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睿耀又低下细细的小脖子。
“可是, 我妈妈来了……就表示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
他妈妈来是来接他的。
小蓉蓉不知道“要走”具体意味着什么。
可她心里忽然酸酸的、痛痛的。
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
但却没有哭出声。
她用小手背抹了抹眼睛，她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钟睿耀探过身子，大半个小身板趴了过来, 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他的小脑袋快贴近她的。
“你是不是很不想我走。”
小蓉蓉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又无声地点点头。
她是不想。
可是钟睿耀不是她家的孩子，钟睿耀怎么可能离开自己的家呢。
她不想也没有用的。
泪水滚过睫毛, 轻轻落在桌子上。
钟睿耀一接。
小孩子的眼泪都是大颗大颗的, 最真挚的，落在他的小手上烫得惊人。
因为这是小蓉蓉的眼泪。
他感觉自己的手快被烫出一个洞来。
之前是害怕与对方分别, 现在是害怕对方难过伤心，蓉蓉哭了, 他的心比她还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他觉得自己好对不起蓉蓉。
这是钟睿耀人生里第一次遇到这么手足无措的情况。
他此后余生，再也不想遇到了。
再也不想……
这个执念后来渐渐在他信念里扎下了根。
最后还是小蓉蓉先擦了擦眼泪，小鼻子红红，小女孩努力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烂的笑。
“那你以后还会来这边吗？”
“会的。”
钟睿耀毫不犹豫。
爸爸在这边，蓉蓉也在这边。
这座崇城有他的爸爸、有蓉蓉、有他最快乐的时光！
小蓉蓉像是打定主意一般，跳下凳子，牵过他的小手。
很郑重地说。
“那我们要好好珍惜这最后几天。”
她说得很肯定。
钟睿耀被她的小手牵着。
他觉得他的心也被好珍重好珍重地呵护了起来。
·
最后的两天里，两人又玩了很多很多游戏，还买了很多很多零食，钟睿耀不知道小蓉蓉是怎么做到的，竟从邵泓哥哥家把游戏手柄拿回来了——那是她在邵泓那“得宠”的纽带。
小蓉蓉对此没对他说过一句，只是把游戏手柄重新插在她家游戏机上，邀请他来她家，两人在她家里打了一个下午的坦卡大战，喝着小蓉蓉冰好的汽水。
晚上两人就在竹床上看星星，小蓉蓉还专门带了娃娃头下来。
坐竹床、吃娃娃头。
两个小朋友又被好多大人小孩羡慕了一番。
但小蓉蓉脸上却并没有被人羡慕的那股神气，只是好温柔好温柔地看着他，小手拿着一把蒲扇给他扇风，钟睿耀一回想，其实这几天小蓉蓉都是再让他玩他想玩的游戏、吃他想吃的零食……
钟睿耀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感动”。
分离的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可能是早就做好了警惕，小蓉蓉是最先无意间透过三楼天窗那看到一辆黑色轿车身影的。
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崇城很大，厂里数万人，但是很少很少有人开车，马路上大多是自行车甚至是马和驴子拉的拖板车，有时马驴还会一边走一边落下粑粑，地上长长一串“痕迹”。
这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梧桐树下。
不那么显眼，车身被梧桐树遮掩了好多。
要非常小心地透过梧桐树树叶才能看到。
小蓉蓉看到，车门一开，里面走下一位像仙子一样美的女人。对方松松盘着长发，脸上有一点苍白，眉间又一丝郁色，但两个耳垂戴着很优雅的珍珠耳钉。
裙子是白色的，不知什么布料，薄但很整齐，闪着一点光。
