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个一直沉默寡言、在梁杏子面前服服帖帖二十几年的男人忽然举起自己的右手,狠狠的朝着梁杏子打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许菱双听着都觉得很疼。
梁杏子被打懵了,她跟秦富贵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是她作威作福,只有她动手打人的份儿,何曾见过秦富贵举过手?
“你疯够了吧?”秦富贵忽然开口了,他的嘴唇在抖,双手在抖,连腿都在抖。
梁杏子捂着自己的左脸,说不出话来。
“你疯够了吧!这么多年了!我忍你这么多年了!你把那么好的儿子赶出去了,到现在儿子跟我们也说不上几句话。一个闺女跟我们住在一起,你这个做妈的,却连她……连她怀了孩子都不知道!你怎么有脸在这里吼叫?你怎么有脸?现在闺女出了这样的事,你不担心她的性命,却在这里鬼话连篇!你怕丢脸?你出去问问,最给咱们老秦家丢脸的人是谁?是你!一直都是你!”秦富贵的脸上落下一行老泪,看上去悲愤极了。
梁杏子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惊天动地,外头的村民都忍不住挤到院子里面来看热闹了。
“秦富贵!你敢打我!老娘跟你拼了!”梁杏子尖叫着扑了过去。
秦富贵轻轻一下就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臂,然后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的瞪着她,吼道:“来啊!你跟我拼了?我跟你拼了才对!我没本事,所以一直让你闹!闹到今天,就是儿子也跑了,闺女也出事了!你以为我怕你啊?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打死你!”
秦富贵以前是猎户,后来又一直干农活,加上他个子不矮,所以论力气,两个梁杏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梁杏子结婚这么多年,头一回被秦富贵反抗,她眼前一黑,干脆往下一摊,歇斯底里的尖叫着:“杀人啦!秦富贵要杀人啦!他们秦家没一个好东西啊!我给他们秦家生儿子生女儿,里里外外这么多年,他要打死我啊!你们大伙儿评评理啊,他秦富贵养个儿子不认他,养个女儿做出这种丑事,我为了他们秦家的面子着想,他却想打死我啊!”
秦富贵气的脑袋都要爆炸了,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在作痒,于是,下一秒,他就“嘭嘭嘭”一拳接着一拳冲着梁杏子打了上去。
许菱双跟吴子华都惊呆了,老实人发起火来可不是开玩笑的,秦富贵每一拳都像是真的要打死梁杏子一般。
“菱双,快去劝劝!”吴子华推了一下许菱双。
许菱双还没站起来,就见一直站在走廊下的秦安康冲了进去,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秦富贵死死抱住。
秦安康一开始是站在堂屋门里面的,但是一听吴子华说秦枫叶是小产,他就退到走廊上去了。
“大哥!别打了!再打要出事了!”
许菱双也赶紧走了过去,挡在梁杏子的身前,沉声道:“公公,我知道你很愤怒,我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但是现在不能添乱啊,枫叶要是送去县医院了,咱们都要去照顾她的啊!”
许菱双的话把秦富贵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大喘着气看向地上昏死过去的女儿,终于卸了全身的力气,嚎啕大哭起来。
秦安康扶着秦富贵走到椅子前让他坐下,然后轻轻的拍打他的后背低声安慰他:“大哥,这个女人的事情以后再说,这当口,咱们得先把枫叶救回来。”
“对,要把枫叶救回来。”秦富贵哭的跟个孩子一样,他看向吴子华说:“吴医生,我们家枫叶能救回来吧?”
