都只是因为欲念。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俯身下去,又在最后关头错开,只将她抱进怀里。他紧紧抱着她,用一种极度暧昧却仍还不算越界的方式,耐心而细致地倾泻心中烧不尽的火焰。
  这是欲念……只是欲念的火,和欲念的发泄。
  他没有背叛誓言……他没有。
  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他熄灭灯火,像野兽珍藏猎物那样抱着她;当他盯着边上摇晃的纱幔,盯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星光,这时他却克制不住地想:对,他不会杀她,不会打她。
  当时初见,她是那样带着一点笑意回头,比盛夏的阳光更明媚、比最炽烈的火焰更滚烫,一眼就撞进了他眼底,烧得他心发烫。
  他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心摔在地上?
  他明明……
  不能再想了。
  无数个类似的时刻,他总是能用最后的神智,成功制止那份狂热的追逐――狂热得近乎带了痴念。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心动,所有的拥抱和松懈,都只是人类的欲望使然。
  当人类暂时向兽性的欲望投降,顺从野兽一样的欲望去为所欲为,那么人也就成了野兽。而野兽是不会心动的;野兽只有欲望。
  他在黑暗中闭眼,而每一次的这种时候,他也还是会紧紧抱住她。
  尽管,他总以为这是裴沐,是盛夏偶遇的美丽少年,是“他”。
  ……
  人一旦害怕什么,就会极力去否认什么。而越是靠近他所害怕的事物,他的否认也就会越发激烈。
  因此,他总是时刻不停地审视着她。
  他审视着裴沐,不停地怀疑,不停地假设:她的身份来历有问题,她的目的有问题,她的能力有问题……
  或者,她说的某句话有问题,做的什么事有问题。
  有一段时间他怀疑她怀疑得很厉害,恨不得每一句话都掰碎了去细细查看,非得找出她的问题不可。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贬低她,可以将她推开,可以告诉自己“她也不是那么好”。
  她辛辛苦苦为他炼制好丹药,耐心地去教御医馆的老学究们如何去做,却总是失败,他冷眼旁观着,怀疑她是故意藏私,于是有意无意出言讽刺。
  她百般解释,后来大约看出他诚心挑刺,她就闭口不言。但那一天,她当着他的面,拉着御医馆的医令,将同样的药材分成两份,然后同时炼丹。
  这还不算完。等炼好了,她将丹药拉出来,让他察看两者有何不同。
  他看不出来。
  而且说实话,他望着她被烟火熏黑的脸、冷冰冰的神情,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不,他并不担心伤了她的心――怎么可能,他又没有心动,他只是觉得,只是……
  她犯了倔,这样不高兴,之后床笫之间也不大会有乐趣吧?
  不错,他一定就是担心这一点。他只是担心这点浅薄的欲念。
  “好了,裴卿,够了。”他沉下脸,试图用威严压倒她的气势,“朕知道你没有二心,下去……”
  他话都没说完。
  她已经狠狠瞪了他一眼,接着,她竟然在两炉丹药里各抓了一把,全都塞进了自己口中。
  “……裴卿!”
  丹药入口即化,她已经是“咕咚”一声给咽了下去。从头到尾,她都用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睛瞪着他。
  而后她不顾他的呼唤,自己转身跑到了殿外。
  那是个冬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她一口气跑到殿外,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单薄的身影,远远看去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倔强地跪在雪地里。
  他心脏深处有什么东西猛地抽搐几下,疼得他想发怒。
  “你这是做什么?!”
  他气极了,大步走过去。一路上的宫人、臣子,全都“呼啦啦”跪了一片,他恼得很,心想怎么别人都能乖顺地臣服,就裴沐要犯倔、要和他卯着来?
  “起来!谁允许你跪在这儿的!”
  他伸手去拉,可她竟然推了他,还使劲儿打了他一下。真是胆大妄为,她不怕掉脑袋?
