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真正打动他的,并非夏桐施舍的金银,而是她那一点慈心——倘卦象算的不错,夏桐与程耀都不该是生在这世上的人,清源听闻道家有夺舍之说,虽未知其究竟,但想来大体无差。
只是,同样是占据了他人的肉身而活,两人的态度却迥然不同。程耀从来不闻不问,似乎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至于夏桐……她似乎很惦念那缕已经转世的芳魂,尽管其实没她,那女孩子也逃脱不了夭折的命运,可夏施主依然为此负疚于心,每月都会带些香烛纸钱来圆觉寺烧化,再托人念一段往生咒,祈祷真正的夏三小姐来世能有好结局。
这样的女子,倘若入主中宫,一定会是个仁慈爱民的好皇后罢。
*
夏桐被皇帝神神叨叨问了那些话,心里也跟猫爪一般,得闲便请宋氏进宫——有个孩子真是方便,当外婆的总不能不见见外孙吧?
此乃人伦亲情,即便蒋太后知道了,也没理由反对。
宋氏听她说到批命的事,起初怔了怔,随即一拍脑袋想起来,“对了,确实有这么回事。”
不过那时候夏桐自己在禅房蒲团上作耍,宋氏偷偷请清源大师在屏风后相的面,故而夏桐并不知道。
夏桐听着很是无语,“您怎么不跟我说呢?”
而且,好端端地相什么面呀,难道她生来头上带紫气,看着就不像凡人?
宋氏嗔道:“谁叫你小时候老一个人坐着发呆,也不爱说话,也不像姊妹那般爱零嘴爱漂亮首饰,娘可不得担心你是个傻子么?”
夏桐:……
那时候她刚穿来没几年,自然得少说话,免得惹人疑心,也显得深沉有气质,否则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妙语连珠,那不成妖怪了?
现在看来倒是藏拙过了头,天才扮不像,扮成蠢材了。
第90章 迷信
好在宋氏虽然疑心自己生了个傻子, 却并未因此忽视对她的养育教导,依旧无微不至的关心她照顾她,这令夏桐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当然也很感动。
更叫她感动的是宋氏没把清源大师的批言往外说,这种话传出去可不得了, 天生凤命的女孩子, 谁得了她那是要造反呀, 稍微迷信点的统治者只怕立刻将她捉进宫去严加看管——那时候陛下还不是太子, 掌权的还是先帝爷呢。
夏桐可不想在垂髫之年去服侍一个大叔级别的人物,想想都觉得恶心得慌。
好在宋氏的智慧救了她,令她度过一个无病无灾、平平安安的童年。
夏桐向母亲表示衷心的感谢,谁知宋氏却摆手道:“嗐!我哪有想那许多?”
她压根就不信批言是真的,鸡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来?何况夏桐刚出世的时候瘦瘦小小,跟个冻毛耗子似的, 看不出半点贵气,老鼠成精还差不多。
宋氏之所以没往外传,纯粹是怕人耻笑。
夏桐:……
好吧, 是她自视太高了。
不管怎样, 宋氏这种心态还是挺好的, 不贪多,不妄求, 自然也不容易招祸。夏桐庆幸自己生在一个乐天安命的家庭, 若换了那野心勃勃的人家, 断不可能过得如此洒脱清净。
宋氏见她今日不停念叨批命的事, 自个儿也觉得奇怪, 问她是从何处听来的——宋氏这些年都忘得差不多了, 不是女儿提醒, 她差点想不起。
夏桐也不瞒她, 告诉她是依琳公主无意间说起的,并且她很怀疑,依琳公主是从程耀口中得知。
毕竟公主与她从无渊源,能取得信息的途径也只有程耀这条“小狼狗”了。
宋氏听罢也难免起了反感,“程世侄怎恁般多口多舌,他自个儿爱勾搭公主便算了,平白说起你做什么,也不怕公主起嫌隙,真是拎不清!”
夏桐很惊讶母亲居然会开口贬损程耀,毕竟程耀在她眼中向来是个温驯懂事的侄儿,这般责备还是头一回呢!
她试探道:“您觉得是程表哥的错?”
这段日子程耀与依琳公主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宋氏自然也略有耳闻。
她白夏桐一眼,“不然呢?人家金枝玉叶的公主,难道会看上他一个穷山恶水的小官吏?左不过是他使的手段,引公主上当——这依琳公主已经是成过婚的人了,居然还如此糊涂,也是不可理喻。”
宋氏柔善归柔善,可到底年纪摆在那儿,自有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力,她是不看好这桩亲事的。
夏桐笑道:“那也是程家的事,娘您就不必操心了。”
宋氏叹道:“你表姑倒是高兴得不得了,巴不得娶个公主回来好光耀门楣,我倒替她发愁呢,人家还带着个儿子,回头再添了乖孙,这家产该怎么算?”
