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自家东主受惊,羊师爷哪能不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东翁莫慌,刘大人肯给咱们递消息,可不是坏事啊!”
“啊?”曹县令一脸茫然,没听明白,临近卫所的人都知道了,还能不是坏事?
若不是气氛不对,羊师爷都恨不得羽扇轻挥,摆个指点江山的模样了:“东翁你想啊,若是刘大人真对咱们有意见,哪还会私下知会?而且只说传闻,却不来追根问底,这不就是想借咱们的嘴跟赤旗帮通风报信嘛!”
还能这么讲?曹县令张了张嘴,哆嗦着道:“可是卫所的人都知道了,上面哪有不知的道理,万一朝廷派大军前来呢?”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啊,不说邱大将军是以谋逆论处的,那田昱也是朝廷钦定的死囚,跟着一群反贼混,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羊师爷却连连摇头:“邱大将军那事儿,还不知藏着多少猫腻呢,哪有人真信他通匪?再说了,现在贼寇横行,到处都是乱兵,剿匪都来不及呢,又能抽调多少兵马来打赤旗帮?都胜了一场了,这要是再来一场大胜,赤旗帮可就要称霸南海了,到时候跟着不也能喝口汤?东翁,你可别忘了熙庆年的旧事啊……”
曹县令一个激灵,熙庆年有什么旧事?不就是一个海上大豪竟然和一地知府里外勾结,手下一州之地,三五个大县,连卫所都乖乖听命。后来事发,朝廷派兵去打,竟然还能全身而退,一走了之。这是多大的排场,多大的动静,难不成羊师爷认为赤旗帮也能如此行事?
一想到对方真有可能称霸一方,连朝廷都退避三分,曹县令的骨头立刻就轻了。东宁可是赤旗帮的后院,他曹某人又尽心尽力,怎么着也算是个元谋功臣吧?
不过想是这么想,曹县令可不敢把话说满了,沉吟良久,他才小声道:“那万一打输了呢?”
羊师爷:“……”
你怕就直说啊,还装个什么。轻咳一声,羊师爷道:“东翁掌管东宁一地,不曾苛待百姓,不曾鱼肉乡民,反倒遏制豪强,扫平贼寇,哪里有对不起朝廷的事情?至于那些作坊,谁知道他们的来历呢……”
这话曹县令一听就懂了,这就是跟通匪撇清关系啊!反正赤旗帮也没有攻打郡县,也没有劫掠乡里,就是来开办了几个作坊,办了个低息借款的银行。这不都是好事吗?他还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连赋税都没少交,抄家的几个富户也都是有真凭实据的,放到哪儿都要称一句“青天大老爷”,还怕个什么!
一想到这儿,曹县令不由捻须微笑:“师爷说的是,身正不怕影斜,本官怕个什么!”
见他又得意起来,羊师爷赶忙道:“东翁别忘了跟孙头目知会一声,还有县里那些大户,咱们也得盯着点,不能让他们添乱。”
曹县令捻须的手顿时一滞,又赶紧摆出了一副肃然神情:“不错,咱们还是得盯紧些才是。”
这种时候,就能显出他的重要了,得让赤旗帮更为看重他才行。
连曹县令这样的人都知道了消息,就别提下面疯传成什么样了。这几日,唐家的大门也险些被人踏破了。
“唐老弟,你听说了吗?那赤旗帮里竟然有邱……邱大将军残部!”估计是心里有鬼,来人连“邱逆”二字都不敢说出口。
唐延生轻笑一声:“有又如何?”
“咱们可都在银行里存了钱,要不要先取出来……”那人声音顿时小了下来,摆出一副商量的模样。
“你们想取就取,我可是不会动的。”唐延生答的干脆。
“你,你就不怕赤旗帮垮了吗?”那人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叫道,“这消息都传开了,万一朝廷大举发兵呢?”
唐延生不答反问:“我虽不是走海的,不清楚里面的道道,但是敢问一句,本朝最会打海战的是哪位?”
这还用问?那人自然而然接道:“自然是邱大将军……”
话一出口,他自个儿都楞了。是啊,镇海大将军的威名谁人不知?也难怪赤旗帮能在短短时间打下如此基业,都是邱晟的残部,能不厉害吗?
脑子这么一琢磨,心里就有了别的念想,他小心道:“你是说,朝廷未必能拿下赤旗帮?”
“我可没这么说。”唐延生呵呵一笑,“咱们不过是商贾,何必凑这个热闹?”
何必凑热闹,还不是你说水泥行当是个好买卖吗?现在都准备投钱进去了,哪有不怕打仗的?
忍了又忍,他终究还是开了口:“唐老弟,那水泥作坊的事情……”
“这飓风都过去了,水泥盖成的院落到底如何,你还看不出吗?”提起正事,唐延生也严肃了起来,“反正东宁开设的那些工坊,银行又没打赤旗帮的旗号,咱们规规矩矩,安分守法,还怕个什么?”
