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执意要走,陆俭也起身道:“下次稻熟就要等岁末了,贤弟再来,可务必要喝上一杯才是。”
这看似热情,却也是试探。交趾稻一年三熟,正好跟两熟稻的时间错开。这一次的新稻他们没有错过,那下一次的呢?
伏波也笑了起来:“一定一定。”
有这么一大笔稻米压着,近期他们应该是不会再出海了,而且回去以后,还要应付最好的捕鱼季节和前来征税的官差,也不能让青壮都飘在海上。下次恐怕还真要等年底了。
两句话敲定了下次交易,两人含笑道别,陆俭还亲自把人送到了院外。
等人转身告辞,陆俭并未立刻进屋,而是微眯双眼,看着那腰身挺直,步伐飒飒的背影。他请这小子前来,原本是想用称量称量对方斤两,顺便施一个下马威,未承想反被做了筏子。经此一役,跟在那小子身后的三位船长怕是唯命是从,不敢反抗了吧?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要何等出身才能如此沉稳老辣,神思敏捷?说他像个见多识广的世家子,可是偏偏其人的举止作态,身姿胆魄,皆有股兵家子的味道。可是哪个出身将门,才貌出众的少年,会沦落到跟一群走私的渔民混在一处呢?实在是让人费解。
不过如此一来,这人就更有笼络的价值了。陆俭微微一笑,运粮简单,卖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想抛开大粮商自辟粮道。唯有撑过这一遭,那小子才算有了成为座上宾的资格,届时计划中也可以再加一枚棋子了。
第十六章
一行人出了陆家大宅,李牛这才喘了口粗气,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膛:“这陆家竟有这么大的排面,老子都快坐不住了!”
他一个跑海的渔民,顶多在番禺城里见到过几间豪宅,哪曾进去过?刚才坐的那椅子上都铺着绣了花的缎子,他屁股都不敢往上放,生怕污了人家的座椅。还吃饭呢,到桌上肯定筷子都不会使了!
“这陆氏恐怕不只是个粮商。”一旁孙二郎也忍不住道,“随手能拿出两千石的,岂会是简单人物?”
大粮商必然也是大地地主,放在乡里起码也是当地一霸。更别提那陆公子根本就不像是乡绅,一身贵气逼人,这等人物会只在私港开个小小粮铺吗?事出蹊跷,必然是有所图的,怎能不让人心惊?
“不论他身家如何,现在手头都没有船,更没有合用的人。只这一点,就对咱们有利。”伏波答得干脆。
这话让三人都愣住了,李牛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可以找他做咱们的东主?”
海上的大船队,往往都靠山。需要进货的渠道,需要销货的门路,甚至需要人提供兵器钱财,用来养船养人,也唯有如此,才抵御风浪和海贼的夹攻。他们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是挣一口活命钱,若真靠上了个家大业大的,岂不要改头换面?
谁料伏波却摇了摇头:“不是东家,是生意伙伴。”
这词有点拗口,但不难理解。这是不肯认主,要跟人家谈条件?那样的豪富啊,他们凭什么啊?
然而话到嘴边,就连李牛这样的性子,都忍不住吞了回去。如果是他们三个,自然没法跟人家平起平坐,但是伏波不同啊!第一次,李牛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少年。那样的豪宅,那样的家主,他也能谈笑风生,半点不落人后。能打能杀不奇怪,还能读能写,能说会道,面对贵人也不露怯,这到底是个什么出身?林家捡来这恩人,怕也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吧?
而一想到此处,之前所有的不忿登时烟消云散。李牛深知自己的本事,也明白遇上大事,他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能顺利出海赚钱,已经是运道不差了,现在一个大机缘摆在那儿,难不成还要因点小心思错过吗?既然人家有能,老实听命就行了。
李牛脸上神色变化,伏波全都看在了眼里。今天是个下马威,但是吓到的不是她,而是跟来的三人。她太年轻,又孤身一人,就算有林家在背后支撑,也难服众。赚的钱越多,这个小团队中的矛盾就会越大,将来为了利益纷争散伙都有可能。她如今能够依靠的,唯有这船队了,哪能坐视不理?
而现在,这三条船,三家人,因运粮被牢牢捆在了一起,又因为陆俭这个出人意料的“贵人”产生了畏惧和期盼。那她这个能“撑得住”的,自然会成为主心骨,成为他们依靠的对象,也就有了归心的可能。
伏波不是经商出身的,也没太多的商业理念。然而身为突击队成员,又是队中少见的女人,除了救援任务,她的确参加过不少需要掩藏身份的行动,接触过各个阶层的人。从毒枭到权贵,从富豪到军阀,研究他们的心理和行事作风,以及那些异于常人的手段。只论处理事务,体察人心,她并不比旁人要差。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伏波微微颔首:“先回去吧,尽快卖光货物,运粮上船。等到下次回来能深谈了。”
回到码头,三家开始着手清货。须知私港上向来是以物易物居多,想要把四条船的货全换成白银并不简单。还好运粮也不用那么多本钱,那么把一批货物换成更轻便保值的东西就成了最佳选择。东南亚的纺织原料十分匮乏,又盛产香料,除了粮食运输外,最热门的就是这两种大宗商品。而她有一整船的棉布,用来换香料可不就恰到好处了吗?