“能救回来的,只要马上送去县医院,肯定可以救回来的。”吴子华很镇定的说道。
“那我……那我要陪她一起去医院。”秦富贵道。
秦安康说:“大哥,我也陪你一起去。你放心吧,枫叶肯定不会有事的。”
没有人理会瘫在地上的梁杏子,挤到院子里面的村民指着她开始窃窃私语,个个都说这个妇人是个毒妇,连女儿的性命都不顾。
这个时候,拖拉机的声音从远处慢慢传了过来。
秦安康高兴的喊道:“应该是小远叫了孔双喜过来!大哥,咱们赶快进去拿被子枕头,一会儿要铺在车斗里,好让枫叶躺着舒服一些。”
“对!我还要进去拿钱……钱……”秦富贵有些挫败的看向自己的弟弟:“我一毛钱都没有……”
“公公,不要紧的,我跟秦远手里有钱,你不用管这个了,赶紧去搬被子吧。还有,如果枫叶要去住院的话,还要收拾一些日用品跟换洗衣物,我帮你一起收拾吧。”许菱双赶紧道。
“好,多谢你了……唉……你是个好孩子……”秦富贵又淌下一行老泪,带着许菱双跟秦安康去了秦枫叶的屋子拿东西。
秦枫叶的屋子打扫的挺干净,虽然她长得不好看,但梳妆台上的东西还是挺齐全的,什么蛤蜊油、友谊雪花膏、桂花头油、各种颜色的头绳子、发卡……
许菱双从架子上拿了一个挎包,开始给她收拾屋子里的日用品,又打开衣柜拿了两套换洗衣服。
这一动衣柜,许菱双才发现衣柜的深处放着一瓶花露水,只用了一点点,看上去应该是秦枫叶藏在里面的。
村里人很少用花露水的,夏天蚊虫叮咬也就是用点儿清凉油什么的,有些人甚至弄点儿草药敷一敷,很少有人舍得花钱去买这么贵的花露水。
而且县城供销社也经常缺货,得运气好才能买到。
许菱双直觉认为这个花露水跟秦枫叶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有关,不过她也没管这些,收好东西就拎着挎包走了出去。
秦远带着孔双喜走进来就看见梁杏子被揍成一个猪头躺在地上不断哼唧,他愣了一下,并没有管她,只是快步走到吴子华那边,低声问道:“拖拉机会很颠簸,枫叶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的,我给她扎了针,只要及时送去县医院就可以了。”吴子华道。
秦安康是个儿女心很重的人,他怕拖拉机太颠簸,先从家里抱了一大捆稻草铺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然后才把被子枕头铺上去,把车斗弄得很舒服。
秦远小心翼翼的抱起秦枫叶,许菱双看了看她流血的裤子,把屋里拿出来的大袄子盖在她的身上,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见了。
天光已经很微弱了,秦远把秦枫叶放在车斗里躺好,就说:“菱双,你跟我一起去医院吧。枫叶是女孩子,我们大男人也没法照顾她……”
“好,我本来就要去的。”许菱双说:“这眼看要在医院过夜的,我去拿牙刷毛巾,你去拿手电筒和钱,咱们把东西都准备好。”
秦富贵听了他们俩的话,也跟秦安康各自回去拿自己的日用品,都打算在医院陪夜。
吴子华等他们把秦枫叶搬出去了,才走到梁杏子的身边坐下。
梁杏子大概是被打怕了,现在只敢缩成一团在那里哼唧。
“我帮你看看伤。”吴子华拿着煤油灯凑近一点,看完后就说:“都是外伤,不严重,我那边有创伤药,你自己用水洗干净了涂上就行。”
梁杏子不理他,还是缩成一团在兀自哼唧。
吴子华也不管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外面,大家都收拾好了东西,坐上拖拉机了。
“老爷子,那我们就去县城了,你晚上小心一点儿,有事去找李书记。”秦远道。
“好。”
等车斗上的人都坐好了,孔双喜就发动拖拉机去了县城。
吴子华没有说错,秦枫叶的情况确实比较危急,一送过去就被急诊医生拉进手术室了。
秦富贵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精神上也受到了重大打击,之前的精气神一下子全都没有了。
“爸,枫叶这段时间有跟谁走的比较近吗?”秦远低声问道。
秦富贵不敢看儿子,只低声说:“我不知道。”
秦安康说:“小远,等枫叶好起来了,你再去问她自己吧。出了这样的事,不管这个男人是哪里的,都得帮枫叶讨个公道啊。”
秦远叹了一口气,也低头不说话了。
几个人沉默的守在走廊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了。
秦远立刻走了过去:“医生,我妹妹怎么样了?”
“脱离危险了。”这个医生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看上去比较严肃,她严厉的说道:“你们这些家里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能给女同志吃那种来历不明的流产药呢?她丈夫人呢?就算要流产,也要来医院做正规的药流。这次幸好是送来的及时,加上病人比较年轻。要是一个闹不好,以后都不能生育了,我看你们怎么办!”
秦富贵又哭了起来,他不但不知道女儿的交友情况,连她偷偷吃了流产药也毫无察觉,他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太失败了。
秦枫叶被推进了病房里,大家也都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六人病房,里面的其他病人都已经快要睡觉了。
护士给秦枫叶挂上点滴,一看他们这么多人,就说:“这是妇产科,留个女同志在这里照顾就行了,其他人明天白天再来吧。”
秦富贵看向秦远:“小远,咱们怎么办?”
秦远说:“爸跟小叔回家去吧,明天一大早过来,再问问三婆能不能过来换一下菱双。”
“那你呢?”
