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个奇怪的人。
江月年不明白他对自己苦口婆心说一大段话的用意,但从对方眼底闪烁的邪光来看,明显动机不纯。
她看不见的是,跟前的青年眸光骤黯,十指紧握成拳。
江月年不明白,龙却对叶卓的意图知晓得一清二楚。
身为实验室里首屈一指的研究员,叶卓以性格怪异出了名,是所有实验体共同的噩梦。
他爱看异常生物被折磨得惨不忍睹、连连求饶的模样,也热衷于把各种毫不相干的生物器官拼合在一起,死在他手里的异常生物多不胜数,可谓是个十足的刽子手。
而他最为喜欢的,就是一点点剥夺实验体的希望,看他们眼里的希望与求生欲渐渐黯淡,最终沦为一心求死、丝毫不会反抗的废人。这种源自心理上的折磨,会让叶卓难以抑制地感到兴奋。
而现在,他就在做这件事情。
让江月年在他的诱导下将龙人背弃,从而令后者看清自己的处境: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不会有人对他伸出援手,原本短暂的善意,也会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他只是件被所有人抛弃、也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物品。
得想想办法。
龙想,这一切因他而起,不能继续让身后无辜的女孩子身陷险境。叶卓提出的是道送命题,如果江月年选择陪在他身边,对方就有充足的理由将她杀害;万一她选择离开……
也注定会落进实验室其他人的包围圈,被立即击杀。这片森林已然是块不可踏足的禁区,就算她能逃出去,也会遭到残忍的追杀,为了保住人体实验的秘密,实验室会竭尽所能地除掉所有知情者。
他不想害死她。
思绪层层叠叠间,青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少女声线,带着迟疑与歉疚:“如果我现在离开,你能保证不伤害我吗?”
这句话掷地有声,再清晰不过地传入耳朵。毫无缘由地,龙人心口像被挖掉了什么东西。
有点空,有点疼。
更多还是无可奈何的自嘲,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抱有任何期望,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为什么还会有那种愚蠢的念头,认为她会冒着生命危险,站在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那边呢。
这并非背叛,而是每个人都会做出的选择。江月年没有做错,他也不应该怨她。
只是会,悄悄地感到有一点点难过。
“对、对对对!”
叶卓哈哈大笑,镜片下的眸光锋利得可怕:“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当作一切从没发生。小女孩,你可以回家了。”
话音落下,龙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月年走到他跟前,满眼的愧疚与胆怯,声音也是小小的:“对不起啊,但你知道的,我也不想死在这里……我还很年轻的。”
她后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末了怯怯瞥他一眼,语气仓促:“再见!”
江月年说完就飞快跑开,身影消失在洞穴口,叶卓直至此刻爆发出大笑,上前一脚将坐立着的龙人踢倒在地。
“失望吗?”
他阴恻恻笑起来,颇为满意地打量着青年眼里逐渐黯淡的光,止不住地啧啧叹气:“其实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任何人都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怪物,心甘情愿丢掉自己的性命——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个女孩也不例外。归根究底,只能怪你实在上不了台面吧?”
前胸的伤口被踹开,传来撕裂般难以忍受的疼痛,龙咬紧嘴唇尽力不发出声音,口中一片浓烈血腥气。
又变成了这样。
满心以为能逃离那个阴暗暴戾的囚笼,重新获得久违的自由;以为遇见了不嫌弃自己、真正温柔的好人。结果却还是被一脚再度踹进泥潭,狼狈又孤零零地忍受着伤口。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居然敢私自逃出来……你也算聪明,知道我们会去异常生物收容所和警局旁蹲守,所以一直没出现在那些地方,让我们找得好苦啊。我真是期待,你回到实验室后会遭遇什么。”
叶卓活动着脖子,转出咔咔音响,手里的伤口仿佛是无声嘲笑、大大咧开的嘴唇:“我们当然不会让你死,而是帮你体验一只脚踏进地狱,另一只脚却悬在空中进不去的感觉。到那时候,或许你会羡慕那个女孩被直接杀掉的命运哦。”
听见最后一句话,生有巨大龙尾的青年用力咬牙,金黄瞳孔间已然涌上骇人的血色。他声线发颤,带着决绝的狠意:“……放过她。”
“放过她?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也要为别人求情,这可不像你。”
叶卓悠悠朝他靠近,踢飞一颗小石子:“与其担心她,不如想想你自己。这一次啊,要在你身上加一点什么东西呢?”