皮鞋也是白色的。
两个男人在车门那候着她，一位像保镖一样的司机，一位叔叔伯伯一样的人物。
三人静无声息地来到筒子楼。
跟厂里那群男人们不同，杨毅那些兄弟上楼都是咋呼咋呼、惊天动地的，他们上楼无声无息，鸦雀无声。
要不是整个楼梯被三个大人站满了，谁也不会料到筒子楼突然多了三位访客。
白色裙子的仙女微微病弱，又天生带着股不同凡人的气度，走在前面、最中央。
另外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一点点的位置，但是每层阶梯都伸出胳膊，抢在前面帮她开道。
小蓉蓉在车子一停在梧桐树下，就飞快跑到了一楼。
现在对方每上一层楼，她小腿就提前跑到上一层，趴在两个楼梯间拐角墩子那往下面望。黑黑的大眼睛静谧地看着三人的一举一动。
一楼、二楼每一层有人无意撞见三位来客。
但大人们的反应都差不多，没有人敢大声说一句话，都吃惊地看着这三位格格不入的访客。
终于到了三楼。
小蓉蓉心更沉一些了。
到了三楼，再到钟叔叔家，他们就要把钟睿耀带走了。
那三人站在三楼的公共水池前。
张望了一下。
好像不知道该往左边走道，还是该去右边走道，每个走道都极长的一条，左右看不出很大区别，每一边住着的各家各户不要太多。
小蓉蓉明白过来了。
他们分不清左右，还不知道钟叔叔家到底在哪。
她从右边走道第一户人家的炉子后面探出小身板。
轻轻走到钟睿耀仙女一样的妈妈面前。
两个乌黑的眼睛抬向对方美丽的脸。
“你们是在找钟叔叔吗？”
两个男人反应不大。
“大仙女”却眼眸一动，快要落下泪来。她的眼泪跟她耳朵边的珍珠一样美。大仙女蹲了下来，视线与小蓉蓉视线平齐。
“你知道钟……钟叔叔在哪？”
小蓉蓉不明白大仙女为什么打了一下结。
后来想。
可能钟叔叔原名不叫这个，是换过名字来厂里的。
小蓉蓉不由自主地抬起小手，抹了抹她的泪水。
她动作很轻很轻，她好怕惊扰到大仙女。
“我知道他家住哪，你跟我来就是了。”
她在前面领着路，带着阿姨和后面两个大人鱼贯穿过走道上一个个炉子。走道窄，大人们只能一个个通过。她走在前面，大仙女就跟在她后面，其他两人往后排。
走道上不少家里门敞着。
有光和电视声传出。
“钟叔叔过得不算遭，就是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
小蓉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讲这些。
但她觉得大仙女应该会想要了解钟叔叔的情况。
“钟睿耀过来，钟叔叔可高兴了，钟叔叔很宠钟睿耀的。”
她悄悄回头望了对方一眼。
大仙女笑了一声。
“你很喜欢跟小耀玩是吗？”
在女人们的口中，很喜欢跟小耀玩，跟很喜欢小耀是同一个意思。
她没想到大仙女心思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猜到了。
小蓉蓉转回小身板。
她低头走在前面，闷了会，然后小手臂一舒展，自然道。
“喜欢的……不过，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当初钟睿耀在所有大人们面前说喜欢自己，现在自己也在所有大人面前大方承认了自己也喜欢跟他玩。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小蓉蓉仰着小脸。
迈开小步伐，她要把大仙女带到钟睿耀家。
这是她给钟睿耀最后的一份“礼物”。
第83章 走了
小蓉蓉敲了敲钟叔叔的家。
钟叔叔家原先总是关着门, 钟睿耀来了之后，小孩子们窜进窜出，钟维民的家也渐渐开着门。
虽然没有完全敞着, 只是虚掩。
在那个年代, 一家会不会敞门，也意味着这家人与邻里邻居的信任度。钟叔叔相较其他人不是那么合群，但是钟睿耀来了之后，为了孩子已经好了很多。
小蓉蓉在门外等了等。
“谁呀？”钟睿耀的声音传来, “自己推。”
一般左邻右舍有事, 都敲敲门就直接在门口说的。
小蓉蓉：“小耀哥哥，你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
