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长的眼睫轻颤在肌肤投下一叠阴影,常瑶不知为何想起非离真君的妻子杨夫人。这个被挚爱欺骗背叛的女人曾痛苦又怨恨地说过:“他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世人也曾嘲云山君活成个笑话。
他们目视宋霁雪挺拔背影时在后方窃窃私语低低哄笑,说他被妖蛊惑,真情错付还不知悔改,甘愿被一只妖利用,痴情?是卑贱。
“不喝忘情水搁那感动自己呢。”
“哎呀哪有什么深情,不过是因为自己爱上一只妖还不知道,被耍得团团转面子上过不去,这才一口咬死痴心一人,心里怕是恨死那只妖了。”
“还硬说那些事不是他夫人做的,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不就是怕自己被那些事连累嘛,这种境界的妖哪有不杀人的,更别提她连宋霁雪自己都要杀,说他俩是真爱谁信?他如今可得为自己留条后路。”
“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看这宋霁雪哪是什么天之骄子,就一傻子。”
那些令人难堪、充满恶意揣测将他视作笑柄的言语也能化作锋利剑刃从四面八方飞来无时无刻不在刺穿他。
常瑶虽没亲眼见过亲耳听到,却也知这世间恶意是何模样,单是想想那些泼往宋霁雪的恶毒话语她就忍不住皱眉。
也许宋霁雪恨极了她,可常瑶一点也不恨宋霁雪,也不讨厌他呀。
除了无法对宋霁雪谈爱意,云山君整个人在她眼中是非常完美的。
夜里的宋霁雪不似白日把所有伤口和情绪藏起来,而是自虐式地将它们撕开用痛苦来刺激清醒。
原本躲被子里昏昏欲睡的常瑶被他这么一折腾却精神起来。
云山君坐在床边,双手撑在她两肩自我厌弃着,俊雅面容隐忍紧绷:“阿瑶,你再说一遍。”
常瑶眨眨眼。
“不爱我的话你再说一次。”云山君冷冷笑着,“你亲口再说一遍,从万象灵境到昆仑,我们经历的所有事都是算计,你没有付出半点真心,也从未对我动过心,从未爱过我,你再说一遍。”
常瑶:“……”
这自虐的狠劲让她心生叹息,在宋霁雪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伸手熟稔地圈着他脖颈使了巧劲侧身让他一同躺倒。
“我不想说。”常瑶温声道,“睡吧,云山君。”
宋霁雪冷不防倒在柔软温暖的身体上,他本该睁眼看看这亲昵又熟悉的姿势,却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无边际的虚无黑暗。
常瑶被云山君推开了。
实在是出乎意料,连她都惊愕不已。
宋霁雪坐直起身嘲讽道:“我问的是我的阿瑶,你应什么?”
常瑶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男人疯归疯,心机仍在。
尽管宋霁雪的所有怀疑都是对的,但只要常瑶死咬不认他也没办法,破赤心杀招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信他,常瑶会破招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可刚才常瑶一心软就接上了云山君的话。
“骗我很好玩是么?阿瑶,你开心就好。”宋霁雪话说得温柔,却又满满的讽刺。
常瑶拉过被子盖头,无奈道:“你不睡我睡。”
宋霁雪把被子狠狠一掀,又把她拎出来:“你还要继续骗我什么?”
“你说,我们时间还有很多,往后余生里我都听你说。”宋霁雪攥着她手,“不如你再骗我你也对我动过心,也喜欢过我。”
云山君说完这话皱眉,神色又嫌又恨,五指轻搭在脸上郁郁道:“仍旧迷恋渴望虚假的我简直恶心极了。”
怎么疯起来连自己都骂?
常瑶有点不悦,余光瞥见宋霁雪包着白纱布的手因为用力而再次染血,被抓着的手背都感觉到鲜血的湿润。
“既然时间很多那也不着急这一会,睡吧,睡着后梦里会有你的阿瑶。”她说。
宋霁雪漠然道:“没有。”
“我一次都没梦见。”
常瑶拉回被子盖着,反握着他的手轻声说:“今晚会有的,今晚她一定会来见你。”
宋霁雪真就消停安静起来,他在床边坐着一夜未睡,但床上的人呼吸连绵微沉,睡得非常好,两人交握的手却没松开过。
常瑶醒来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宋霁雪说的。
他说:“你又骗我。”
常瑶耐心道:“骗你什么了?”
