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自己好几岁的少年调侃,陆俭再怎么难受也要把场子撑起来。缓缓放下了手,他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把贼寇余党都找出来了,怎么这么快?”
“让人提着大小头目、两个当家的脑袋吆喝一圈,投降不杀,顽抗必死,这群人自然就出来了。罗陵岛毕竟是个海岛,想要独自一人活下来才是痴心妄想。”伏波答的轻松。
这也是跟陆地上剿匪最大的不同,那些流寇往山窝窝里一躲,不把山翻遍了肯定是找不着的。但是岛上地方才多大,谁也不敢轻易往未开发的林子里跑,没了淡水、粮食照样是个死。就算夺了小船,造出木筏,也未必能安然穿过大海,回到岸上。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只要是上过船,出过海的,其实都相当习惯于服从命令。毕竟风浪无情,若是不听船长的话,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还要连累旁人。能在昨晚逃出去,或是被青凤帮抓走的,多半有些能耐,身边肯定也有帮手。而第一时间没跟上大队伍,缩头缩脑藏起来的,九成九都是杂鱼。听到头领都死光了,哪还有不投降的道理?
没想到答案这么简单,陆俭愣了愣,突然道:“那摆出这样的阵仗,是想杀鸡儆猴吗?”
这是想树立威信,降伏人心?那群乖乖忙碌的仆从们也是这么来的?
“算是劝降吧。他们人是降了,心思却还不定。想要让人归心,就要使些手段。”伏波似乎不愿详谈,只随意答道。
听他这么说,有些话倒是不好问了,陆俭笑了笑:“原本还以为贤弟只是想赶走青凤帮,没想到真有成算,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伏波微微一笑:“想掌控此岛,还得费一番功夫,急不得。倒是有些东西得提前准备了,还要明德兄想想法子。”
“什么东西?”陆俭问道。
“发弹用的炮药。”伏波给出了答案。
之前伏波检查了一遍岛上的库房,居然找到了几门炮。口径不大,都是前膛炮,瞧着也有些年头了,不知还能不能用,偏偏库里一点弹药都没有。关于这个,严远也跟她解释过了,岛上没人会用炮,配套的药料早早就制成抛投弹了,想要弄来新的估计得走些门路。不过之前陆氏能弄来,想来陆俭应当也能。
陆俭面上显出讶色:“怎么,你还会用炮?”
这东西可是实实在在的杀器,就算是青凤帮也只有几条大船上配了,难不成他学过怎么用火炮?
伏波坦然道:“不会,但是可以学。有炮放着不用才是可惜,这玩意迟早能派上大用场。”
所说不清楚这个时代火炮的发展程度,但是有了热兵器,战争模式就必然会发生变化。伏波不是炮兵出身,更没有摸过这种老掉牙的前膛炮,不会并不可怕,束之高阁,不闻不问才是自断生路。
闻言,陆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合浦也有卫所,我看能不能给你寻个制炮药的老药料。”
既然对方有这心思,何不卖个人情呢?反正卫所早就败坏,弄出来个人,恐怕比弄出些东西出来还简单。
伏波大喜:“有人自然更好!若是有会制弓弩的,也弄来两个!”
如果只是送火药过来,数量和质量就都掌握在陆俭手里。但送匠人过来,事情就不一样了,不但能自己掌控军需资源,还能进一步推进武器改良。伏波可是比别人更清楚,改良需要的永远都是技术型人才,而古代从来不缺人才,缺的只是创新的动力罢了。
陆俭失笑:“贤弟倒是不客气。也罢,等我回返合浦,就着手操办。”
“那明德兄什么时候启程?”伏波立刻追问。
陆俭一怔:“我倒是想走,但现在岛上缺人,走不开吧?”
陆俭当然希望尽快返回合浦主持大局,但是他们现在一共才两艘船,哪怕只带走一艘,也要少一半的人手啊,不怕出事吗?
伏波笑道:“我正要派人回去换防,明德兄可随船先走,不耽误事的。”
怎么可能不耽误事,他就这么有把握控制岛上局面吗?还是说……转头看了眼那艘堆满尸体的船,陆俭缓缓道:“看来贤弟是想用降兵了,我可得瞧瞧贤弟的手段。”
岛上局势危如累卵,以陆俭的性格能放心才有鬼了,伏波倒也不怕他看:“今天下午就能准备妥当,明德兄何不先用个饭,再来观瞧?”
看着对方那清亮的眼眸,陆俭笑着拱了拱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一晚上担惊受怕,拼了命的又躲又藏,好不容逃过了青凤帮的魔爪,没想到又来了个赤旗帮,把他们全给抓了出来。
饿了两顿,一宿没睡,那群降兵全都面有土色,东倒西歪。若不是有绳子捆着,有人牵着,恐怕现在站都站不住了。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更让人两腿发颤的,是面前那条大船。那是条单桅船,被火烧的半毁,本就瞧着瘆人,如今甲板上更是叠满了尸体,垒出丈高,惨白的四肢密密匝匝挤成一团,血腥味隔着老远都闻见,简直让人魂飞魄散!有些人吓得尿了裤子,也有人吐的脸色发青,他们哪能想到,只一晚上就死了这么多人!
