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冲锋,自然有快有慢,不成阵势,单枪匹马跑快死的也就快,若是聚成十来人的一团,则会被大扫把一样的长兵器晃花了眼,随后左右不知怎么一划,就被人分成了小块,各个击破。
更要命的是,因为这个阵摆的古怪,并不是一条严密的防线,有些人直接冲了进去,让后面跟着的以为破了阵型,愈发的不要命的前冲。结果等周旺发现不对时,几乎一半人都陷了进去,落得满地的死尸。
惊得舌头都快咬掉了,周旺脑中嗡嗡,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好在江上埋伏的船只开了过来,让他瞬间回了神:“停,先停停,等船上的下来坏了他们的阵势……”
可话刚说完,他就发现不对,这群人距离河道还挺远啊,原本他们是打算把人逼到河边的,现在竟然原地不动,可不久差着老大一截。而且那些大车都堆起来了,这不是明摆着防备身后吗?距离太远,船上的炸药如今也不顶用了,若是靠岸,可就要攻坚了,真能冲破人家的车阵吗?
谁料还没等他想清楚要怎么应对,那群结阵的赤贼竟然已经开始大步向前了。这是要离开车阵,反守为攻了?他们就不怕腹背受敌,落得大败吗?
可看到那明晃晃,也乱七八杂的兵刃,周旺只觉双腿都开始发颤了,他们真能赢吗?领兵者尚且如此,何况身后的杂兵,人死的太多太快的时候,士气就要荡然无存,这还不是生死之争,只是贪图钱财来劫掠的,遇上硬点子,不逃还等什么?
有聪明的反应了过来,转身就跑,随着几人脱队,越来越多人心生胆怯,溃败只在瞬间。而赤旗军此刻上前,不正是追逃的大好时机吗?等周旺掉头时,身后已经成了修罗鬼域,所有人脑中都空白一片,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再多生两条腿。
而周旺不愧是带兵带老了的,此刻竟然还能想些别的。
宁负这狗贼,回去后定要拿他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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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伏击打响的消息传了过来,听到前面的动静,那小队似乎有些受了惊,只在原地停留了一瞬,就毫不犹豫转到了另一条小道。这边虽然没有大道宽敞,但也是通往乡间的道路,只要附近没有遭遇兵灾,就称得上万无一失。可惜,这样稳妥的道路,却落入了旁人的谋划中。
宁负看着那愈发密集,似在保护中间人的阵型,不由露出了笑容,轻轻挥了挥手。数百人随着这一声令下,齐齐冲杀而出。
没想到这边还有埋伏,为首的汉子怒目圆睁,拼死抵抗了起来,还有十数个护着一个少年人,似乎想要后撤,可是敌众我寡,如何能逃?
像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少年人竟然直接抽出了刀,也站定了脚步。他这一停,身边亲卫也停了下来,回身加入战团,一时间场面愈发混乱起来。
看着那挤在人群中的纤瘦身形,宁负笑了,这胆气当真是旁人比不了的,也果决到了极处。然而她选对了,若是抽身逃了,迎接她的只会是另一场埋伏,到时怕是连搏命的机会都没了。
可惜,她也选错了,为了探查敌情亲身来到帅舰,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讳。若不是这胆大妄为的举动,他如何能确定这小女子就在庐陵?又如何能说动袁天定,发兵拦阻?
只能说,胜的太多容易生出骄纵狂气,一朝失手,就是万劫不复。这可是他亲身体会过的,自然也比旁人更了解其中得失。
不过说这些已经没了用处,这百十人又能撑多久呢?等到那边大军打完了,更是插翅也难逃了。
手心痒的厉害,宁负不由自主握了握拳,似想拿住那不存在的扇柄。他的心口也在发烫,恶念翻腾,夺人心魄。这一战,他终于能胜上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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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月浑身都在抖,连手上捏着的刀柄也在微微发颤,然而她不能退,也不会退,这才是她想要去干的,危难时机给帮主做个替身!现如今,她做到了,也钓出了最大的那条鱼。剩下不过是身先士卒,拼死一搏。
她还没杀过人,可是她不怕,她能跟袍泽们一同御敌!
那柄刀挥了出去,砍在了那个冲上前来,满脸喜色的贼人脸上,刀劈到了面骨,震得手腕生痛,也让血溅在了脸上。可黄月没有去擦,持刀的手也渐渐稳了,她学过这个的,每日起早贪黑,千锤百炼。而她也能做到,因为她如今是帮主的替身,又怎能堕了帮主的威名?
“杀啊!”不知怎地,黄月喊了出来,音量极高,也尖锐刺耳。这是女子的声音,哪怕是战场之上也不会错辨。
更多双眼骤然望了过来,也有更多的贪婪。黄月笑了,这一战,他们赢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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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赤贼比想象中的还要顽强,甚至连那位“小公子”都动了手。然而那声高亢尖锐的呼喝响起时,宁负却皱了皱眉,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遇上绝境,会如此呼喝吗?那双冰一样冷,甚至连杀机都冻结的眸子浮现在脑中,宁负骤然踏出两步。不对,不太对!
