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一点不错,对一个海上大帮的帮主说来,这些纺织品和瓷器永远是最赚钱的。而赤旗帮独霸南海,哪怕横冲直撞闯入一个已经成型的行业,也没多少人敢多话,说不定还能引来一些大商贾投钱呢。
须臾就想了个明白,陆俭颔首:“这个好办。”
这就是敲定了基本构架了,伏波也不废话,继续道:“只是你对于货物交易的安排有些欠缺,最好改上一改。”
交易的设置可是陆俭最自信的一环,听她这么说,不由生出好奇:“你想怎么改?”
第二百一十章
别说陆俭好奇,就是田昱也不由困惑,毕竟在他看来,这份草拟就算有不妥之处,也不该在交易一项上,陆俭在这件事上的考虑还是相当周全的。
简而言之,他打算依托银行开办一个大宗货物的交易场所,由赤旗帮作为中人,为买卖双方做个见证。这原本也该是官府管辖的,然而番禺这等大型海港,不知多少海商偷漏税款,哪会报给官府?可是没人作保,难免又冒出许多心怀不轨,坑蒙拐骗之徒,每年因为交易发生的火并都不在少数。如今赤旗帮独霸南海,愿意出这个头,只要收取的钱财不过分,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称快。
这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陆俭还想到了挂水牌的法子,也就是买卖双方可以根据所需,挂出自己急需购入或者出售的货物,按照需求交易。如此一来,赚抽头还是其次,他们轻而易举就能知道市面上都有什么货品流通,价值几何了。这不就等于掌控了番禺一地的行市,只要运作妥当,其利润简直是无穷的。
都这么面面俱到了,还有什么能改的?
面对两人的疑问,伏波也不私藏,把自己所知的东西都扔了出来:“你这法子虽好,但是跟寻常行市无甚区别,更跟银行的借贷毫无关系。咱们的银行最重要的还是吸纳民间的浮财为己用,比如船队要出航,缺钱置办货物,就来咱们的银行开个户,从百姓手中借来钱款,等到回航时再贴息还给人家。或者粮食、生丝、茶叶这样的大宗货物,提前几月就让买卖双方达成协议,在银行下了定钱,等到交割时以契书做凭证……”
伏波的话语平实,说得也不算太详尽,可却像推开了一扇门,陆俭只听了片刻,就突然道:“若是如此,存进户中的钱岂不是能涨能跌?”
行市是会变的,提前几个月约定的合同,临到头却未必还是那个价了。若是有聪明人,自可以拿着那张凭证来交易,岂不是一茬货物,变成了两场买卖?
见他反应的如此快,伏波也笑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用钱来生钱。”
她是真没玩过投资,上辈子赚了钱顶多也就是存个银行,对于股票和期货都没什么了解。然而出身海军,伏波可是知道,不论是股票、期货还是保险,都跟大航海有莫大的关系。既然当年东印度公司能玩起来,凭什么他们就不能搞一个相似的场子?
“钱来生钱”这四字可是太精确了,没有实物,只拿一堆契书、借据来买卖,可不就是凭空的钱生钱吗?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但是蕴含的意义却更为惊人,若真办得好,岂止是海商的货物,怕是整个番禺的银钱都要流入这座银行了。
田昱却皱起了眉:“几月后的财货也能提前买卖,岂不是空买空卖,跟赌博无异?若是掌控不好,恐怕反受其害。”
他是当过官的,自然也见识过那些愚民是何其的容易受鼓动,而那些奸商又是何等的嘴脸。这法子如此新奇,一个不好就要让人钻了空子,到时候闹出的动静,可比开一家银行或是主持行市要可怕多了。
伏波却微微一笑:“既然是新生的事物,肯定会有不少漏洞,不少隐患,然而却不能因噎废食。只要仔细斟酌,周密安排,出现漏洞及时补救,这法子就值得一试。不过要确保赤旗帮的基业不受损失,也不能被金钱冲昏了头脑。”
作为一个现代人,伏波当然知道金融业的可怕之处,然而她同样也知道,让这么庞大的财富在市场上流动,会带来何其惊人的影响力。
当一个封建社会的钱不再被埋在地里,不再只拘泥农贸产品那一点点盈余,它就势必要转向,要产生数之不尽的工坊,让不知凡几的农民脱离土地,成为新兴资本的奴隶,同时也会促使千帆下海,在怒涛和遥远的国度寻求更大的利润。
这就是资本的力量,金钱永不眠,贪婪而疯狂,它能撬动的,可就不只是单纯的生产力,更是与之相符的生产关系。面对这改天换日的威力,想要掌控其实并不容易。好在她手上有兵,可以试着拉一拉那条缰绳。
田昱一下就沉默了,哪怕知道伏波志向远大,也没想到她能玩出这样的花样,若是此事能成,说不定真能抵得上一支大军。
看着对方脸上坚定的神情,陆俭心中却突然生出了懊恼,他也发现了这件事能带来的可怕利润,若是能长久经营,未尝不能打造出一个远胜陆氏的基业,可他竟然只要了一成的股份!