也正因此,伏波才会向陆俭询问香料行情,谁知会得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合浦的胡椒生意被垄断了,甚至整条贸易通道都有被掌控的可能,这可完全打破了伏波的计划。她原本还准备把胡椒当成副业经营,毕竟这东西利润稳定,又不压舱,是粮食贸易的极好辅助,要是将来能从东南亚进货,收益肯定也不小。
一石米大致有六十公斤,才三五钱银子就能买到,一斤胡椒则卖到了八两银,其中兑换率可想有多惊人。而且胡椒这玩意价格恒定,运到番禺至少有六七成的涨幅,就算排除现代物流和种植面积增加带来的价格浮动,也贵的离谱,其中的利润必然是个天文数字。
这么好的生意,怎能不让人心动呢?思索良久,伏波还是决定亲自去探探情况。关乎未来发展,哪能只听别人三言两语就做决定?
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衫,伏波再次来到了上回买胡椒的店铺。这家店是私港最大的香料铺,也是唯一一家贩售胡椒的店铺。伏波原来以为这家店是靠价格打压才独占了市场,现在看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迈步进入大堂,跟上次一样,连个凑上来搭话的小二都没有,须发花白的掌柜更是端坐柜台后面,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愧是垄断行业的服务态度,伏波见怪不怪,走上前问道:“掌柜,店里可有胡椒?存货多吗?”
后半句口气太大,那老掌柜却不放在心上,只是慢悠悠道:“八两一斤,一船可买十斤。”
他用的计量可不是“人”,而是一条船。伏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若是船多呢?能多买些吗?”
“超过二十斤,每斤十二两。”老掌柜边翻账簿边答,有些漫不经心。
十二两,这放到番禺也赚不了多少啊。果真是为了避免有人大量运输,分薄自家的利润吧?
心中若有所思,伏波却皱眉道:“那若是按石卖呢?多钱一斤?”
一石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这句话也终于让那老掌柜抬起了眼,精明锐利的目光在伏波面上一扫,他冷冷道:“若是按石,得你家主人来谈。”
“若我能做主呢?”伏波装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航道和全船人的性命,你也能做主?”老掌柜呵呵一笑,目露讥讽。
这话里的意思可就深了,难不成想要深入胡椒买卖,就必须听从长鲸帮的调遣?得为他们运货,听他们指挥,乃至把全船人的性命都赌上,成为海盗的一个分支?
伏波抿了抿唇,一下放低了音量:“那我买十斤胡椒。”
老掌柜冷笑一声,对小二抬了抬下巴:“给客人称十斤胡椒。”
似被他震慑了,那少年郎也不再多话,挑选了十斤胡椒,扔下银子就匆匆离去。对于这落荒而逃的家伙,老掌柜也不在意。不打听打听就跑上门的愣头青,他一年不知能碰上多少,几千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长鲸帮的势力是一个小小船队能应付的吗?不自量力的东西!掌柜哼了一声,舔了舔手指,继续翻看起账册。
出了门,伏波轻轻舒了口气,看来胡椒生意情况真的不容乐观。这基本上算是锁死了合浦的港口贸易,一旦有人生出大规模贩卖胡椒的念头,必然会被长鲸帮盯上。不是被强行拉入团伙,就是被定点打击,不给活路。面对这样强横的势力,唯有进行大宗贸易的船队,才有可能穿过封锁,从货源地低价购入商品,说不好还要跟长鲸帮达成协议,其中的水深可想而知。果真跨国贸易里,就没有简单的角色。
叹了口气,伏波把这长期目标从脑海中划去。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眼前的问题就已经够多了,还是别想这么远的事好了。不过胡椒还是要买的,哪怕量少也要备一些。这东西好藏耐放,真遇到麻烦,保不住船舱里的货物,还能保不住一个小箱子?这就足够成为复起的本钱了。
至于其他香料,乃至象牙、珍珠等物,伏波是真没有经验,不好冒然涉入。探索了一番行情后,伏波还是遵循了陆俭的建议,用一船棉料分别换了樟脑和虫胶。其他三船则清空了货物,开始搬运粮食。
看着源源不断向着船上搬货的挑夫,李牛嘬了嘬牙花子:“这动静可不小啊,也不知会不会惹上麻烦。”
运粮船最大的问题就是载重大,船走的慢,遇上海盗极难逃脱。而两千石的运量,足以让整个码头上的人看的清清楚楚,难说里面有没有海盗的耳目。想起上次的遭遇战,李牛心里就有些发颤,若是再来几艘船,能不能打过还不好说呢。
“不论运什么,风险总是有的。咱们一路操练,当能比上次从容。”伏波答的干脆。
如果之前听到这话,李牛说不定还要嘀咕两句,然而这次,他闭上了嘴。既然伏公子都说了,听着就好,这可是生死攸关,哪能胡来?