他笑眯眯地说完,正想打电话汇报山洞方位,却猝不及防察觉龙人瞳孔微缩,目光似乎极为诧异地停顿在……
他身后。
叶卓下意识感到不对,迅速转身。
在转到一半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他的脸,不偏不倚地,正好撞在一根粗壮木棍上。
难以承受的剧痛让男人张开嘴试图哀嚎,然而声音还没冒出来,嘴巴就被人粗鲁捂住。这次袭击又快又狠,完全来不及开枪,被木棍狠狠打过的正脸痛得仿佛即将散架,还没等叶卓颤颤巍巍举起右手,手腕就被猛地握住,反手一扭。
他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手枪应声落地。
偏偏自己的嘴巴被捂住,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大叔,别乱动。”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叶卓看见熟悉的娇小少女身形。她看起来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此时的动作却一气呵成,飒爽得不可思议:“如果不听话,就不要怪我动用武力了哦。”
叶卓:淦。
这是他之前耀武扬威时说出的台词,这臭丫头居然直接照搬,显然是为了嘲讽他,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留。
还有,不要叫他叔叔好吗!你个小兔崽子!
江月年居然回来了。
角落里的龙人喉结微动,却没从口中发出一点声音。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迷茫与无措,像小孩得到了心仪已久的糖,小心翼翼地开心,又舍不得剥开吃掉。
在那一瞬间,龙想起许多事情。
他静静感受着两人的心跳,听江月年说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可以成为朋友。
她说出“再见”时愧疚得过分的语气,分明是有意而为之,他却因为自卑与黯淡,没能发觉她眼中的深意。
以及,她从兔子腿上的咬痕看出周围潜伏着野兽,特意找了几根粗壮的木棍用来防身,后来又因为害怕木棍被火堆点燃,特意将它们放在山洞洞口的位置。
所有齿轮严丝合缝地拼接,原来江月年早已计划好一切。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过抛弃他的念头。
“总算赶上了,万幸来得不算太晚。”
把叶卓一掌击晕,女孩逆着光向他走近。阳光化作朦朦胧胧的雾气,将她大半的五官遮掩,只露出微微上扬的嘴角,如同一弯轻盈漂亮的小月亮。
这句台词龙是记得的。
之前两人围着火堆坐在一起时,江月年闲来无事,说他们俩的故事很像某个西方传说。
“就是勇者斗恶龙啊!你听说过吗?”小姑娘用手撑着腮帮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龙把女孩带进了山洞,这不就是咱们刚刚经历的事情吗?是不是很有意思?”
才不会有意思呢。
那时的龙想,在故事最后,恶龙是会被勇者杀掉的,而且公主对龙厌恶得不得了。
“不过我们和那些故事又压根没关系。龙先生你可是要比故事里的龙好太多太多啦,我也不够格去做什么公主。”
她说话时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我记得小时候特别喜欢听这类故事,觉得英雄救美浪漫得不得了。勇者一般会说出怎样的台词来着?”
“总算赶上了,万幸来得不算太晚。”
然后是——
她的声音很近又很远,带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狡黠笑意:“你没有受伤吧?是不是受了惊吓?……龙先生。”
最后那几个字,本应该是“亲爱的公主殿下”。
她虽然换成了“龙先生”的称呼,却还是让青年莫名觉得,自己变成了故事里公主一类的角色,小小的羞耻与慌乱感像猫爪挠在心头,让他别扭地移开视线。
耳根悄悄发烫。
在江月年的故事里,勇者最终闯入洞穴屠杀恶龙,挽救公主于危难之中,一切都与剧本契合得刚刚好,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在龙看来,故事却应该是这样的。
被恶龙掳走的公主拿起宝剑,狠狠将道貌岸然的王子揍倒在地。
然后站在阳光下伸出手,拯救了卑劣孤独的、濒死的恶龙。
她说得没错。
英雄救美的故事,的确很浪漫。
第24章 奔赴
江月年久违地坐在温暖室内, 双手捧杯喝了口热茶。
身旁的青年龙人对一切都表现出极度抗拒的模样, 晦暗瞳孔里满是冰雪般瘆人的凉意,除了江月年,拒绝其他所有人的靠近。于是她只得轻声安慰:“别担心,我们已经安全了。收容所会彻查实验室的事情。”
自从她在山洞里背后偷袭,一闷棍解决研究员叶卓后, 事情就好办许多。
他们俩之所以被困住,一是因为实验室大规模搜山, 二是江月年的手机被摔坏,无法向外界求助。结果这人为了抢功独自前来山洞, 身边没人跟随,还附赠了一部完好无损的手机, 信号经过加强、即使在深山也能使用的那种。
本来的目的,是为了在山里通报龙人的位置。
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来给我们造”。
江月年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 有个号码她烂熟于心,滴声嘟嘟许久,终于从手机另一头响起熟悉的男音:“喂?”