那人听得只眨眼,突然反应了过来,是啊,人家赤旗帮都着力洗白了,只要没有闹出大乱,总有处置的办法。再说了,真要是大败,这水泥方子说不定还会流出来呢。商场也如战场,可不能错失良机!
一想明白,他面上立刻露出愧色:“要不怎么说唐老弟为人敞亮呢,都是我想岔了……”
见他服了软,唐延生也暗自松了口气。赤旗帮到底能不能打赢,他是不清楚,但是唐家已经跟对方绑在了一起,哪还有退却的余地?这些朝三暮四的墙头草,当然得按下去才行,不过话说回来,也得看番禺那边的水师大营会如何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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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如今消息传开,军中似有些不稳啊。”
人人都在看水师的反应,水师内部却多少有些焦头烂额。这“邱党余孽”的消息传出去,朝廷自然会震怒,可是下面的兵将都难讲了。邱晟可是实打实的常胜将军,又爱兵如子,在军中极有威望。当初被冤杀时,人人自危,不敢多言也就罢了,现如今突然冒出个“通匪”的实证,谁能不又惊又怒?加之刚刚上任的徐参将又被下了狱,更是闹得群情激愤,连带当日不敢言的东西,都忍不住要骂出口了。
这样的事情,身为都指挥使怎会料不到,王翎冷笑一声:“正因为他们不信,才更会拼了命的打。邱晟的名头也是好借的?若是能把怨恨都散在那群赤贼身上,才是最好不过。”
底下人哪想到还有这说法,怔了怔才道:“大人明鉴,只是万一那伙贼人里真有叛逃之人呢?”
当初邱大将军麾下,还真有些挂印而走或是带兵反出的,这赤旗帮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骤然崛起,还能在海战中跟徐显荣这样的好手打的难解难分,说不准还真有“邱逆残部”在呢?那到时候,岂不又要乱了军心?
王翎却瞥了这心腹一眼:“你可知道,海上那些匪帮各个骁勇善战,靠的是什么?”
“这……多半是贼人悍不畏死吧?”那千户一头雾水,还是赶紧答道。
“他们靠的是亡命之徒,是烧杀抢掠的贼匪!”王翎话锋一转,“你觉得有多少海盗不恨邱晟?”
那千户浑身一颤,叫出了声:“是了!若是赤旗帮真有邱,邱逆残部,必然无法跟其他贼人结盟了!还是大人高瞻远瞩,庙算如神啊!”
这一声马屁还真是情真意切,连王大人都不由挑起了嘴角:“经过一场恶战,那伙赤贼还能有多少人,多少船?能打的主意,不过就是青凤帮了。当年沈三刀可是在邱晟手底下吃过苦头的,这要是还能结盟,才是见了鬼。敌弱我强,又有大势所在,还怕个什么。”
这一番话,真是有理有据,让人佩服之至。难怪王大人能稳居高位,万事不沾身啊。
有了这定心丸,再稍加引导,还怕军心不稳吗?只可惜赤旗帮生不逢时,若是再晚点冒出来,朝廷恐怕还真没功夫搭理它了。不过如此也好,正是抢功的大好时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既然准备打硬仗了,各项部署也要走在前面,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的调配和统筹也是必要的一环,得让专业人士主持,在赤旗帮里,这人是谁就不言而明了。
再次踏上罗陵岛,饶是田昱早有准备,也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整个码头都成了修船场,成堆的木料堆积一处,不知多少匠人围着那些残破的船只忙碌。这是一场惨胜留下的印记,而他们还将面对另一场大战。
若是船队都受了如此严重的损失,领军之人真能毫发无损吗?之前压在心底的担忧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他催促道:“快些进营!”
也顾不得颜面了,田昱让亲随把他背下船,直接塞进了车里,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大营,到了议事堂前才下车换了轮椅。
然而还没等他稍稍整理仪容,就见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丹辉你来了。”看到田昱,伏波面上不由露出喜色,“这一路可还顺利?”
田昱没来得及作答,目光不由自主的上移,看向了对方的额头。那里有一道伤疤,虽说已经结了痂,但依旧深且长,十分的醒目。他喉头不由一哽:“你受伤了?之前怎么不提!”
这关注点可有点偏啊,伏波挑了挑眉:“小伤罢了,不碍事。”
女子伤了脸,哪会是小伤?!然而下一刻,田昱自己都发现这念头的荒谬,对于个闺阁女子来说,伤了脸的确是天大的事,但是对一军统帅,别说是额头擦伤,就算是中了一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在三场激战过后,仍旧率军躲过了飓风,这点伤简直微乎其微,称得上天幸了。
也正因此,田昱闭上了嘴,也不再看那双还包着白布的手。伏波可不管这别扭的家伙在想什么,直接把人带进了屋中。
依旧是没有门槛的大堂,依旧是可以直接放轮椅的空位,当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坐定后,田昱的心绪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伏波也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道:“现在东宁情况如何?”