然而谁也不敢喧哗,更不敢瞧那些披着甲,持着矛的黑衣汉子。他们腰间扎的红带,不会是用人血染的吧?
在这片沉闷又惊恐的寂静中,有人登上了高台。那是个极俊俏的少年,身量不高,看着也不怎么凶悍,偏偏他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搁了一排的首级。
“都给我抬起头,仔细看着!”伏波冷冷看着台下人,高声道。
随着呵斥,那些俘虏或快或慢的抬起来头,看清了那人,还有他身前的首级,身后的尸船。
“这些人,都是我们的昨夜里杀的。不论是大小头目,还是敢还手的贼子,全都杀了个干净。”伏波冰冷的目光在他们面上扫过,“你们倒是聪明,没出头送死,也没负隅顽抗,如今才能好好站着。若是不想死,就听清楚我下来要说的话。”
有了尸首堆出来的威赫,谁还敢小瞧这少年?别说是那些降兵,就连跟来的奴仆们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大声喘气。
“这岛,被我们赤旗帮夺下了,将来也会作为一处据点。若有在岛上生事的,杀无赦!有不听号令的,杀无赦!有勾结外人的,杀无赦!”伏波微微一挑唇角,“而且你们的脑袋可没资格摆在桌上,我会把它们悬在寨门上,挂在船头前,让所有人都看个清楚!”
三个杀无赦,还有一句杀气四溢的话,让那群降兵更是两股战战。
谁料说完这些,台上少年突然话锋一转:“当然,若是有吃苦耐劳,听话守规矩的,未尝不能加入我赤旗帮。只要入帮,就是生死兄弟,登船有分润,杀贼有赏钱。若是能夺了贼船,船上财货还有三成能分到船员手中。只要能遵守帮规,哪怕身死都人帮你料理后事,照顾家小。”
这话一出,被吓得肝颤的降兵们都是一怔,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有人眼中泛出了火花。这,这听起来似乎比原来那群头目们说的还好啊!打下了船,一人才能分多少钱?三成财货又该是多少?照顾家小之类的话,更是听都没听过!
这已经不是打一棒给一个枣儿的事了,而是死里逃生,又突然有了盼头。别说那些降兵,就连之前打算走人的奴仆们都目瞪口呆,心动了起来。这年月,谁不巴望着能安稳度日,飘在海上的,又有哪个不是苦出身?若是有人保他们衣食保暖,身后妻儿,别说苦了,连死他们都不怕!
见到那些人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伏波再次开口:“原本让你们上船,逼你们作恶的人都已经死了。你们曾做过什么,心思如何,我也一概不问。只盼尔等今后能守规矩,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汉子!”
说罢,她挥了挥手,一旁站着的护卫立刻举起了号角,呜呜吹了起来。随着号声,两艘船扬起了帆,扯着那条破船缓缓向海中航去。待到了无遮无拦的水深处,船突然停了下来,牵引的绳索断开,大火腾起。那火焰是如此的猛烈,顷刻就吞没了船上的尸堆,在滚滚浓烟中,载着死人的船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倾覆垮塌,转瞬就被大海吞吃入腹中。
那一刻,天地浩大,碧海无垠,就像擦去了所有污垢,淹没了所有怨恨。不知怎地,码头上竟然有人哭了出来,渐渐地,又有人叫喊出声。满是恐惧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带着嘶吼和泪声,一点点焕发出了生机。
第四十九章
僵立在原地,陆俭的双眼许久都没法从那片海面上挪开。他曾试想过对方会选什么样的说辞,会如何恐吓威逼,让人屈服。然而他没料到这个,没料到这么一把烧在人心头的火。
若是连他都震撼无言,那些降兵们呢?
缓缓扭过头,陆俭发现不知何时,降兵和奴仆都跪倒在地,黑压压一片。他们或是茫然失措,或是激愤莫名,或是双目含泪,感激涕零。所有人都跪在了那少年面前,因为他们相信,他能给他们的,他愿给他们的,和那些贼寇绝不一样。一言赐人生,一言判人死,若连生死都能掌握,还有什么是控制不了的呢?
这一刻,陆俭前所未有的觉出,自己没法降伏这少年了。他的能力太出众,心思太机敏,更可怕的是那掌控人心的本事,只是一番话,就让这百来个降兵死心塌地,甘愿效命。要知道从一穷二白到建立船帮,那小子只花了四个月时间。如今手上多了个海岛,称霸一方又需要多久呢?