像是察觉到了陆俭的心思,伏波漫不经心道:“若是按我的想法来,必然更耗时耗力,我愿再让出五股,作为陆兄主持银行的报酬。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望你能尽心。”
她明明知道股份的重要,却还愿意分出一些,足以见其心胸。只是如此一来,自己的身家就要和她绑在一处了,而且银行的产业越是壮大,就越难分离。陆俭重重呼了口气,把那些顾虑抛诸脑后,干脆道:“既然你信我,陆某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如此一来,银行就绝不能再设低息借款了,否则要影响其他布置。”
田昱立刻反对:“青苗贷也是银行的根基,若是只顾豪富,不顾百姓,赤旗帮又成了什么?”
陆俭却没有让步:“这青苗贷放在乡下也就罢了,放在番禺必然会惹来麻烦,若是成了众矢之的,拿什么打开局面?况且有了低息的借款,也不会让不少人生出歹念,万一欠债不还,成了坏账要如何是好?”
他原本就看不惯那个青苗贷,现在到了番禺,自然不能再顺着来了。
田昱还想反驳什么,伏波轻轻一摆手:“无妨,既然没法共存,就改个名字好了。东宁的银行叫‘民生’,番禺的就改叫‘招商’吧。”
“招商银行?”陆俭不由蹙眉,“这名字是不是太直白了?”
虽然通俗易懂,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啊。
伏波笑了:“有什么不好,招来商户,财源方能广进嘛。”
虽然比不上四大行,但也很有排面,又恰如其分,何不用上一用。
这点小事,倒是不值得强辩,陆俭顺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不过改了交易法子,需要在意的地方就更多了,恐怕得再好好筹划一番。”
伏波浑不在意:“无妨,慢些也不打紧,只是有一点必须说在前面,这新建的银行也需要有赤旗帮派出的会计核查账目,用的记账方法也要重新换过,采取复式记账法。”
“复式记账法?”这玩意陆俭还真没听过,不由一头雾水。
一旁听了许久,一直插不上话的何灵却精神一振,代为答道:“这记账法是帮主想出来的,比寻常的记账法更精细一些,借贷都极为明细,也不容易造假。”
其实这玩意还真不是她想出来的,伏波对于自己的金融知识可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只是知道些“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之类的概念,胡乱指点一番,让下面人照猫画虎折腾出来的。其中即有那些老练的账房提出的意见,也有田昱和诸位会计的悉心改良。
不过甭管是怎么来的,能用就行,伏波干脆道:“这些记账法也会让下面的账房先学起来,还要选更多女子教授数算,好增加会计的数量。”
这可是难得的以公谋私了,然而陆俭却无法指摘什么。身为女子,她必然也要为自己培养一批心腹,而安插这些深入银行体系,掌管账目的女会计,放在朝廷也相当于内监甚至巡查的御史了,的确是一招妙棋。
陆俭微微一笑:“如此也好。”
伏波满意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银行的筹备可是大事,你们就好好探讨一番,等有了结果再告诉我就行了。”
陆俭一怔,不由看向田昱。田昱的脸色也不太好,这姓陆的本事不差,但是心眼太多,是他最不喜欢的一种人,可是这样的大事,不接也不行啊。
瞧着对方再次黑下来的脸,陆俭突然笑了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既然是伏帮主的安排,在下自当听命,还请田先生多多指教。”
他绝对是故意的!田昱头皮一麻,险些骂出声来。
伏波也不管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笑着摆了摆手:“那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大堂。何灵眼睛一转,也跟了上去,反正也没点到她,何必凑这热闹。
不过等走了老远,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小姐,田先生和陆公子瞧着可合不来,会不会耽误事情?”
之前伏波表露身份,换上女装时,何灵还颓丧了些时候,自觉不能再叫“公子”了。但是想了想,叫“小姐”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才是贴身丫鬟,谁也顶不了她的位子。
听何灵这么说,伏波笑了:“不合才好啊,一个管财政,一个管商贸,若是相亲相爱我还能坐的住吗?”
“相亲相爱”这词可太古怪了,何灵撇了撇嘴,很快反应了过来:“那我们这些会计呢,是不是只用听小姐的?”
伏波笑得更深了一些:“你们就是我的眼线,不用站队,办好差事就行。”
何灵听懂了,兴奋的点了点头:“都听小姐的!”