不过程夫人向来昏聩惯了,旁人怎么劝也不肯听的,宋氏也懒得睬她,只殷殷嘱咐夏桐,“我看,咱们以后和程家还是少走动罢了。”
程夫人这样汲汲营营,四处炫耀,将来若娶不上公主,恐怕会在京中颜面尽失;若娶上了,以那家人跟红顶白的个性,宋氏想想也觉头疼,还是尽量减少应酬,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夏桐自然求之不得,道:“程家虽对您有抚育之恩,可这些年爹爹的生意做得不错,明里暗里照顾他们不少,也尽可抵得过了。既然程家高攀上了公主,咱们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亲戚就别招人晦气了,娘您说是不是?”
宋氏见这小妮子牙尖嘴利,兵不血刃就把程家贬损得体无完肤,笑着捶她一下,“行,娘都听你的。”
又轻轻叹道:“也好,有了公主在,阿瑜尽可以放心了。”
先前为了逃避程家提亲,宋氏巴巴地到宫中来求夏桐帮忙,本想请她在京城挑桩好亲事,可回去之后见夏榆的模样,宋氏总觉得她很不开心似的。
夏桐宽慰道:“妹妹年纪尚小,自然舍不得离开娘亲,您也不必着急,多陪她几年也来得及。”
宋氏道:“若真如此倒好了,我只怕她先有了意中人,日后说的亲事再好,那也是瞧不上的。”
夏桐心中一动,“阿瑜莫非还念着顾太医?”
宋氏不言,眉宇间却颇有忧色,显然跟她想法一样。
夏桐急道:“您没好好跟她说么?”
她都搬出顾明珠不能生育兼好男风这种谎话了,夏榆总不至于还硬往死胡同里走吧?
难道世上真有一见钟情?
宋氏苦恼不已,“她跟你爹一样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我哪劝得动她?”
夏三老爷当初也是执意要娶宋氏,其实宋氏的出身并不算好,又自小寄人篱下,嫁妆可说没有多少,稍微殷实些的人家都瞧不上她,谁知夏三老爷看见宋氏的第一眼眼睛就直了,第二天就托了媒人来说亲,把程家一屋子都给吓坏了,怀疑这个远房的表侄女精通妖术,看着闷不做声的,对付起男人怎如此上道?
夏桐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段往事,不由得十分惊讶,她的长相随了宋氏,都是不怎么惊艳的类型,宋氏比她的五官还要淡一点,像是光滑无比的宣纸,墨汁一落上去便晕染开了。
很难想象男人会对这样的相貌一见钟情。
夏桐好奇道:“您那天打扮得很出色?”
宋氏摇头,“我哪来的好衣裳好首饰,不过是件半新不旧的菱纱裙子,连花样都少,不晓得你爹怎么看见我的。”
夏桐懂了,敢情自家老爹就喜欢小白花长相的,可能大老粗惯了,正需要宋氏这样温柔不起眼又心思细腻的来互补。
相反,夏榆一向矜持又克制,冷不防那颗心弦会被形貌昳丽的顾明珠所撩拨——这都是天生情孽。
夏桐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顾明珠的秘密自不能随便向外吐露,那等于毁了这女孩子的前程;何况,连天阉和龙阳之好都没吓住阿瑜,即便知道顾明珠是女子,阿瑜会不会改变心意也很难说。
只能等她自己来慢慢消解这段感情了。
人的初恋,往往会成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即使大多数难以善终。相比起来,阿瑜甚至是幸运的——她爱着一个由想象铸就成的美好的影子,无关钱财,无关出身,这足够她今后漫长的人生里用来回味。
夏桐自己却还没尝过爱恋的滋味,有时候她也觉得,连孩子都生了,是不是该试着在孩子的父亲身上倾注更多的感情?可每当她试着去做时,却无奈发现,她面对皇帝时,有羞怯,有心动——因为他真的很俊——却唯独缺少那种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的激情。
皇帝对她大概也没有。
可能他俩天生就是不适合谈恋爱、只适合结婚的类型吧。
夏桐辗转打听得皇帝请了清源大师进宫,心里便紧紧绷着根弦。她从前是不信阴阳五行这些的,可连穿越带金手指这种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更担心清源大师拥有真才实学,能一眼看穿她的来历——从异世界穿越而来,这种话和外星人袭击地球也差不了多少。
她很可能会被当成妖怪烧死。
结果数日过去,依旧不见皇帝有何动静,夏桐那颗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下。可能清源大师道行不够深,看不出她的本相,她侥幸逃过一劫。
皇帝也未再提起那批言的事,这个夏桐倒是不怎么介意——她本就没指望坐上后位,凤命这种玄学真言对她来说没有更好,昔年汉武帝的钩弋夫人不就是借此造势以致被赐死的?
她只想懒洋洋活到长命百岁,以什么位分都好,吃喝不愁就行。
但皇帝却不容她如此清闲,不久就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让她照着府库里的文书练字。
夏桐抗议道:“妾的字已经很好了!”