“梦里没有我的阿瑶,她没来见我。”云山君阴郁道。
常瑶无奈道:“因为你昨晚根本就没睡。”
而且你的阿瑶一直都在。
上云峰禁地,独山居是宋霁雪成为云山掌门才建造的。
起因是他夫人常瑶想要安静、旁人难入的地方好悄悄修炼,于是利用身份跟已成为掌门的夫君撒娇得来。
云山夫人撒娇说自己怕生,不想跟除了宋霁雪以外的人玩,昆仑相熟的人没几个,一半不喜欢你一半不喜欢我,都是些讨厌鬼。
再加上她那会失去灵脉没多久,正扮演身娇体弱上瘾,宋霁雪对她是百依百顺,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本意是看着图谱上的三足凤嘴馋想吃,却被宋霁雪瞧见误以为她喜欢,于是悄悄费了好大劲给她找来。
第三天,常瑶站在阁楼围栏边看下方水车花林,又是一日黄昏,身旁清风霁月的男人眉眼阴郁正在加重。
赤心剑招打偏不说,以常瑶的能力想离开这绰绰有余,之前躺床上不过是想看看云山君能疯到什么程度又或者会对她做些什么,结果他疯是疯,疯起来连自己都伤,却也没对她做什么。
常瑶抬手压下被风撩起的发,侧首看宋霁雪:“你不是把你夫人相关的东西都烧了吗?”
“连大殿都推倒重造,怎么这里却没改半分?”
一只传信灵鸟从虚空飞出停在宋霁雪身前,他没接,冷笑道:“我毁掉什么留下什么,你在意吗?”
常瑶纳闷:“我不是在问了吗?”
“这是我跟我夫人之间的事,你问什么?”宋霁雪漠然伸手,传信灵鸟落在他指背。
云山君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常瑶亲口承认她是谁。
常瑶也知道,却没如他所愿,仍旧犹豫着。
夕阳柔光衬得宋霁雪周身阴冷消散些,蒙眼黑布长带搭在肩前,指上传信灵鸟消失那瞬间让常瑶想起三足凤。
刚得三足凤时她真的心情复杂。
本想找个借口把它吃掉,却因这是宋霁雪送的而犹豫,数次压下把三足凤捏死的心思。
为了放养三足凤让它既能不在自己眼前瞎晃又不会逃跑,常瑶还偷偷学邪修术法给三足凤上了禁锢,哪怕天性深深厌恶着,却因为它的主人而温柔抚摸羽翼。
宋霁雪接到传信灵鸟的消息后并未动作,很快第二只第三只传信灵鸟接连而来,不过片刻,常瑶再抬首朝他看去时云山君身边已经围了数十只传信灵鸟拖着长长羽尾朝他转着圈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有胆子做出这种幼稚事的只有星罗门的左护法任泓。
常瑶看着被传信灵鸟围着转的宋霁雪,因这滑稽场景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宋霁雪捏诀将所有传信灵鸟驱散后准确面向常瑶的位置冷冷地问:“笑什么?”
常瑶背靠着围栏,姿态懒散:“有事就去吧,我在这不会走。”
别说重新回到这又能安安静静地汲取昆仑灵力还挺好,让她一时半会都不想回无咎山了。
昆仑灵力果真是人间一绝。
“阿瑶,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宋霁雪嗤笑。
常瑶:“云山君当然相信我,不是说我对你有所图谋吗?没得手之前怎么会走,再说我如今受伤……”
宋霁雪不客气地揭穿她:“那点伤根本拦不住你,若不是你想装,这会伤口都该愈合了。”
常瑶抬手摸了摸鼻子,神色无奈,也不管他,回屋里拿了衣服搭在腕上往竹屋后的温泉走去。
她下着竹梯,知宋霁雪如今眼盲,轻声道:“我去沐浴了,云山君。”
温泉热气氤氲,白雾袅袅,天色暗下来后周边石灯亮起,常瑶轻车熟路到此,素白玉指搭上腰带解着,眼角余光瞥见屏风旁站着的男人莞尔一笑。
宋霁雪安安静静站在岸上,他背对着温泉,蒙眼黑带容于发色。
常瑶沉入水里片刻又冒出来晃了晃头,发丝坠水,在氤氲雾气中去看宋霁雪。
她刚还在想怎么搭话,就听云山君那熟悉的又嫌又恨的语气说:“你不是不爱我吗?”
宋霁雪转过身来,凭着方才水声望向常瑶的位置,神色莫测道:“三年夫妻生活,什么都做了,你却半分未动心,只为了昆仑灵力?”
“为了修炼什么都肯做?”
