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时候也是挨过饿的,自然知道人饿极了会干出什么。况且还故意把他们跟原队友打散,没人认识自己,说谎的只会更多。
“是谎话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多数人都会被送回去的。而他们个个都听过同伴那些满腹怨恨,大逆不道的话,你猜若是有人告密,会发生什么?”伏波反问道。
这一番话轻描淡写,却让严远背上都冒出了凉意。会发什么什么?一群心存不轨,怨恨上官,仇视豪富的家伙,就这么大大方方被海贼送了回去。这样的兵士,到底还能不能信,能不能用?别说用他们来攻打赤旗帮了,如何安置都成了问题。一想到这里,就连严远都同情起了那些掌兵的将校,真是屋漏偏逢雨,太难办了。
一想到这里,严远也笑了:“东家放心,这些就交给我好了,定然让那群降兵好生表现。”
伏波又叮嘱了一句:“记得筛选其中真正可用之人,尽量多留下些,咱们这次缴获的船太多了,得赶紧让它们动起来才行。”
兵什么时候都是不嫌少的,虽然打败了官军,伏波可没忘记藏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长鲸帮,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怎么充裕。
严远立刻应诺,然而在告退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东家,那姓沈的为人奸猾,还是得防着点才行。”
两场肩并肩的大战,足以让人成为生死之交,然而两个海上大帮的关系绝非这么简单,何况沈三刀出了名的心眼多,昨晚喝酒的时候,看帮主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危险人物,怎么能放任他待在帮主身边?
这是老妈子脾性又犯了?伏波心中失笑,脸却板了起来:“怎么,你觉得我会被人骗了?”
严远赶紧道:“这个自然不会,就是沈凤他……他……”
没让严远把这个“他”说完,伏波便道:“放心吧,我吃不了亏的。”
见她说的干脆,严远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多说什么,立刻退了下去。伏波则轻笑着摇了摇头,又处理起了桌上的文件。
一上午倒是没什么事,等到吃过午饭,沈凤就晃悠悠的过来串门。
“咦?你今日怎地没穿红裙?”一进门,沈凤做出讶异神情。
今天伏波确实没穿红裙,而是换了一条深蓝色的薄纱裙。天气越来越热了,今天她又没打算外出办公,不必那么讲究。
不过这一问可就有些轻佻了,姑娘家穿什么你管得着吗?偏偏沈凤的神态极为自然,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不招人厌的好奇,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套衣裳,伏波都能当成是无心之语了。
沈凤今日也没穿平时常穿的花哨锦衣,而是换了一件暗红色的衣袍。没那么张扬,然而那张俊脸却多了凭空多了点勾人的侵略性,很是扎眼。
伏波挑了挑眉:“怎么?我就不能穿别的衣裙了?”
这话也颇为随性,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意思,反倒像是兄弟之间寻常的闲聊打屁。沈凤一下就笑了:“我还以为你喜欢红衣呢,啧啧,白换衣裳了。”
这还真不害臊啊,伏波笑容不变,轻轻松松换了话题:“我还以为你要睡到下午呢,那糖酒喝着是不是挺上头啊?”
沈凤也没等人请,自己大大方方往椅子里一摊,叹道:“还不是你家能灌酒的小子太多了,心黑手狠啊,我这都多少年没喝吐了。不过糖酒确实不赖,怎么,想跟我谈谈买卖?”
这还真是她的目的,也没跟他客套,伏波直接道:“搞定了叶氏,如今闽地就是你说了算,将来估计也会在小琉球种甘蔗,我这边准备扩展酒坊,开始大量酿酒,若是能卖给我甘蔗,这糖酒在东南一地的专卖权,我可以让给你们。”
沈凤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糖酒也不是多难酿,我自己开酒坊不比什么专卖权划算?反倒是你们,现在想搞甘蔗可不容易了吧?”
她想要收甘蔗,最简单的法子还是找陆俭,可是现在通往合浦的航道被长鲸帮堵住了,若想往东边找,就只能是通过沈凤了。显然他对这交换条件不太满意,想抬一抬价。
伏波却无所谓:“我手头也有不少岛了,大不了自己开点甘蔗田。先买粮食酒,也不用费劲打开销路。”
这还真是寸步不让啊,沈凤一下就笑了:“原来那酒精是粮食酿的?”
他消息还真够灵通的,看来是把主意打到了酒精上面。这玩意如今只有赤旗帮能产,难怪他想探探口风。
伏波笑而不语,并未作答。
沈凤又叹了口气,随意挥了挥手:“也罢,谁叫咱们关系好呢,区区甘蔗,我怎会吝啬?就是酒精,若是能匀出点给我们,价钱好商量的。”
这还真是大方,伏波也笑了:“酒精酿造不易,我们也产不了多少,不过沈兄既然开了口,我岂会不答应?”