而等赤旗帮的势力扩张,再也不受制于人的时候,他还能用其击溃自己的敌人吗?一个跟青凤帮一样强大的,不受制于人的帮派,可不是陆俭想要的。
得尽快想出个办法了。
陆俭心中思绪万千,伏波却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出奇的。劝降说白了就是击溃人的心理防线,海盗大部分都愚昧迷信、相信威权、崇尚力量,因而只要对这群疲劳过度,饥寒交迫,还饱受惊吓的降兵施加死亡威慑,很轻易就能击垮他们。当人垮掉,陷入了绝望后,一旦有什么能抓住,就绝不会放手。那条熊熊燃烧的尸船,会印在他们脑海里,亦如对自己的敬畏。
而他们身边的仆从却正好相反,那群人都是真正的受害者,不知多少人因海盗们家破人亡。当看到那艘尸船烧起时,他们不会感到恐惧,相反会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而当这情绪爆发时,产生的感染力自然能影响身边的降兵,让他们生出同样的感激乃至愧疚。
人是需要同理心的,有了同理心,才能感同身受,才能明白自己是一个人,而非禽兽。当麻木褪去,尊严和荣誉感升起时,人才有了“弃恶向善”的可能。烧掉的船,何止是烧掉了尸体,也斩断了过往的罪孽和仇怨,让这群人有了期待和追求。
当然,这还不算完,还需要进行操练,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降兵毕竟都是上过贼船,烧杀抢掠过的贼寇,一旦从恐惧和仪式感中脱离出来,劣根性估计就要冒头,到时候还是要杀几个以儆效尤,才能彻底收服人心。
不过这些都交给严远就好,他带过兵,练兵的训练模式自古都大同小异,稍微提点两句就能行。
给严远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人下去,伏波转身来到了陆俭面前:“明德兄,这下可放心了?”
陆俭压下心头烦乱,叹笑道:“果真是我杞人忧天啊,有这样的手腕,何愁降兵不服?”
伏波笑笑:“那明日就能开船了,你们恐怕得先绕一圈,回岸上换了船再南下。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海上估计要太平一段时间,只一艘船应当也能顺利返航。”
十五个家兵,再有十五个水手,这么一船人放在海上,就算遇到海盗船,轻易也是不会输的。何况罗陵岛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逃兵们十有八九会选择往岸上跑,谁敢在这时候乱碰商船啊?
陆俭既然敢来罗陵岛,就不会怕单独回程。然而略略想了想,他开口道:“等回了合浦,可以让船留两日,到时候我把匠人找来,再带些粮草禽畜,也可以补一补岛上空虚。”
这就算是报酬了,也不让伏波的船空跑一趟。
伏波干脆应下:“那就先谢谢明德兄了。”
伏波也发现了,陆俭的态度正在逐渐转变,倒不是说明面上的,而是一些细节的改变。比如说思虑越来越周全,有些需求不用提,他就能想在前面。这就跟“有求必应”又有区别,加强了情感投资,还都是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就像他们的关系在一步步加深,才有了更多的体贴和默契。
不过对于这些,伏波并不在意。陆俭这人表现在再怎么温文,其思维都是极其功利化的,而且擅长隐忍,一般人根本不清楚他心底在想什么。与其结盟不会吃亏,交心却很难,保持个君子之交,互惠互利就好。毕竟她的粮道还要靠陆俭,而对方的海路也需要她来扶持,两人没有切实的利益冲突,能保持关系稳定就好。
说着,她又叫来了李牛吩咐了两句。李牛早就知道自己的任务了,麻溜点头,又赶忙道:“头儿,我带兵也不差呢,到时别忘了给我留些人啊!”
如今李牛已经算是帮派元老了,自然要升为头目,掌管更多的船。明明是收服降兵的关键时候,偏要他带船回去换防,严远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反倒成了教头。就跟吃了一筐酸橙一样,差点没把李牛的牙给酸倒了,真是羡慕嫉妒,不一而足。
伏波笑骂一句:“不派你派谁?赶紧滚回去,好好守着村子,换二郎过来打理。”
孙二郎是个进攻不足守成有余的,一时防备海贼侵袭还行,但是不如李牛那样能打能杀,震慑敌人。而岛上进入了发展期,更需要孙二郎这个心细的前来主持事务。
李牛也就是抱怨一句,并没有抗命的意思,听到帮主这么重视自己,又乐呵了起来。
陆俭却看出了这个“老人”对“新人”的嫉妒,那个新收的刀客究竟是什么来路,怎么如此得伏波得重视?马上就要离开了,这事还是提前弄清楚更好。
既然观礼已经结束,陆俭不再逗留,告辞返回了寨里。进了小院,他就问道:“那重伤的情况如何了?”
陆三丁叹了口气:“还是不太好,刚醒过来,人还是浑浑噩噩的,有些气弱。”
陆俭想了想,还是道:“带我去看看。”
伤者安排在了小院的后宅,之前昏迷的两人已经能下地了,这个重伤的依旧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陆俭让陆三丁守在门外,独自一人走到了床边,温声道:“可好些了?明日就能离岛了,上岸后我定延请名医给你治病。”
没想到家主会亲自来,还说要请名医给他看病,那家兵感动的呜咽出声,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