这大老粗也许没察觉之前那场杀威棒对他的影响,伏波却把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底。以前船队没这个条件,也没向心力,等到这次粮食销售完毕,情况应该就大大不同了。
没有更多的废话,等到两千石粮食全部装船完毕,船队再次扬帆启航。
第十七章
“头儿,海上船这么多,咱们为啥要守个运粮船?就不能换个别的船队吗?”飘在海上,百无聊赖,自然有人心思活泛。他们都是靠打劫商船为生,最肥的羊向来是运香料、象牙的,运粮的有什么赚头?
“大当家下令,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船上小头目冷哼了一声,训斥道,“再说了,船队是那么好劫的吗?之前田鼠儿不就碰上硬点子了,死了四五十个,连大船都丢了。现在还敢跑海的,哪个没点本事?”
之前田鼠儿带了两条船去打劫商队,结果人没回来,还丢了条船。那可是两桅的大船啊,大当家的气得都掀了桌,把逃回来的统统抽了一顿。后来他也偷偷去打听了,说是那小船队只有三艘船,还都是单桅的小船,但是船上弓弩齐备,围着田鼠儿的船一通打,就把大船给占下了。这听着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好一阵子都没人敢碰三四条船的小船队了。
结果现在东边突然出了乱子,一直经营倭岛那边的青凤帮不知怎地抽了风,转过头来要来打他们,大当家恨得直咬牙,却也得调兵遣将去防着“沈三刀”的船队,守合浦方向的人就少了,大船也不舍得给,还不如上岸劫个村子来的痛快呢。
他原本也是打算得过且过,没料到两日前突然传令,让他来拦一支船队,都是运粮船的,一艘大船三艘小船。鬼知道头领发的什么疯,但是差事下来又不能躲,他只好带了人马过来巡海。海疆如此宽广,须得放出好几条小船搜寻,谁知道哪边能碰上呢?
“让我说,咱们就该分头行事,挑些大船队,咬一两条吃下不就得了?这么等下去,连汤都没得喝了,谁知道能不能碰上那运粮的船呢?”那人不肯罢休,巴巴劝道。
这也是大实话,唯有劫来财货才能填饱肚子,有金银花销。若是能连人带船拖回去,大当家的还有旁的赏赐。这可是除了登岸劫掠外最赚钱的买卖了,谁不想吃口肥的?
想到这里,那头儿咬了咬牙:“也罢,四五条船一队,散开了搜寻,碰上船队就围上去试试运气。”
那种几家联手,船只大小不一的船队,往往有断尾求存的习惯。一旦遇袭,很可能扔下一两条船就跑了,他们带上四五条船,还能吃不下了?
“好嘞!”“全听头儿的!”“有了钱就去睡小娘!”
一群海盗全都鼓噪了起来,不打劫他们还出什么海?当然要干一笔大的了!
原本十来条船的队伍,就地分成了三组,各自撒欢着跑去劫掠了。那小头目倒也记得差事,亲自领了五条船守着,只盼能等来那粮队。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又在海上漂了两日,有个眼尖的叫道:“头儿,那边有船队,是不是就是咱们等的!”
一群人呼啦啦围了上来,一看就高兴起来:“有四条船不错,一大三小,吃水不浅,肯定是运粮的!”
那头目更小心些,又眯眼看了半晌,才摸了摸下巴:“还真让咱们碰上了,这可是大当家盯上的,拦下肯定有赏啊!吹号,咱们围上去!”
等的就是这话,“呜呜”的号角声立刻响彻,船队调转了方向,朝着那小小船队扑去。他们可不讲究什么阵形,一拥而上就能冲的对方四分五裂。吃水这么深的运粮船,还能让它逃了?所有海盗就叫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比号角还要响亮,长刀乱舞,杀机四溢。
那头目也抓紧了刀,紧紧盯着商船。现在还不掉头,这让他们冲一下不就散了?呵呵,就这种小粮队,还值得大当家大张旗鼓?几条船就给他吃下了!
谁料正在此时,一阵鼓声传了过来。不知是多大的鼓,那“咚咚”声若夏日闷雷,一阵强过一阵,敲击的声音也有些古怪,时快时慢,似海上波涛,起起伏伏,连绵不绝。
随着鼓声,对面船队出现了变化,从大船领航变成了一个品字形,三条小船不远不近,围绕着那条大船展开了阵型。
那小头目心中一紧,糟了,这是有准备啊!之前阵形,还有船可能脱队,现在则成了小船做墙,大船压阵。这要是冲过去,不论打哪条船,中间的大船都能迅速还击,而若是一条条分开打,他们又没有双桅的大船,还不是要被人揍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