可这些都是他算好的啊,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若是算错了,又岂会如此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浑身寒毛耸立,宁负就像是当日身处船上,突然醒悟的一瞬。他察觉到了危险,只想转身而逃。
可惜,这一次他是领兵的,身侧也还站着周旺的心腹。脸色一下就难看了下来,宁负高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用管我,尽快拿住那丫头!”
几人左看看,右看看,竟然都有些心动。然而还没等下定决心上去揽攻,一声轰鸣在背后响起。
那是炮药爆炸的声响。
尘土飞了起来,有不少人习惯性的趴在了地上,都是擅长水战的,谁没听过这个?然而怎么会又有敌袭?
可惜,没时间让他们思索了,就见一个个竹筒子从人堆里飞射而出,炸的四处开花。原来被围困的这伙人随身带着火药!
宁负是所有人里最熟悉炮药的,因此他也是最先趴下,飞快找地方闪避的。也是在同一刻,他发现自己这一身白衣太碍事了,在战阵前简直就如同标靶。没有犹豫,宁负直接滚到了一旁被血染湿的泥土里,也不管腥臭,把白衣染成了红褐。他还有机会逃,还能趁乱而走!
这反应不可谓不快了,谁料异变又生,被围困的那群人竟然三两成阵,又有手雷助阵,瞬间就拦住了大批伏兵,一支十数人的小队趁乱冲了出来,直取宁负藏身之处。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让几个周旺的亲信迟疑起来,这是冲着宁负来的,他们要不要拼死护着他逃出去?
只是片刻的犹豫,就见宁负当先手脚并用翻身而起,奔了出去。这一逃,倒是让那些亲兵反应了过来,竟然也一哄而散了。不过是个刚刚投奔的丧家之犬,哪值得用命来保?眼看是打不赢了,还是逃命要紧!
宁负跑的不可谓不快,也不可谓不及时,可是却跑不过身后那些追兵。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方才还在死战,怎么就追的如此快?
越是急躁,他跑的就越是仓皇,乡间小道可不比大路,许是脚下打绊,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挣扎着爬起来时,顺势向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群人已经追的极近了,近到能看清人脸。不知怎地,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为瘦小的身影,只看模样骨架,绝对是个女子,可也绝对不是邱月华。因为她在笑,两眼闪着光,满脸都是急切。
那眼神不冷,不漠然,也不内敛,却让他无端生出了恐惧。没有再看,宁负再次跑了起来,气喘吁吁,不肯稍停。
可惜,这一次他没能跑太久。
第三百四十九章
真正的伏波,此刻其实还在庐陵城中,正悠哉游哉的与人对坐闲谈。
方天喜是真有点搞不懂这女子了,闷头喝了几口茶后,忍不住问道:“你都不亲自领兵,就不怕出什么乱子吗?”
伏波故作诧异的挑了挑眉:“不是方老先生你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吗?”
方天喜顿时气结:“别给我打马虎眼!这可是陆战而非海战,你那些兵真能打过数倍于己的敌人?”
“能啊,兵法、军阵为的不就是这个?再说了,军人的目的不同,表现出的勇气和作战意志自然也会不同。”伏波突然一笑,“那可是我带出来的精兵。”
那笑容中,是毫不遮掩的自豪,她的确了解自己的手下,也对他们有信心。当年邱大将军不正也如此吗?逢大事有静气,才是成事之人。
一想到这个,方天喜就不免生出了些焦虑,孙元让那小子看来是张口都不敢了,还想着等将来更有权势时再来求亲,可是你有权势,她只会有的更多,犹豫来犹豫去岂不是白费时间?
想到这里,方天喜咬了咬牙,直接问道:“此次你亲自来庐陵,为的恐怕不只是夺城或者擒杀宁负,而是想见识天下其他英豪吧?”
既然对于擒杀宁负摆出如此姿态,她的目标就不会是为了那狗贼,而亲自去见袁天定,更是说明了这一点。既然已经登了岸,就要看看这乱世间的人物,如此胸襟气魄,才是她会有的。
伏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道:“方老先生这么问,可是想说什么?”
方天喜看着那如潭水一般深幽的眼,长叹了一声:“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呢?你早就同孙元让相识,又深谈过彼此的志向,明白对方的为人。他是个老夫选中的,能平乱世之人,你也一样,如今男未婚女未嫁,若是联手,这世间必会更快安定。”
伏波的确看出来了,“求偶欲”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哪怕孙元让不开口,她也能看得分明。可是对她而言,这点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天喜本人为何要如此上心,一力推波助澜呢?