十足的懒散和漫不经心,好像刚从睡梦里醒来没多久, 却听得她满身凝固的血液都重新活络起来。
江月年指尖冰凉地深吸一口气,尽量压低声音:“虽然听起来很古怪, 但我正在被许多拿着枪的人追杀, 你快来吧。”
她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 尾音下意识微微颤抖:“……哥哥。”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一秒钟。
然后是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的声音, 以及男人暴怒的咬牙切齿:“哪些混账敢动我妹妹?我把他们脑袋拧下来!你在哪儿,我马上——哎哟!”
有什么东西摔倒在地的声响、床单飞舞的杂音和粗犷的惨叫一起传入耳朵,吓得江月年心脏悬到了喉咙口,小声问一句:“怎么了,哥?”
“嘶——踩到床单摔倒了。”
江月年:……
你也太帅不过三秒了吧!听起来好像很不靠谱的样子啊!
万幸的是,虽然哥哥本人实在不太靠谱,但他的同事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
江月年的哥哥名叫江照年,在异常生物收容所的特遣队里担任队长,负责捕获并收容各类极端凶残的异生物。人体实验被他知道后,就相当于整个收容所都了解了这件事。
实验室自然无法与专业的政府机构相抗衡,在山林里试图包围出逃的实验体时,稀里糊涂就遭到了收容所的反包围,被一举当场抓获。
而山洞里的江月年与龙,自然也被护送着回到了收容所。
“年年,你老实告诉我。”
江照年是个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家里爸妈老来得女,把江月年捧在手心里宠,他这个哥哥更是自称“年年头号唯粉”,执行任务时雷厉风行,一见到她,就黏糊糊又怪兮兮:“这个上半身没穿衣服的家伙到底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当然没有!”
江月年敲敲他额头:“多亏了龙先生带我逃跑,你妹妹才没死在子弹下面。”
妹控头号种子选手,尊敬的特遣队队长没再说话,而是偏转过脑袋,细细打量坐在小姑娘身旁的青年。
一看就知道不是太好招惹的人物,一双寒光森森的竖瞳像猫或蜥蜴,直勾勾盯着某处地方时,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水,看一眼就足以让人感到窒息。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四处彰显杀气,阴沉孤僻、杀机暗藏、即使被折磨许久也依旧保持着强烈自尊心的,刺头。
这家伙冷得厉害,对其他人一概爱搭不理,唯独听他小妹妹的话,看向她时的目光也不自觉信任很多。
像是被折磨、被抛弃的丧家之犬,本来已经不再相信人类,却猝不及防遇见了新的主人。那是他最为信赖的对象,也是唯一信赖的对象。
虽然他还挺喜欢这龙人又冷又硬的性格——
但是快给他收回眼神啊臭小子!!!
“实验室的事情我们会彻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那群人渣也会受到应得的制裁。”
江照年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与龙四目相对:“在此期间,你需要在收容所里进行检查——不用担心,只是些必要的身体检查和医疗手段,为了治疗你身上那些伤。”
他顿了顿,无声叹了口气,拍拍青年肩膀:“无论如何,能在那种条件下逃出来,辛苦你了。还有,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虽然龙人种族的自愈能力比人类好上一些,但也还没到能让他为所欲为的程度。
由于上身不着片缕,一眼就能见到青年身上交错纵横的伤疤,大多数人哪怕受了其中一处,都会止不住地哀嚎求饶,他却自始至终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模样,一点难受的模样都没露出来。
而且听年年说,这小子不仅浑身是伤地从实验室逃出来,还带着她在山林里奔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无论是胆识、谋略和体能,应该都远远超出常人。
人才啊。
或许……有朝一日能把他拉进特遣队工作。
龙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紧接着垂眸看向身边的江月年:“我留在这里,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