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铮迟疑着问道:“祖母?”
“文博啊,”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叹息道:“我知道你是觉得珠姐儿的性子闹腾了些,这些年我们烧给她的纸下人也不少,觉得他往后会扰了你的清静所以才想着百年之后与她分开安葬。”
“合拢了坟茔这事也好说,让珠姐儿入土为安也是一桩好事。”
“不过……”
她看着陈世文,忧心忡忡道:“我这个老婆子心疼你们两个,自是盼着你们千好万好的,但是旁的人不明内情,可不懂啊!”
“你们百年之后若是不葬在一处,他们就只会议论着你陈文博一朝高中就嫌弃糟糠之妻,你这样做让人如何看你,如何看待刘家两房,又如何看待慧姐儿和康哥儿?”
“还有无辜的真姐儿,世人都会觉得是她乱嚼舌根,鼓动着你与珠姐儿生分,不是个贤良女子啊!”
陈世文沉思起来。
见状老太太又道:“不如这般,眼见着康哥儿也七岁了,我们两家便为他定下一门婚事,正好二房的嫡长孙女茹姐儿今年三岁。她乖巧孝顺得很,与康哥儿也般配,待茹姐儿及笄之后就让他们成亲。”
她有几分满意地说道:“一来啊茹姐儿是珠姐儿的亲侄女,她和康哥儿定亲世人就都知道你与岳家并无不妥,你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合拢了坟茔只是为了珠姐儿考虑。”
“这二来,康哥儿与茹姐儿的子孙天性上就与珠姐儿亲近,将来也不会断了她的香火。”
“这第三,康哥儿的媳妇是珠姐儿的亲侄女,也是真姐儿的亲侄女,这亲上加亲呐往后对真姐儿也会孝顺得很。”
“你觉得如何?”
……
“然后呢,你怎么说?”在回程的马车上,刘玉真听完经过后好奇地问道:“你同意了吗?不对,你应该没有同意不然刚刚二太太看我的时候就不会是那样的表情了。”
他们几个下响午就启程回去了,除了大太太曾氏给了许多从京城带来了礼物之外,二太太也让人搬来许多吃的用的。
不过她给的那几个丫鬟终究是没有跟着回陈家,因为陈世文一下午都没有什么好神色,在看到那几个丫鬟之后就更甚了,“我虽家贫,但儿女还是养得起的,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一席话说得二太太脸色涨红,险些下不来台,在旁边的刘玉真莫名其妙地遭了她好几个白眼。所以她判定老太太说的这门婚事是没成的,不然陈世文也不会这般不给二太太做脸。
陈世文听着她柔美的嗓音,有几分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这样啊,”刘玉真顺着家里几个人的性格推测道:“那老太太定是不满意的,她老人家可有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没见回应,她伸手去推了推他,不解地道:“怎么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吗,这不像是她的性子啊?”
“她觉得在大姐姐的坟茔合拢这事情上吃了亏,就要你拿康哥儿的婚事做补偿,而你又拒绝了,她难道就这么罢了?”
“没有再说什么?”
以刘玉珠对她和二房的了解,那是定要敲下些好处的,因为在这件事情上,陈世文的目的要达成没有刘家的同意是很困难的。
但今日陈世文不知怎的不太对劲,抓住了她的手,没有开口。
“你说话呀,”刘玉真的手动弹不得,于是凑近了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说什么?”陈世文侧头看向她的脸,意味不明地开口道:“说你百年之后,想要一个人自由自在吗?”
刘玉真:“……?!”
第124章
刘玉真被他这目光注视着, 注视着, 注视着, 慢慢的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心虚气短?
她张了张嘴,“我……”
“我其实……”
“我是想着……”
陈世文一直看着她,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嘴巴张合了几次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刘玉真在他这样专注的目光下心跳加速,她知道他想要什么答案, 从几年前他问“我在你的心中是何位置”的时候他就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但是她一直没有正面回答过他。
因为她也不知道。
来到这个世间之后, 她开始是欣喜的, 小时候还想着做一番大事业没准能够名流千古。但慢慢的, 随着她越长越大,所见所闻与所思所想相互冲突, 她的这个心就渐渐地冷了。
从那以后她只想着平平安安, 平平淡淡的度过此生, 亲情她有, 爱情不想。但没想到竟遇见了陈世文,还因各种缘故与他结为了夫妻。
扪心自问, 陈世文对她好吗?