伏波确实好奇,也确实问了出来:“你为何这么想让我嫁给孙元让,只是为了平天下吗?”
方天喜难得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你,你毕竟是邱晟的闺女,哪能看你走上一条断头路?”
这话可就重了,伏波却听懂了:“你觉得我立的是无根之基,越是家大业大,就越是有性命之忧?”
这还真是一针见血,方天喜见她都如此说了,也不再犹豫:“不错,你手握重兵,却只有偏安一隅的心思,不论是经营粤州还是图谋江东,为的都是经营海上。这就如稚童握刃,没有荆湖这等腹心之地,再怎么花费心思也不过是传檄可破,届时你又要何处容身?但跟孙元让联手,你有舟师他有雄兵,半壁江山指日可待!”
像是害怕她在说什么小女儿之言,方天喜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小孙并非那种寡情薄意之徒,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出身,对于能共患难的妻子绝不会三心二意。况且你手上还有战船战兵,又是个能杀人的悍将,他岂敢亏待你了?等诞下子嗣,天下还不是你二人的。”
这番话是真的入情入理,也实打实的为她想了,看着方天喜那略显焦急的神色,伏波笑了:“有一点,老先生倒是没有猜错,我的确无意称帝。”
这根本就不用说,第一次见她,这丫头就吐露了一大串无君无父的狂言,还什么三百年之后的世道如何。她若真有心大位,何必做想这些?
也正因此,方天喜才会选孙元让,不为别的,只为孙元让有一颗重整河山,而非颠覆它的心。他是穷苦出身,懂得那些百姓的想法,将来治国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若是伏波能嫁给孙元让,说不定也会收敛一二心中狂念,这天下万千黎庶,不该因一人的想法遭难。
伏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神色住口,而是继续道:“只要有皇帝,就会有因天子忌惮死于非命的忠臣良将,就有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万千生民,这天底下不该有皇帝,我怎会去做个帝王,或是帝王身后的女人?”
“那你想要的海晏河清,又要如何实现?天下不能一统,御座没有君王,那些百姓又该何去何从?”方天喜反问,他可记着这丫头的志向,自然也想听听她的真心话,而非那些虚言。
“当然是如番禺,如粤州一般。没有君王,只有任事的官员,有法度规矩,百业兴盛,有教无类。”伏波坦然而言。
方天喜失望的摇了摇头:“这未免荒唐,不切实际。”
伏波反问:“为何不切实际?当年粮食产出不足,养不起那么多人,就有了生殉,有了奴婢仆从。后来粮食多了,需要更多人种地,生殉开始为人不齿,有了泥胎陶像。之后田地更多,朝廷需要人来耕种,就有了放奴的法度。那等到工坊遍开,等到新鲜的作物层出不穷,等到商贾遍地,白银泛滥,这世道又会如何呢?”
伏波说的不快不慢,然而每一字都有若千钧,压在了方天喜心头。他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也突然想明白了那些银行,那些工坊的用处。它们从来都不是为了赚钱的,至少不只是为了赚钱。
“可是这,可是这……”方天喜嘴唇颤了颤,“你想的太简单了,那些银钱不还是会让世家,巨富拢在手中,若是连王法都没法制衡,谁又能制住他们呢?”
这还真是才思敏捷,一针见血,伏波笑了:“所以我才立了公善教,没有人该做别人的奴隶,儿子不是父亲的奴隶,妻子不是丈夫的奴隶,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奴隶,若是让他们知晓了什么才是个人,什么才是尊严,什么才是公平,你觉得这些人还会任人欺压吗?”
不会的,他们会揭竿而起,不服管教,会为了远胜奴仆的待遇不满,有尊严的人,便是“士”了,那是能让君王血溅三步的存在。她想要教化出这样的百姓吗,整个天下都如此?
这一刻,就连方天喜那聪慧无比的头脑,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这想法太离谱了,也太出脱了,为什么会自一个女子的脑中生出,只因她无父无君吗?
看着方天喜那明显慌乱的神色,伏波轻叹了一声:“先生可是想问,为什么我要如此?为什么大好河山摆在面前,却非要折腾个天翻地覆?”
是啊,为什么?!
伏波注视着那双苍老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着:“因为天下不止一个大乾,就像跟我交过手的西塞人,他们如今已经有了远胜于我的海船,有了更强的火炮,更老练的水师,甚至连那西洋镜,旁人都不知该如何仿制。若是这世上的诸国都在前行,都在壮大,唯有你固步自封,三五百年之后,面对的又会什么?”
方天喜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一句:“所以你更看重海上……”
“比陆地更广袤的大海,都有人说禁就禁,为什么我不能把它重新夺回来?”伏波冷笑一声,“没错,我不会称帝,也无意于‘天下’,但是这扇门必须得重新推开,必须有人站出来搅乱一池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