这事到此也算是交代下去了,不过其他事情还是有一大堆,让人忙得抽不出身来,只恨人才太少。好在只发了几天愁,拿着方天喜介绍信的“贤才”,就找上了门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方天喜这家伙可是蓑衣帮的军师,有什么好人才肯定也是紧着自己用,伏波原本就没指望他能给自己推荐什么贤才,不过是想捞点偏门,搜罗一些传说中的“奇人异士”。在科举时代,除了正儿八经的四书五经外,其他所有学科都会被视为打发时间的消遣,或者下九流们谋生的“技、术”,压根不可能被重视。而推动科技发展,改良生产工具,偏偏又是靠这些“奇技淫巧”才能实现。因而伏波忍不住也想碰一碰运气,不说抓个牛顿、瓦特之类的大牛,起码也要推进下辖的科技教育才行。
然而做足了准备,伏波也没料到方天喜推荐的“贤才”会是这副模样。站在她面前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个,一个是身材高大,面色红润,须髯花白,颇有些鹤发童颜意思的老道,另一个则脸色蜡黄,身形瘦削,却是个年轻和尚。
这老东西未免也太会挑人了吧?真不是故意的?
当然,作为招贤纳士的明主,这些肯定是不会露在脸上的,伏波只是笑道:“二位可是方老先生的故交?竟然一同来访,实在是失敬。”
那干瘦的和尚没有作答,倒是一旁的老道哈哈一笑:“方老儿竟然没告诉吾等,赤旗帮的大当家是个女子。也罢,这儿是他给你的锦囊妙计,说是你表露身份,走投无路时可以打开一瞧。”
听到“锦囊妙计”四个字,就连伏波都忍俊不禁。也不知道方天喜是什么时候给出这计策的,然而此时此刻送她手里,绝对最能触动人心。看来就算远在千里之外,方天喜也没忘记放长线钓大鱼啊。
并不避讳,伏波当着两人的面拆开那锦囊,取出了里面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何不为镇海大将军立庙?”,简简单单一句话,还真跟她想的别无二致。
轻笑着摇了摇头,伏波收起了纸条,那老道却好奇问道:“怎么,方老儿的法子不堪用吗?”
看来他是看过这锦囊里的东西了,伏波笑道:“方老先生的法子自然是好的,不过送来的有些晚了,我已经跟东宁县令约定,要在这儿为家父建庙祭祀了。”
这回答倒是有些出乎了老道的意料,他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这红裙女子一番,才抚须道:“难怪方老儿会劝我来混口饭吃。行了,老道姓乐,号逍遥子,这位是我好友一痴,因战乱无处可去,想找个地方容身。”
姓乐号逍遥?这名字可真是标新立异,也不难猜对方的脾性。那位一痴法师也算是人如其名,一脸木讷,看起来还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是来投奔的,就不能只看长相,得问清楚两人所长才是。伏波客客气气道:“既然是方老先生引荐,两位必然各有所长,可否告知一二,容我安排?”
这话还真是圆融,乐道长嘿嘿一笑:“老道我没什么本事,就爱四处乱逛,凭一张嘴吃饭。开坛做法,布道打醮,寻墓点穴,算卦看相都懂些,若是伏帮主想要打探什么消息,老道也能寻些门路。”
这还真有些出乎了伏波的预料,难道这老道是个情报方面的专家?她不由道:“乐道长如此大才,为何不投奔方老先生?”
他会的这些,在起义军里可是有大用的,不说打探情报,只是装神弄鬼都能起到奇效,方天喜这样的谋士,怎么可能想不到?
乐老道嗤笑一声:“方老儿一心想当个颠覆乾坤的纵横家,老道我又不傻,跟着他混,指不定什么时候命都没了。伏帮主这儿好歹安稳些,能容我当个庙祝就更好了。”
这还真是,稳妥的让人没话说。谍报人员向来都谨慎是不假,但是这么没有冲劲儿的也太少见了,看来还真是个打算逍遥过日子的,难怪跟方天喜那老东西说不到一处。
伏波的笑容不由更真切了些:“我这边也正缺人手,乐道长肯相助赤旗帮,自当有求必应。”
这话也太干脆了,然而逍遥子的眼力不差,能看出她是发自真心。这是相信方老儿的眼光,还是天性大度,有招贤的雅量?
不过这些都可是等以后慢慢打探,乐老道指了指身边人:“一痴原本是个富家少爷,后来痴迷天文数算跑去当了和尚,最近县里闹匪患,他那小庙毁了,身边又没什么亲朋故交,就跟我一同前来了……”
乐老道还想再吹捧这忘年交几句,谁料那位伏帮主已经两眼放光,急切问道:“法师竟然善天文数算?不知钻研的是什么,可曾收徒?”
两人都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激动,一痴愣了愣,低声道:“贫僧不收徒,只要一间禅房,有笔有纸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