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着一张脸,她垂头跟在那女人身后,一步一挪出了屋。
“啊呀,桃儿来了!快快!竹楼来了客,二楼西角那间,怕是大豪,你可小心伺候着。”说着,鸨母还扯了一下桃儿,让她皮紧着些。
桃儿的脸变了,楼里说“大豪”,可不是豪富的意思,而是海上来的强人。这可有两年未见过了,怎地又冒了出来?一想到姐妹们说的那些惨事,她脸色不由有些慌乱,强撑着道:“娘,我这身子还没养好……”
“屁话!人家要听曲儿,你哪么多事儿?是竹楼也不想呆了!”老鸨眼睛一瞪,顿时把桃儿一肚子话都给噎了回去。
强笑了笑,桃儿赶忙道:“娘,我这便去,这便去!”
说着,她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吃力捧着琵琶的小丫头。都是这丧门星带来的祸事,等会儿要是真闹起来,老娘就拿你顶缸!
心里慌乱,可是桃儿也不敢违命,匆匆带着丫头到了客人房前。进门时,她连娇笑都不敢摆,只小心翼翼道:“客官饮宴,妾前来助兴。”
说着,她偷眼一瞧,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只见两个汉子坐在桌前,一身黑衣,腰间跨刀,面相不算太凶,但也有些不善。身后还站着个小厮,身量不高,脸上有个青色胎记。没敢细看,她就飞快低下了头。这瞧着还行啊,应该不会闹出乱子吧?
“随便唱些什么,喜气些就成。”
一角银子迎面砸了过来,桃儿面上一喜,赶忙捡了起来。捏了捏,不算多,然而不陪酒就有钱拿,还是让她心中欢喜。弹曲儿嘛,还不简单。
接过琵琶,桃儿挑了个欢快的调子弹了起来,也没敢上靡靡之音,就是讨个乐呵。果真,这曲子似乎如了那两人的意,也没多说什么,他们又举筷边吃边聊,倒是跟酒楼里吃喝一般。
没工夫搭理她正好!桃儿可算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唱了起来。谁料这一唱就是一个时辰,眼见都快二更天了,那两人也没让她停。嗓子直冒火,指甲都痛了起来,桃儿面上的笑都快撑不住了,正担心哪一句唱劈了,突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赶紧按住了弦,桃儿撑着笑脸抬头,发现来人是个身穿麻衣的大汉,脸上有疤,一身匪气压都压不住,吓得她立刻又低了头,不敢再看。
“你先出去候着!”一个人对她喝到。
桃儿赶紧收了琵琶,带着丫头匆匆躲了出去。果真是要谈事的,这要是不小心听到了,说不好会平白送命!坐在门口,桃儿还觉得心口怦怦的,喉咙愈发干的厉害了。她咽了口唾沫,对身边丫头道:“我去喝口水歇歇,若是客人叫了,你给我支应着!”
她可不愿在这儿待了,等会这群人谈完了,又喝上了酒,还不知会干出些什么呢!她宁肯时候被鸨母骂,也不愿丢了半条命。这丫头不是犯贱吗?让她受着好了。
连琵琶都没带,桃儿一提裙摆,匆匆走下楼去。
那丫头拦都拦不住,只能看着人一溜烟跑了。听着屋里渐渐低下来的声响,她把身子缩了缩,藏在了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三人围坐桌边,却滴酒未沾,原本侍立在侧的小厮则取了茶水,一把擦去了脸上胎记,随后转到了屏风后,换起了衣衫。
没花多长时间,当他再转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衣裙,样式跟刚才捧琵琶的小丫头差不了多少,因着有些黑,又眉粗牙龅,更显丑陋。
孙二郎哪见过伏波这样打扮,吓得说话声都停了一拍,好在有另外两人帮衬,倒是没让屋里安静下来。
伏波也没管这三人,取过造就备好的食盒,低声道:“若是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撤。”
“头……”
林猛刚说出一个字,就被伏波按了回去:“放心,我一个人也能走脱。”
说完,也不等他们反应,伏波把那食盒往背上一捆,翻窗跃了出去。这里可是二楼,并不算低,然而那身影就似狸猫一般,悄无声息落了地,稍稍判断了一下方位,她就提着食盒低头走开了。
孙二郎这时才喘了口气,同林猛、李来交换了个眼色,又像模像样的演了起来。
此时已经是凌晨了,天早已黑透,楼里客人也大多歇下了,亮灯的窗户都没多少。伏波走的并不快,但是缩头缩肩,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又有一大半路是走在院子里的,连个正眼瞧她的人都没有。就这么一路到了梅香楼,她飞快打量了左右,身形一闪,躲在了楼后。
因是招待贵客的,梅香楼的房间比其他楼要大不少。不但有供主人玩乐的雅阁,还有护卫们待的耳室。稍稍分辨了一下方位,伏波把食盒系在了背上,用手扣住了木制的墙壁,悄然往上爬去。