仿佛预料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大仙女强压着心绪，双手紧紧攥着裙子，但她美丽的脸上依旧有情绪控制不住, 她的脸在微微颤抖。
钟睿耀蹬蹬蹬跑过来。
门一开。
他跟小蓉蓉打了个照面。
眼睛往上一抬。
接着就看了沈云, 他的妈妈。
“妈妈——”钟睿耀往沈云怀里一扑。
小蓉蓉自觉站到旁边去。
钟睿耀在妈妈双臂里撒着娇，小蓉蓉看到高大魁梧的钟维民就站在钟睿耀后面一米左右的地方，他穿着背心, 深深的眼眶在不住跳动，视线像穿透了所有人，只与沈云一个人对视着。
沈云放下孩子。
小蓉蓉牵着钟睿耀，示意他让开位置给他的爸爸和妈妈。
隔了这么多年。
钟维民变了很多, 变得有皱纹了, 变得更壮了，有胡渣了, 而沈云依旧美丽得像仙女一样。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说不得。
钟维民一步一步，缓慢又沉重, 走向这个女人。
他心情极度激动复杂。
这个让他爱到极点又恨到极点，又无法忘掉的女人。
那两个陪着沈云来的男人跟在沈云后面想一窥究竟。
小蓉蓉看到沈云很镇定很从容，也很美地蹲下来，对着她和钟睿耀道：“你们先在外面玩一会，爸爸妈妈聚一下。”
等她和钟睿耀出去之后，沈云十分冷淡地把那两人通通关在屋子外面了。
她一上任就是钟维民家里的女主人。
当得无师自通。
小蓉蓉心里哇了一声。
那两个男人守在外面，像是身上有任务，不好离去。
小蓉蓉偷偷听了一会。
钟维民吼了一声。
像是含着无尽的愤怒。
两个小孩俱是一惊。
不久后，木门里传来一道柔柔的又很女人的声音：“力仁，这些年我始终没能忘掉你……”
然后一阵嘤嘤哭声。
钟睿耀忽然向她挤出一个笑，拉着她的小手要到她家去。
“我爸爸跑不掉了。”
小蓉蓉：恩额嗯？
这……这样“算计”爸爸好吗？
但钟睿耀这个当儿子的怎么好像挺乐在其中。
钟睿耀看也不看那两个大人，完全无视他们一样，始终连正眼都不曾瞧过。
钟睿耀低声道：“他们是保镖，也是监视我们的人。”
小蓉蓉瞬间懂了。
两人坐到她家里。
钟睿耀：“你觉得我妈妈怎么样？”
小蓉蓉：“挺好的，像仙女一样美。”
钟睿耀眼睛眯起，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小手拍起来。
“她肯定会好喜欢你的。”
小蓉蓉微微笑。
她倒是没有那么大的自信。
她已渐渐感受到，钟睿耀跟她好不同的。
沈云好像忘了这个孩子。
钟维民家一两个小时都没开门一下，到了中午，才有声音才懒懒地从里面传过来。
是吩咐那两个人送饭进来的。
那两个大男人尴尬了一下，他们人生地不熟，走道里大伙都升起了炉子开始烧菜，倒酱油的倒酱油，炒菜的炒菜，那两人在一片人间油烟中格格不入，被筒子楼的大伙们好一顿望。
两人左右看了一下，饭菜倒是有，但不好从那些人家里要饭要筷子吧。
小蓉蓉看了一会，主要是怕钟睿耀的妈妈与钟叔叔饿着，在门口指点迷津。
“下面食堂可以打饭。”食堂就在筒子楼对面的马路上。
她转过头，对钟睿耀说：“你就在我家吃吧。”
怎么感觉大仙女把钟睿耀给忘了。
钟睿耀也不恼，反而笑嘻嘻说好，好像很期待跟她一起吃饭似的。
杨毅庄淑芬回来了，小蓉蓉说：“爸爸妈妈，小耀今天在我们家吃，你们做得好吃点。”要是早一点就好，还可以让爸爸妈妈做红烧肉给钟睿耀吃。
杨毅庄淑芬做了一个汽水肉、一个茄子炒肉、一个紫菜蛋花汤、一个炒花菜。
四人坐在饭桌上。
饭桌四个边，正好一人一个位置。
小蓉蓉拿着筷子，觉得菜会不会有点少，可钟睿耀却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
饭淘着汽水肉和蛋花汤。
两小碗饭满当当吃完。
杨毅摸着钟睿耀的小脑袋：“我手艺怎么样？”
钟睿耀：“没得话说，就是棒。男人中的男人。”
马屁拍的。
杨毅哈哈大笑。
庄淑芬就喜欢能吃的小孩，对着小蓉蓉说：“看，小耀多会吃饭。”
小蓉蓉猛扒饭。
钟睿耀笑眯眯：“蓉蓉是女孩子，她吃饭秀气。”
庄淑芬转念一想，也对。
吃完饭，钟睿耀好像回去了一趟。
小蓉蓉直直看着门口，心里怕钟睿耀一去不复返，过了一会儿，她家门被推开，钟睿耀探进半个小身板，小脸笑吟吟。
“可以晚上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