这笑容还真是标标准准,假模假式,偏偏她今日穿了条轻柔的纱裙,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娇弱。沈凤心头像是被小爪子挠了一下,面色却未变,干脆利落的转过话题:“对了,宁负那疯子到底是怎么盯上你的?”
话题转的太快,而且方向有点偏,不过之前的大战处处都少不了宁负从中作梗,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生出好奇也是寻常。
“之前在汀州,我跟宁负有些过节,而且赤旗帮占着这个地方,就少不了跟他对一对。”伏波并不隐瞒,却也没吐露更多细节。
“宁负这家伙跟毒蛇一样,招惹起来实在麻烦。说起来,就算陆二没跟着长鲸帮跑了,你们的粮道恐怕也保不住了吧?唉,这年头真是人越多越不好养活啊。”沈凤说的漫不经心,然而句句都有深意,刺探的东西可不算少。
“这个倒是不劳沈兄担心,粮道我已重新安排好了。”伏波一笑,“倒是沈兄,不觉得长鲸帮该杀吗?”
第二百零三章
打听这么多,又来问粮道,按沈凤的脾性来说,多半是想再谈谈条件。谁料他却干脆利落道:“自然该杀啊,我当年就瞧他们不顺眼了,更别说还答应过你,咱们两家可是要一同御敌的。”
一起对付长鲸帮,正是当初伏波派兵支援青凤帮的条件之一,可现在他这么义正辞严,豪气干云的来上一句,还真让人不知该怎么应对。
伏波都笑了:“沈兄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我还担心你不认帐呢。”
沈凤故意叹了口气:“瞧你说的,我是那种不守信的人吗?只是宁负这狗东西太阴毒,这才劝你多多提防,安排些退路。要是陆二靠不住了,你找我买粮也行啊,我这边门路也是不缺的。”
青凤帮虽说自闽地发家,经营的还是糖业,但是势力范围早已扩展到了东海,想搞来粮食并不算难。可是伏波连陆俭都不会全信,又哪会把命脉交到沈凤手中?心里吐槽,伏波却笑道:“这话我可当真了,若是缺了粮,定然上门叨扰。”
沈凤大大方方的摆了摆手:“何必跟我客气,还有那些船,你留着就好,我之前也劫了些官船,足够用了。”
之前伏波为了请青凤帮助拳,可是让出了不少利益,不但岸上的劫掠全归他们所有,还承诺分出一半的海船,因此在之前的庆功宴上,她才会少说了些数目。现在沈凤竟然不要这些船了,还真有些让人惊讶。
伏波挑了挑眉:“怎么,沈兄觉得我会赖账?”
沈凤却哈哈一笑:“你啊,就是太实诚了。我这次根本没担风险,都白饶了那么多军资,怎么好意思再占你便宜?旁人都当咱们这些做帮主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哪知经营这么个大帮,私底下有多少难处。”
他的语气依旧不算太正经,也未居高临下,施舍“同情”,反倒有那么点推心置腹的意思,显出了真诚。毕竟也是从最底层混出来的,还给人当过“义子”,他吃得苦未必比旁人少。
伏波微微一笑:“既然沈兄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矫情了,如今赤旗帮百废待兴,的确缺船。”
连打了两场大仗,赤旗帮不知折损了多少船,沈凤这一手还真有点雪中送碳的意思,她怎么可能推拒。
“那是,将来长鲸帮打过来,我还指望你先顶着呢。”沈凤见她如此干脆,反倒开起了玩笑。
伏波叹了一声:“也不知宁负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连胡椒的买卖都能垄断,长鲸帮恐怕比原先还要强上几分。一旦动起手,就是生死之争了。”
海上大豪之间的较量,其烈度可是远超过朝廷剿匪的。毕竟朝廷派兵,也就是想赶走那些袭扰岸上的贼寇,压根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而海盗们的火并,抢的就是领海权了,那才叫一个不死不休。宁负孤身一人都能惹出这么大麻烦,长鲸帮的威胁就不言而喻了。
这一叹有几分真心,却也有几分作态,因为沈凤那句话说的没错,第一个跟长鲸帮打交道的只会是赤旗帮。如果沈凤选择坐山观虎斗,乃至跟长鲸帮联手,那才是万事皆休。
沈凤显然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笑道:“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自然是懂的,也不会出尔反尔。再说了,与其对上宁负那条毒蛇,还不如跟你做邻居呢。”
也不等伏波作答,他施施然站起身:“早就听说赤旗帮的医馆不一般,伏帮主可能带我去看看?”
这还是今天见面后,他第一次叫“伏帮主”呢。伏波也站了起来:“沈兄想看,我怎会不答应?”
参观军营可能还犯些忌讳,参观医院就无伤大雅了,人家那么大方,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该尽的。
沈凤却对她挤了挤眼:“那伏帮主不换身衣裳吗?”