常瑶知道他又开始疯了,出言安抚道:“也不是什么都肯做……”
话还没说完就见云山君一步踏入温泉,却未沉水,而是借着灵力走在水面上,来到她身前弯腰垂首,把人逼到岸边退无可退。
“可我的阿瑶什么都肯做。”宋霁雪声色低哑,危险又轻嘲,“哪怕她不爱我。”
冰凉的手指抚上纤细脖颈,轻按往下拭去肌肤上水痕,常瑶微扬着头看他,熟悉的触碰似乎唤醒身体的记忆,带来一阵颤栗,心脏都随之摇摆,下意识地放缓呼吸。
两人在独山居的共同记忆很多,带着羞人绯色,满是风花雪月的痕迹。
第26章 四方之巅 8
回忆旖旎暧昧, 偶尔也让大妖迷失其中。
常瑶抓住那缓缓下移的冰凉手指,话里带点无奈:“你现在看不见,总不想又尝一次望梅的滋味……”
话说到后边突然噤声。
常瑶有点尴尬。
她与宋霁雪之间太熟悉, 以至于很多话根本藏不住就说出口。
云山君听笑了, 嘲道:“提望梅,不继续装了?”
“那就不提。”常瑶正经脸, “我现在真的只想沐浴,没有别的想法。”
“你觉得我有什么想法?”宋霁雪挣开她的手冷冷问道。
常瑶看了他片刻, 轻声邀请:“想一起洗?”
寂静蔓延。
绯色的樱花在氤氲雾气中飘飘洒洒。
宋霁雪直起身:“不想。”
常瑶眼睁睁看他背对自己走回岸上, 那背影感觉像是在生闷气,让她忍不住摇头。
宋霁雪变成这般阴晴不定, 有点疯疯癫癫的模样都拜她所赐。常瑶也没有嫌弃或是害怕,反而很顺着他, 能哄就哄, 毕竟大多时候云山君发疯起来伤的都是他自己, 这倒是让常瑶有点不放心。
云山君虽恨她, 但厌弃自我的情绪更浓更重,远超过那份爱恨。
若是在这种情况下再给他一刀取心元,常瑶有点不敢想象宋霁雪又会变成何种模样。
常瑶是以妖的心元与无咎山结契,后来分给宋霁雪一半他并不知情, 但自己却忘记到底是什么时候给出去的, 又为什么给他。
怎么会连这种事都忘记了?
常瑶抬手揉了揉眉心,面色有瞬间沉郁。
等她在温泉里泡够后出水时带起水花声,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 任由长发滴水落地。
常瑶正系着衣带,余光却见宋霁雪只身走进温里去。
哦,不跟她一起泡温泉, 要自己泡。
常瑶眼角挂着笑意,“云山君……”
“转过去。”宋霁雪抬手解着外衣,“不准看。”
“好好,我不看。”常瑶温声说着,却没转身。
真就欺负他此时眼盲。
外衣解下,热雾升腾间常瑶可见云山君逐渐显露的上身,她刚想感叹还是跟以前一样完美,却瞥见卸下衣物的右臂靠近肩膀位置有一圈金线痕迹。
虽然十分细微却又真实存在。
那是什么?
常瑶微怔。
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云山君不悦道:“我说了不准看。”
“我没看。”常瑶盯着他右臂。
宋霁雪轻靠在石岸边,闻言微抬下巴,姿态冷傲:“阿瑶,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想欣赏一番当年留在我心上那道疤是否漂亮?”
常瑶视线从手臂偏移到他胸膛,心脏位置确有一道狰狞难堪的伤疤。哪怕已经十年过去依旧难以抹去其存在,宋霁雪穿衣时总会凝视这道疤痕片刻,往事在脑海中飞速掠过,所有爱恨的滚烫都在那瞬间冷却。
金銮台渡劫时,她长剑在手,剑刃对着宋霁雪。
可拿的竟然是千鹤圣女的剑伤了他留下这疤。
常瑶想到这不由蹙眉,别过眼转过身去,迈步走到屏风后没有回话。
云山君轻慢的话从后方传来:“当年没能跟你一起死在金銮台可让我遗憾很久,阿瑶,你下次可要刺准些。”
等宋霁雪从温泉穿戴好出来后,常瑶又见无数只传信灵鸟从虚空中飞出,这次没等它们被打散就传来任泓撕心裂肺地大喊:“阿雪!再不出来我就把你唯一的徒弟从上云峰扔到西海去喂鱼信不信!”
宋霁雪无动于衷。
常瑶说:“去吧,我跟你一起去。”
云山君低笑:“离开的机会阿瑶你应该等很久了。”
话说完又伸手牵过她往外走去。
“我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常瑶反手握着他,“你既然觉得我要杀你,没得手之前不会走,又觉得我随时都想离开。”
宋霁雪反问:“我想错了?”
“错了。”常瑶点头,“我没有想离开你。”
确实没有。
跟宋霁雪在一起时她就没想过要走这个问题。
云山君听得沉默,却在心里自嘲,他的阿瑶还是跟以前一样会说些花言巧语继续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