经过数月锻炼,她的气力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而这种古典的木制建筑物,有着数不清的雕花和装饰,非常便于攀爬。只花了几分钟,她就爬上了三楼。像万铨这种大主顾,在青楼是有包间的,只要来了就不会换地方,因而也十分好找。贴着窗户静静听了片刻,伏波挑开了窗子,一翻身钻进了屋中。
这卧房是个套间,两边屋子大小相似,中间只隔着个小小的回廊,有屏风遮挡,可供主人和客人比邻而居,很是方便“交流”。此刻两位贵客都已经睡熟了,屋里黑灯瞎火,只剩浓浓的酒臭和腥膻。
蹲在角落,仔细听了几分钟屋中动静。伏波这才取下了食盒,一掀裙摆,把一条长布系在身前,又取了提前准备的手套带上,随后轻轻打开了盒盖。那盒子里摆着一颗野狗的头颅,砍下的时间不长,断颈处还有些未干的血迹。再掀一层则是只公鸡,嘴牢牢缠着,翅膀和腿也绑结实了,就算搁在食盒里也发不出半点动静。
伏波一手领着狗头,一手提着公鸡,悄无声息走到了大床边。探头看去,床上那胖子正面朝里瘫睡着,怀里还有个女子,头发披散,也睡得昏沉。酒和色是最助眠的东西,此刻恐怕打雷也吵不醒二人。
伏波手一抬,把那狗头摆在了胖子的枕边,随后抽出腰刀,在公鸡颈子上一划,鸡血顿时溅在了那狗头上,稀里哗啦喷了一地。
血流了大半,伏波才取出了一条绳,捆在了鸡头上,走到了两屋交接的过道处,把那半死不活的鸡挂在了梁上。鸡颈半断,血流不止,顺着抽搐的翅尖滴落,积了一滩。伏波用戴着手套的手沾了些血,在房间的粉墙上写了起来,很快,一行血淋淋的字迹落在了墙面上。
“害我兄弟者,鸡犬不留!”
这是死亡威胁,配上死鸡死狗和满屋的鲜血,足够震慑人心。死其实并不可怕,能让你随时随地在睡梦中丧命,才最让人胆寒。因而黑帮最喜欢用这招,就如《教父》里血淋淋的马头,或是装在快递箱里的断手。威胁不是越残酷越有效,相反,平静中的疯狂,才最让人胆寒。
打量了一眼房中情形,伏波又悄然回到了窗边,摘下染血的手套和围裙,收进了食盒里。这番动作,她做的十分小心,连一个手印、脚印也没留下。退出房间时,还轻轻巧巧把窗户恢复原位。如此一来,没有认真负责,且具备刑侦经验的办案人员,这群人恐怕连她是怎么进来的都弄不清楚。
没有犹豫,伏波飞快爬下了楼,重新低头缩肩,不紧不慢沿着原路返回。
※
坐在阴影中,小丫头用力夹住了腿。那群“大豪”已经来了将近两个时辰,饱受惊吓,时间又久,就算滴水未沾,该来的还是挡不住。此刻她内急的厉害,憋都憋不住,几乎要尿在裙上了。
然而她不敢。这屋里的客人显然不简单,若是弄脏了地板,惹他们发怒,怕是要被活活打死。偏偏桃儿始终不曾归来,让她连个替换的人都找不到。似她这样的下等丫头,都是在楼下茅房解决的,然而楼上也不是没有方便的地方。
实在忍不住了,那小丫头不由自主看向了楼角,那里有间角房,专供娘子们方便。若是放在以往,她是万万没资格去的,但是现在夜深人静,也没人瞧着,若是动作快些,应该也不是不行。
一阵挣扎,最终还是尿意占了上风,她轻轻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角房。屋里没灯,她也不在乎,就着那点月光坐在了马桶上。一阵水流哗哗,她的神情终于松懈下来,不由自主向前望去。
这间角室有窗,能斜斜望见竹青楼西侧,能瞧见她守着的那间雅阁的背向。此刻夜深,应当什么也看不到,偏偏这一抬眼的功夫,她竟然瞧见一条人影飞快攀援而上,顺窗而入。
吓得捂住了嘴,小丫头差点没叫出声来!有人偷偷摸进了那间屋?这是要行刺,还是来了大盗?她又该怎么做呢?
正手足无措,那边屋中突然传来了杯盏摔碎的声音。小丫头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还没等系上腰带跑开,就听有人高声道:“来人!”
里面在叫人,而门外只剩她一个。这角房距离楼梯并不近,就算此刻推门逃了,也逃不出这层。走投无路,她反而稳住了心神,飞快整理好衣衫,出了角房。没人知道她看见了什么,若是没出乱子,多半是叫人打扫的,她只要装作无事便好。
然而不管心里怎么想,推开房门那一刻,小丫头还是浑身冷汗,两腿发抖。好在,屋里一切如常,只有个酒坛摔在了地上,一屋子酒气弥漫。
屋中人并不在乎来的是谁,只吩咐道:“收拾一下。”
那小丫头赶忙蹲下清理,她手脚麻利,片刻就把碎瓷叠了起来,正要抱着起身,突然瞧见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是那个小厮,方才在屋里待了许久,不敢看客人,她的确多看了那小厮两眼,如今迎面一瞧,却让她心底咯噔一声。有哪里不对……啊,是那胎记!胎记的样子似乎有了些变化。人的胎记怎么会变?等等,那衣领上的红色斑点,难不成是血迹?