看着沈凤身上那件红衣,伏波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一声:“不必麻烦了。”
沈凤大笑,率先走出了门去。伏波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医院距离他们住的地方其实不算远,两人都没带护卫,直接走了过去。大战刚刚结束,医院里挤满了伤员,虽说没有急救时那么兵荒马乱了,却也颇为繁忙。
而两人的到来,可引来了不少目光,甭管是伤员还是护士,瞧见他们时都看呆了,羞红脸的也不在少数,实在是伏波很少在外人面前穿成这样,而沈凤又太过惹眼。
“帮主,你怎么来了?”林默听到了消息,赶忙迎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伏波身边的男子,这不是青凤帮的大当家吗?她一下就警醒了起来,赶紧护在伏波身边,别人忘了,她可没忘,这人害得帮主受过伤!
那小丫头紧张的样子,沈凤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而是饶有兴致的四处张望着:“这医院花销不小吧?全都是女子照顾伤患吗?”
这个院落瞧着可不小,屋舍多不说,还都干净敞亮,只是浆洗那些搭在竹竿上的白布,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更别说满园飘散的药味了,可见操持这么个地方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伏波颔首:“花费是不小,这边照顾的护士多是女子,不过大战刚刚结束,也有不少兵士前来帮忙。”
她说的兵士,其实就是船上配置的卫生员,战时负责船上的急救,战后就要帮着护士们一起照顾伤患,如今也算是常例了。
沈凤啧啧称奇:“这还真是大手笔,那些女子就不怕吗?”
伏波没回答,林默先不答应了:“怕什么?女子杀鸡宰鱼,谁还见不得血了?”
沈凤可没料到一个小丫头敢跟他这么说话,却也不恼,笑眯眯道:“也是,有你们帮主在,赤旗帮的女子干什么都不稀奇。”
这是明摆着的称赞,可是林默不吃这套,反而更警惕了些。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来严头目说的不错,姓沈的不怀好意啊!
“怎么,沈兄也对这医院感兴趣了?”伏波见小丫头想炸毛,直接岔开了话题。
沈凤又看了看这院子,还是摇头道:“置办起来太不容易,再说了,青凤帮和你们规矩不同,可没法这么用女子。”
青凤帮是标准的海盗起家,绝不会弄一堆女人当护士,也只有赤旗帮这种女子当家,严禁奸淫掳掠的正经船帮能这么搞。话虽这么说,瞧着那些忙忙碌碌,还时不时偷瞧这边一眼的女子,他心中还是颇为诧异的。
救治伤员说起来简单,实则惨烈无比,那些伤重的当真是皮开肉绽,惨叫不休,恨不得让人直接给他一个了断。当然,放在青凤帮里多半也是直接了断的,算是送兄弟一程,可是赤旗帮却不同,他们不但会救伤员,还敢让女子照料这些人。试想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哪怕没有成亲,也有女子尽心尽力照顾自己,对于受伤之人是多大的安慰?
而那些女子,眼中并无怯懦,也不见委屈,哪怕再怎么苦再怎么累,手上的活计也有条不紊,还有工夫偷瞧他这个访客,这精气神,委实让人惊叹了。
所谓窥一斑而知全豹,这医院虽说花钱不少,但是对于收买人心,用处可太大了。也难怪赤旗帮上下会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既能当严父,又能做慈母,还是个出手大方的好主顾,这些人如何能不尽心效死呢?
然而这些感慨,沈凤可不会说出口,只是轻叹一声:“若是闽地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溺女成风了。”
这一句是真出乎了伏波的预料,她皱了皱眉:“闽地风气当真这么不堪?”
沈凤冷笑一声:“丁口税那般高,男娃还能早早出海讨生活,女娃养着能干什么?将来嫁妆还要贴一笔,还不如溺杀了省事。”
若是旁人说这话,可能会显得太过无情,然而放在沈凤嘴里,却极是嘲讽,恐怕也有几分感同身受。毕竟闽地结契成风,也是溺女的恶果之一。
面对沈凤这难得一见的严肃,伏波沉默片刻,突然道:“那若是我想去那边买些女娃,沈兄能否帮着牵线搭桥?”
沈凤是真没想到伏波会这么说,有些诧异的转过头,认认真真的看了她片刻,这才笑了起来:“如此善事,我怎会不帮?虽说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侠义’二字我还是懂的。”
那笑容极为灿烂,没了轻浮,反倒多了几分豪气,就连一直不怎么待见他的林默,神色都稍稍和缓了些,露出了点钦佩神色。
突然之间,伏波就明白了,为何沈凤此人心眼奇多,风评又坏,还颇有几分机会主义者的冷酷,却还能让一票手下忠心耿耿,来个朋友遍天下。
沈凤和陆俭不一样,他与人结交靠的不是“如沐春风”的圆滑,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只要有心相交,就能查觉你的喜好,并且不经意的露出些让你欣赏的东西,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而且他是真的没有阶级、性别之类的偏见,一旦想要跟人套近乎,那真是脸皮奇厚,无孔不入,却又分寸绝佳,让人生不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