“我在走廊里守着,把她们俩放在这里我不放心。”秦远说:“现在枫叶没事了,爸也别哭了,回家去看看家里的营养品什么的,明天早上请小叔做些红糖煮鸡蛋,炖点儿鸡汤什么的带过来。我虽然不懂这些,不过也知道小产以后要补身体才能好得快。”
有儿子在,秦富贵好像安心多了,他擦擦眼泪说:“好,家里鸡蛋、红糖、麦乳精都有,咸鱼咸肉也有,我回去就杀一只鸡,让安康帮忙炖起来。”
没办法,秦富贵不会做饭,这事儿只能让秦安康做。
秦安康也说:“养身体这事儿好办,我家里鸡蛋也多呢,过两天我也杀一只鸡给枫叶补身体。小远啊,你们晚上在这里也要休息一下,不然身体扛不住的。”
“我知道,爸跟小叔放心吧。”秦远把手电筒递过去:“你们回去吧。”
秦富贵一步三回头,还是跟着秦安康回去了。
秦远去病房里面看了一眼,秦枫叶还在昏睡,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惨白惨白的。
许菱双把秦枫叶的杯子拿出来,小声说:“我带了红糖,你先去打点儿开水,一会儿她要是醒了,我就给她冲点红糖水喝。我还带了两个生鸡蛋,要是能找到地方煮一下就好了。”
看着这样的许菱双,秦远觉得特别窝心,他轻轻握住许菱双的小手,低声道:“枫叶那样对你,你还不计前嫌的照顾她。”
许菱双温柔的看着秦远,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间,小声道:“她是你妹妹,我不是为了她做什么,我是不希望你太过担心。”
秦远的表情稍微松动了一点,他伸手抱了一下许菱双。
两个人在安静的病房里面享受了一下属于二人的短暂温馨时光,秦远就道:“你把生鸡蛋拿给我吧,我去门卫那边问问,一般门卫大爷都住在里头,肯定有炉子可以做饭的。”
“好。”许菱双把放在上衣口袋里面的鸡蛋拿出来。
秦远先去打了开水,接着就拿着鸡蛋去了门卫室。
许菱双在床边坐下,大病房晚上不熄灯,她去护士站借了一份报纸过来消磨时间。
这会儿的报纸都很一本正经,不过因为读物太少的关系,所以许菱双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到后半夜的时候,点滴挂完了,秦枫叶也醒了,一醒来她就浑身冒冷汗。
许菱双赶紧喊了护士进来,护士检查了一下,说:“止疼针还没失效呢,她这样子是身体太虚了,你们家属有带什么吃的喝的,先弄给她吃一点儿。”
“好的,我们带了的。”许菱双说完,秦远就从走廊外面走了进来,他借了一个凳子一直坐在外头。
许菱双冲了一杯滚烫的红糖水,秦远把在门卫室煮熟的两个白煮蛋剥了放进红糖水里泡着,接着就端给秦枫叶吃。
秦枫叶还有点儿懵,她看着大哥跟嫂子,等许菱双把她扶着坐了起来,才小声问道:“我……我怎么会在医院?”
许菱双跟秦远交换了一个眼色,见秦远点头,她便说:“你不记得了吗?你吃了药,然后在家里昏过去了,吴医生给你看了一下,就让我们送你来县医院。一送过来你就进了手术室,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有了。不过你的性命无忧了……”
秦枫叶倒抽一口凉气,面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她躲开秦远的视线,不敢说话。
秦远没有责备她,只说:“你嫂子给你带了红糖跟鸡蛋,你先把这个吃了,然后继续休息。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吧。”
秦枫叶眼眶一热,哭了起来。
许菱双也没说什么,只是一口一口把红糖水跟鸡蛋喂给她吃了。
她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但为了秦远,她愿意做这些事。
吃完后,秦枫叶继续睡觉,许菱双跟秦远也继续守夜。
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秦富贵跟秦安康就过来了。
他们是推着一个板车过来的,车上坐着三婆,她是过来替换许菱双的。
三婆也是昨晚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她人好,进了病房也不提这件事,只摸着秦枫叶的手慈爱的说道:“想吃什么就跟三婆说,三婆会做的都给你做。”
至于梁杏子,没有人提到她,也没人在意她,只有秦枫叶觉得奇怪,她小声问秦富贵:“爸,为什么是三婆来照顾我?我妈呢?”
秦富贵咬着牙不说话,秦远说:“三婆比较细心,是我拜托她来照顾你的。”
“哦。”秦枫叶眨眨眼睛,虽然一脸狐疑,但是没有再问什么了。
她一个未婚姑娘流了一个孩子,到底还是心虚,对着大哥也不敢多说话。
有人来换班了,许菱双跟秦远就回了村子,她几乎一夜没睡,所以看上去有些疲惫,倒是秦远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似的,还是神采奕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