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他做到了求亲时承诺的那般,爱护、信任并敬重她,让她与他并肩站在一处。敬她父如己父, 尊她母如己母, 这在这个时代里是少有的, 就连母亲曾氏都曾有几次感叹他是一个好男儿,她没有嫁错人。
最为关键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能够尊重她的想法,有些时候虽然他不能理解、觉得有些困惑,但会尊重她,支持她去做,除非实在是于世理不合不然不会反对。
她其实有感觉到,他的心中隐隐地对她有愧,因为他们相遇得太晚。他年长她许多而这一路走来她也因填房的身份受了许多歧视,所以他更为的包容她、疼惜她,在京城的时候更是下令不允许家中的下人提及此事。
因此,综上所述,与他在此世间共度一生她是愿意的。
但是……
但是她的心中又有一种恐慌感,觉得若就此将爱情托付,那么往后……她是不是就和这个世间的其他女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由爱而生惧、由爱而生怖,是不是再过些年她就不再是自己了?
她抬头,用略有些茫然的眼神望着他。
看到她这般模样,陈世文心中一痛,半响移开了目光,在她看不见的一侧自嘲地笑了笑,而后用平稳的声音道。
“老太太是对刘家的前程忧心忡忡,唯恐对不起九泉之下的老太爷,所以我今天答应了她一件事,待远哥儿考中童生之后就荐他到明山书院读书,只要他能够勤学苦练,二十年后考个举人是不难的。”
他语气平淡地说道:“所以她见我坚决不同意,就不再坚持让康哥儿娶刘家的女孩了,不但是康哥儿,还有瑾哥儿和瑜哥儿也是如此。虽说她即使提了我们也不会同意,但不提也省了一番麻烦。”
顿了顿,他又道:“我虽然不太喜欢刘家二房,但想要完全的撇开他们那也是不能的,今日二舅说岳母打算在这边待几年,将来瑞哥儿上学的时候再到京城去,那边的学堂更好。”
“所以远哥儿能立起来,对两房都好。”
“哦,我知道了。”刘玉真心不在焉,干巴巴地回了一句。
于是接下来两人就不再说话了,陈世文一路沉默着直到下车,但是手却一直拉着她,没有放开。
……
回到家后,邹家大爷已经来了,听到他们回来后的消息跟着陈礼忠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朝刚下车的陈世文拱手笑道:“陈大人,学生有礼了。”
陈世文如今已经恢复如常了,也朝着他拱手笑道:“邹同知,下官有礼了。”这喊的就是邹家大爷前些年花了六千八百两银捐的虚衔,五品同知了。
这官位比陈世文的还要高一些,但由于是娟官,没有实权并且不能提拔,所以只是名儿上好听,让他能够见官不跪罢了。
喊完后两个人相互对望,齐齐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后一辆车上的瑾哥儿和瑜哥儿伸长了手,喊道:“爹,爹,我在这儿——”
邹家大爷顺着声音望去,惊喜道:“那就是瑾哥儿和瑜哥儿了吧,这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我上回见他们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如今就会喊爹了,那个是康哥儿?也这般大了。”
“几个都顽皮得很。”陈世文笑道,然后看着他爹去抱两个小的,便招呼已经跳下车的康哥儿过来,“康哥儿,快过来见见你邹世伯。”
康哥儿走了过来,“给邹世伯请安。”
“快免礼,可还记得我?”邹大公子见他点头,然后高兴地略问了几句,最后转头跟陈世文道:“康哥儿跟上回见面时很不一样了,贤弟后继有人啊。”
“承你吉言。”陈世文答道。
此时,陈礼忠和刘玉真也将两个小的抱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精神略有不振的慧姐儿,几人相互见过礼后往屋内走去。
邹家大爷这回是一个人来的,下人倒是带了许多,把前院的屋子都住满了还不算,还铺了几张席子说要打地铺。所以刘玉真连忙安排了丫鬟给他们赶制新被褥,如有不够的就直接去村子里面买,好一阵忙碌后总算是妥当了。
晚膳时,家中的男子都要陪客,所以刘玉真几个是在房里吃的。
见到陈世文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回来,正在春杏和冬葵侍候下洗漱的刘玉真迎上前去,关切地问道:“怎么喝了这许多?春杏去端碗醒酒茶来,要那蜜水的。”
陈世文摆摆手,自顾自地跌坐在榻上,仰着头闭目不语。
刘玉真见他皱着眉有些难受的模样,有些担心,于是便凑近了问,“难受吗?”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然后又用帕子给他擦汗,先是擦过了额头,然后是微湿的脖颈……
但没想到,碰到他的脖颈之后他一挥手把她的手给挡开,然后站起身子,一言不发地往净室走去。
刘玉真惊呆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的力道用得很轻所以她没有感觉到痛,只是一下子没握住帕子任由它掉到了地上。
跌成一团。