  她看上去好像真的不怕。她还在愤怒地冲他张牙舞爪,喊道:“我吃了药,就在这儿跪一整晚,众目睽睽,我也没法再做别的!要是丹药真有什么问题,我就死在这儿,也不用给我收尸!”
  他目瞪口呆。
  从来没有人这样吼过他,这样的气势……刹那间,他竟恍惚分不清时空,还要以为这是当年的茶陵山脉,面前气势汹汹的是那个他发誓珍爱的少女。
  连周围的雪都这么像。
  可分明不是。分明不是……对不对?
  他回过神,陡然就为了自己的错觉而恼怒起来。他怎么能对着裴沐想起她?她是他少年时最珍贵的梦,谁也不能同她媲美。
  他突然就愤怒了。如果说刚才的愤怒还夹杂着一点好笑,现在的愤怒就是真的愤怒。
  尽管……这愤怒真正朝向的,其实是他自己。
  “你要跪,便跪着罢!”
  他冷冷说着,拂袖而去。
  那一夜在落雪。宫中四处悬了灯笼,红彤彤的,照得地上的雪也红彤彤。
  他沉着脸,吩咐宫人不准进来打扰,也不准去理裴沐。当时英华宫还在修缮,他自己一个人睡在紫云殿里,突然发现床格外大,也格外空。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推开窗户,看见星斗移转,发现已经是后半夜。她已经跪了超过两个时辰了。
  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他觉得身上有点疼,多半是骨痛要发作了。第二天他还有早朝,今夜骨痛的话,明日处理政务说不得会出差错。
  连外衣都没披,他转身就走,而且越走越快。
  黑洞洞的天和地面红彤彤的灯火交织,衬得连接天地的大雪越发茫茫。他走过冰冷的走廊,远远就看见台阶下一个人影。她还是直直跪着,笔挺如剑,动也不动。
  他的心又开始抽搐,骨头也好像真的开始疼痛。
  “……裴沐!”
  心在痛,骨头在痛,连带太阳穴都突突跳着,让他整个头都在痛。他忘了自己走过去时,都愤怒地数落了什么、数落了谁,但他记得她有点迟钝地抬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脸上带着一点惊讶和淡淡的迷惘,似乎连他是谁都分不清了。
  他身上疼得更厉害。
  “都愣着做什么――叫御医!拿斗篷……算了,滚!真没用,朕自己来!”
  他一把将她抱起,转身走回殿里。她那么冰凉地靠在他怀里,所幸还有呼吸。
  那一年……是了,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年发生的事。那一年的冬天他们第一次爆发激烈的争执,她跟他赌气,可靠在他怀里时,还有温热的呼吸吹拂到他颈上。
  那一次,她好像还说了什么。
  当她迟疑着来拥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却坚持不肯掉眼泪时,她似乎低低地说:“姜月章,你不要再这样怀疑我了。你再这样对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回答了什么,还是他根本没有回答?
  多年后,他想起这件往事,记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记起她低低的声音、含泪的表情,却唯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
  兴许,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总是觉得,他并不爱她。
  ……
  他渐渐发现,裴沐性格倔强极了,而且还有很多桀骜不驯在里面。
  她面上对他恭敬又顺从,被他抱着的时候更是会露出甜腻腻的、叫他忍耐得愈发艰难的模样。
  但是,她绝不肯真正臣服于他。
  有时他们争执,她气极了,就会背过去小声说“姜月章你好烦”,还以为他不知道。有时她是被他撩拨得情动,迷蒙时叫他的名字,像一只突然变得傻乎乎的小狐狸,还不知道自己漏了马脚。
  他理当生气的,是不是?谁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谁敢僭越那根看不见却又切实存在的君臣之线,谁敢真的在皇权之下悄悄抬眼,对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这样,弄得他一点都没有帝王的威仪。旁人看了会怎么想?有她这样一个能左右他情绪的人在……
  不,她怎么可能左右他的情绪。只不过是他多留了一些余地、多给了一些优待。这是帝王的特权,是皇权凌驾于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权谋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纳自己的欲念,那这权力又有何滋味?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有点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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