先前帮几位太妃抄经,太妃都夸她呢!
刘璋半点不留情面,“你那笔字只能算工整,离清秀都差得老远,更别提优美了,总之,朕让你练你就好好练,万寿节朕还等你亲自献上祝辞呢。”
夏桐很怀疑练字不过是个幌子,皇帝真正的目的是要她翻看内务府的卷宗,只是需要一个合适且正当的理由——瞧瞧,堆得都有小山高了,光练字哪用得着这许多?
难道皇帝真有立她为后的打算?
夏桐想问问他,话到嘴边又险险刹住。她可不想显得自作多情,再者,若皇帝没那意思,她主动提问岂非暴露野心?
反正她只是个任劳任怨的小职员,上司让干什么她老实照办就是了。夏桐拿出从前身处职场时的敬业精神,勤加苦练,务必要在万寿节上以一笔好字技惊四座。
蒋碧兰冷眼看着这段时间宫里种种,心里也觉得古怪,好端端,皇帝为何要请高僧入宫?若说诛妖邪,宫里没有比关雎宫更邪乎的地方了——夏桐却是毫发无损。
蒋碧兰不敢问皇帝,于是托亲信去圆觉寺打听消息,谁知回来的人却报,清源大师已闭关潜修,外人不得擅自打扰。
蒋碧兰更疑惑了,想问问依琳公主是否知道些什么,谁知这位公主也躲起来不见客——她恨不得长一千张嘴说她没乱说,哪里敢告诉蒋碧兰确实的消息。
早知道皇帝如此迷信,打死她也不会在皇帝面前说夏桐的坏话,如今却是弄巧成拙,依琳公主都快后悔死了,心里还觉得怪对不起蒋碧兰的。
毕竟皇后只能有一个呀。
第91章 出行
蒋碧兰有功夫琢磨, 夏桐却没工夫理会她——她忙着遵照皇帝的嘱咐练字呢!
这是个细活,好在皇帝没规定每天要她写多少, 夏桐大可以借着孩子耍赖,敦敦还这样幼小,她总不能不管孩子呀!
可惜皇帝就防着她这一招,虽不严加要求,月底却是要来检验成果的。夏桐没想到自己进宫还得面临夫子拿竹板打手心的惩罚,心里暗暗流泪,原来做了娘娘比起私塾里的学生也好不了多少。
她皮糙肉厚,疼倒是不怕疼, 问题在于很丢脸呀, 而且当着敦敦的面。今后再回忆起这段往事, 夏桐觉得自己都没脸当妈了。
为了捍卫做母亲的尊严,夏桐拿出期末考前拼命温书的劲头,务必要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努力。
虽不是有意查看内务府那些卷宗,这么一目十行走马观花的,夏桐渐渐也发觉出些蹊跷来。
内务府的账对不上呀!
粗看可能瞧不出来,但夏桐却是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抄录过去,连口算带心算, 自然能觉出其中不对。看似每一笔账柴米油盐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跟年末核算出的数目总有些出入。她反复计算了三遍, 确定是账本的问题而非自己的问题。
夏桐作为一个虚心好学的学生,自然得去向皇帝请教。
刘璋很满意她的钻研精神,“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皇帝犯不着来拿假账本来骗她,夏桐认为问题仍出在内务府身上, “这账本是做过手脚的!”
看似面面俱到并无缺憾, 可细瞧去时, 就发现那些鸡零狗碎的部分,譬如胭脂花粉之类的价钱很是诡异——夏桐曾跟宫里的买办打过交道,身边又有平姑这么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自然知道外头的胭脂是什么价钱,宫里买进来又是什么价钱。
这账面上看似每一笔超出的不多,可宫里有多少主子,连同她们身边的仆妇丫头,聚沙成塔,零零散散加起来便是笔不小的数目。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内务府那些老油条巨资是不敢贪的,但这种手指缝里漏出的油水却是能刮一笔是一笔。
难怪宫里年年闹亏空,连蒋太后都抱怨儿子啬刻,不肯从国库里多拨些银钱供她使唤。
刘璋没想到她真能从账本里看出点门道来,不禁眉眼弯弯,感叹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夏桐却笑不出来,“您明知那些人在里头捣鬼,怎么不下手整饬呢?”
刘璋瞥着她,“依你看该如何?”
夏桐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立刻裁掉!”
“然后呢?”刘璋步步紧逼。
夏桐哑然,她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宫里的奴仆和管事不是随便就能选上了的,必须经过一套复杂且繁琐的流程,且里头还交织着巨大的关系网。
她轻飘飘一句裁人,看似做到了赏罚分明,带来的后果却是不可估量的,偌大的宫殿,若无足够人手,压根做不到皇城的正常运转,况且,谁能保证再招进宫的不会继续贪墨呢?都知道内务府是个肥缺,不少人挤破头也要进来呢,其中不乏背景深厚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得罪了他们,指不定会带来数不胜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