电光石火间,小丫头突然反应了过来。刚才翻窗进屋的,应该是面前这少年。他的胎记是假的,他们来品芳阁肯定有别的事情!
下一刻,一双黑眸望了过来,凝沉冰冷。小丫头立刻垂首,躲过了那视线。她被人发现了吗?手脚冰冷,身体都开始发颤,脑中乱哄哄响成一片。这群人是海上的大豪,是能在品芳阁里动手的狠辣角色,她该如何……
脚步猛地一顿,一道灵光突然冒出,他们不怕品芳阁里的人。小丫头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人都能杀,他们还会怕那些龟公、护院吗?
“怎么不走了?”
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响,小丫头浑身一颤,突然“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我,我瞧见了……求各位好汉开恩,带我一同离开!”
第二十五章
一句话惊得屋里三人齐齐起身,抓住了腰侧刀把。她瞧见了?瞧见什么了?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怎能在最后关头出岔子?!这丫头当杀!
然而一人抬手,止住了他们。伏波缓缓低下了身,半蹲在那小丫头面前,问道:“你瞧见什么了?”
“你,你从外面翻了进来。我,我方才如厕,在角房里瞧见的……只我一个,没,没有别人!”那小丫头结结巴巴,却挣扎着把话说清楚了。
这层楼还有角房?估计是供楼中女子方便的暗室,连孙二郎都没查到。然而看到其实也就看到了,并无大碍。在计划中,就是要别人怀疑他们的身份,把事情联想到海盗身上。可是,这丫头为什么敢说出口呢?
伏波直勾勾盯着那小女孩的脸:“敢说这话,你就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那小丫头猛地抬起了脸,下颌咬的死紧,面上肌肉都有些抽搐,她一字一顿道:“死也比呆在此处好!”
这声音其实并不大,细若蚊喃,然而其中蕴含的,却是非比一般的力量,就如她双眼中迸射出的东西。她其实是怕死的,然而这座华美的楼宇,比死更令她恐惧。
伏波心头一颤,站起身来:“刚才那个唱曲儿的呢?”
“她不肯留下,门外只有我一个,真的只有我瞧见了!”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神态的变化,那丫头膝行两步,急急说到。
发现情况不妙,孙二郎赶忙道:“东家,不可节外生枝!”
都这种时候了,再弄个小丫头带上,不是自找麻烦吗?还不如杀了她,直接走人。
林猛和李来也是面色焦急,生怕出了乱子。唯有伏波沉思片刻,才开了口:“这种时候,失踪一个,比杀一个更好。”
若是直接把人杀了,说不定会让人觉得他们是色厉内荏,反而减弱了震慑效果。但若是失踪一个小丫头,估计费一番功夫也没人能查的清楚,甚至会对品芳阁生出猜忌,疑心他们是里应外合。
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不杀,这小丫头能活过去吗?富商和县丞同时遭遇死亡威胁,整个品芳阁都要受到牵连,那么守在他们门外的人,必然没啥好果子吃。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人救走。
“让她换上我的衣裳,充作小厮离开。林猛,大口喝酒,身上也撒些!”吩咐来的极快,林猛并没有反应过来,却毫不犹豫抓起酒壶,咕咚咚灌下不少。
伏波又转头对李来道:“你先离开,走的时候安静些,半刻后孙二和猛子再走。”
他们本就不是一道来的,分开走也不奇怪,李来也点了点头,就想听命行事,却被孙二郎一把抓住,他转头焦急对伏波道:“那你怎么走?”
“按照计划里的来。等会你们出了门,把马车绕到后墙,停在距离假山最近的地方。”伏波的声音平静,答得毫无滞涩。
这也是原定计划之一。他们所在的竹青楼紧挨着池塘,而池塘一角立着座假山,紧挨着后院的风火墙。风火墙是为了防火而建,高出院墙一截不假,但若是能爬上假山,轻轻松松就能翻越风火墙。后面是一条僻静的巷子,有人接应,要逃出生天似乎不难。
可是为了一个小丫头行险,值得吗?
回答孙二郎的,是一双清澈明净的眼,她有自信,也觉得值得。没再说什么,孙二郎深深吸了口气,颔首应答。
伏波立刻拉着那小丫头走进了屏风,直接吩咐道:“把外衫脱了!”
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小丫头的预料,她呆了两秒,就去扒外衣,双指哆哆嗦嗦,险些腰带都解不开。好在她很快就镇静了下来,脱去了那件丫头穿的薄衫。
展露在伏波面前的,是一具遍布青紫的干瘦躯体,能看出明显的鞭痕和掐出来的淤青。伏波递衣服的手顿了顿,却没说什么。
等小丫头麻利的换了衣衫,还顺手改了小厮的发型后,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轻轻让她抬起了头。
“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