刘玉真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帕子,然后猛地转头望向那个往净室而去的身影,张口欲喊但还是忍了下来,看着他略有些跌撞的背影到底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但是他又不让她帮忙,于是刘玉真只好带着一肚子气又回来了,看着屋子里春杏有些担忧,而冬葵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挥挥手让她们先下去,不必在屋子里侍候了。
陈世文洗漱一番后精神了些,脚步略有些沉重地出来后看着刘玉真身着月牙白色寝衣坐在桌前的身影愣了片刻,然后沉默着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端起桌上的醒酒茶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说道:“青庄的事邹兄已经答应了,这几日他会让管事去办妥,你明日就把银子给他送去吧。”
听到他的话,刘玉真转过身子,然后发现他整张脸都湿漉漉的,不但耳边的鬓角湿透了,那圆领书生袍的前襟也湿了大半。
看着刚刚像是把自己浸到了水里。
她有些心疼、又有些理亏,于是站了起来走到柜子里随意给他取了件寝衣,然后转身快步走过来递出去,道:“你的衣裳湿了,换一换吧,着凉了不好。”
陈世文看着她,又不说话了,不过手还是伸了出去,沉默地接了过来,然后在袖子上那断了线头的地方缓缓地抚摸着。
刘玉真脸色微红,这身寝衣是她做的,事实上他的贴身衣物都是她做的,外衣还好但贴身的让丫鬟们动手她总是觉得有些别扭,特别是亵衣亵裤这等私密之物。
所以这三年来她断断续续给他做过三五件寝衣,一两个荷包等等,针脚自然是比不上常年针线不离手的丫鬟们,也难得他不嫌弃,每回都高兴地穿上。
这身寝衣就是其中一件,在无数次的换洗中都有些发白了,不但颜色发白线头有些也掉了,丫鬟们不敢给他补,而刘玉真又一时没想起来,如今被他瞧了个正着。
她轻咳了两声,柔声道:“过两日等我闲下来了,再跟你做两身,这回我们下船的时候在广州府买了些细软的棉布,做寝衣是再好不过的。”
陈世文又不说话了,起身走进了内室将寝衣放到一边,然后伸手解衣裳上的扣子。但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心绪不稳,他手动了半响都没有解开,颇有些不耐烦地扯动。
“等等,”跟进来的刘玉真连忙阻止了他,“你这样扯多疼呀,你瞧脖子都有几道红印子了。”
她踮起脚细心地将他从衣裳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然后如往常的许多次般给他脱衣裳,先是外衣、然后再是内衣,再接着递过去寝衣给他换上。
陈世文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只觉得头一抽抽的疼,终是没忍住又问她,“真儿,你觉得我们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
“你对我可有不满之处?”
“啊?”刘玉真回神,过了一会儿低头小声地回他,“我觉得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满,就是这屋子小了些,不过下回我们回来的时候新的宅子也建成了吧。”
陈世文深吸一口气,在梅花与酒气的环绕中一字一句地问道:“既然你对我并无不满,那为何你愿意与我生同衾,却不愿意与我死同穴?”
第125章
“啊?”
刘玉真惊讶地抬头, 问他, “你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了, 确认般问道:“你今日回来的时候,其实只是想要问我死后愿不愿意与你葬在一处?!”
“不是问我别的?”
她有一种荒谬感, 我在纠结要不要回应你爱情,或者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爱情,是不是爱情, 敢不敢去回应, 结果你在乎的却是死后我们能不能葬在一处?
“自然, ”陈世文微醺着点头, 柔和地望着她, 还抬手用指腹去抚摸她的脸,他道:“你我夫妻一体, 生时荣辱与共白头偕老, 死后也应该共穴长眠, 永享子孙香火祭拜, 这才是正理。”
刘玉真:“……”她对死亡的认知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她觉得死了之后那是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与尘世了断的, 虽然出了她这么个意外但也没有改变她这个在前世形成的认知。人死如灯灭,葬在何处,怎么安葬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吃完午膳后母亲曾氏感叹般提起陈世文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就没忍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但曾氏听她这么叛经离道地一说顿时就吓了一跳, 把她训了一顿不说还念叨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双掌合什连拜了几下, 让祖宗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