“曹县令亲自派人传讯,还监察县内诸豪强,颇为尽心。那几家商贾也算安分,并没有到银行挤兑,反倒是唐家送了些粮食酒肉,说是劳军。如今东宁上下一心,就算有心存不轨的,也不敢做出头鸟。”田昱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东宁的现状。
伏波略略松了口气,这跟她想的倒是差不多:“那就尽快安排人员转移吧,老弱妇孺和伤员都挪到东宁大营去。”
这是要把罗陵岛当成前线了,田昱了然颔首,随即又道:“如今库中钱粮不缺,要不要提前犒赏兵士?”
就算是惨胜,也是胜了,理应按功行赏。可惜这一战没什么胜利品,只能从库房中取些钱粮,鼓舞士气了。
伏波却摇了摇头:“先安排抚恤,此战死难者皆称‘烈士’,要厚葬厚抚,赏功可以延后,大战未歇,不是领钱的时候。”
下来可是要跟人拼命的,若是刀尖舔血的海盗,自然更在乎黄白二物,然而赤旗帮的练兵模式不同别处,这些渔民出身,以帮为家的汉子们,恐怕更在乎赏钱能不能落在亲人手里,身后是要如何打点。
田昱立刻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说起来,这也跟邱大将军带兵的手段有些相类,不滥赏滥罚,更看重兵士,只不过邱大将军不可能施恩太过,以免招来朝廷忌惮,而伏波就是这支军队的主人,自然能用更好的法子收买人心。
只不过想要彻底稳定军心,还有一点需要顾虑,田昱道:“那帮主打算如何处置‘谣传’呢?邱大将军残部这消息,也是有利有弊的,绝不能放任不管。”
他们是能通过这传言来分辨敌我,找出心怀不轨之人或是犹豫不决的墙头草,但是这消息一日不定下来,人心也就一日不定。
“自然是要认下来。”伏波冷冷一笑,“咱们终归是要与朝廷为敌的,提前让大家放弃侥幸也是件好事。”
“与朝廷为敌”这句,让田昱的心头猛然一跳,忍不住握紧了双拳。这才是他想要的!若不是朝廷中那些猪狗辈,他和娘亲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然而下一刻,那炽烈的恨意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田昱深深吸了口气:“若是如此,咱们说不定还能策反一些官军,哪怕被朝廷犁了一遍,水师里也有敬重大将军之人。”
都是当兵吃皇粮的,那些将士才最知道邱大将军的厉害,钦佩他的为人。也正因此,朝廷阴害这样一位忠义无双的名将,势必会让底下士卒悲愤莫名,感同身受。若是利用大将军的声望,说不定真能让一部分将士投诚,甚至乱了敌人的军心。
伏波沉吟片刻,突然道:“你可知道徐显荣?”
田昱记性可不差,略一思索便道:“可是那位徐小将军?听闻他曾在大将军帐下任事,深得器重,不过数年前就调往边关了。”
看来田昱也没见过徐显荣,伏波轻叹一声:“此次领兵埋伏我们的,正是这人。”
田昱不由一惊:“当真是他?他竟然调来了番禺?这……”
这未免也太巧了!若是如传闻所言,这人应当是邱大将军的爱将啊,竟然跟大将军的女儿打的你死我活,险些双双殒命,也太阴差阳错了。
“他是陆氏托关系调来的,此刻已经被扣上了通匪的罪名,下了大狱。”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关注番禺那边的情报,自然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田昱神色大变:“水师营地不比别处,绝不能冒险救人!”
几乎是瞬间,他就想到了自己是怎么脱困的,然而此时不比当初,水师的营寨也不同于番禺大牢,伏波能冒险救他出来,却未必救得了徐显荣。
田昱担心的是什么,伏波心知肚明,并未直接回答,她转头对身边人:“去请陆公子。”
这话顿时让田昱竖起了耳朵,陆俭陆公子的大名他也曾听说过,更知道在这人之前专门跑来报了信,留在了岛上。只是没想到一场大战后,他竟然还没有走,难不成存了什么算计?
一个恨不能阴害继母,祸乱宗族,只差弑父的家伙,还有什么做不出的?田昱可不觉得这是个能放心留在身边的人物。
心中思绪纷呈,好在没等太久,陆俭就匆匆赶来。一见到其人,田昱只觉心底警钟大作,一下就坐直了身形。不为别的,这姓陆的还真长了一副好相貌,更难得的是那一身气度,温文尔雅,十足的世家风范,根本瞧不出阴险毒辣,这样的人才更值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