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分明毫无还手之力,还捧着她的小腿佝偻在她脚下,如同一个根本无力给人造成威胁的小兽,被逼到绝路之时虚弱地呲牙威胁。
岑蓝看着他嘴角涌出的血,看着他凌乱不堪的浓黑长发和面上的乌青伤处,衣衫散落,但凡是露出来的皮肤无不青青紫紫沾染血污。
看上去格外的凄惨,若她不救他,他一定会死,他的内伤已经透出胸膛。
可就这样一个濒死的小崽子,不求她饶狗命,却梗着脖子骂她。岑蓝倒也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活了这么久,什么样的人都遇见过,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修士或者凡人也不例外。
但她见过的所有在强权面前气节如梅傲骨铮铮的人,大多数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她偏偏就是因为阅人无数,才能看出姜啸并非是有什么傲骨,也并非是气节高洁宁死不屈。
他的本性和他的年岁一般浅薄,简直单纯得一望到底,如一汪清澈见底的小河,透着奔流不息的生命力。
他的求生欲透过那双比她寝殿晶石还要亮的招子溢出来,他想活。
之所以想活还作死,不过是走投无路罢了。
“嗤。”岑蓝笑了声,可只闻声音不见笑意。
她收回了脚,甩动容天法袍,将姜啸给卷了,迅速朝着登极峰最高处掠去。
站在登极峰至高之处的石台,她低头看向脚下的云海。
此刻是夜里,云海如墨翻滚,分明是仙山福地,乍然望去却如幽冥之下,那滚动的黑云如同一张张自幽冥争先恐后张大嘴等着投喂的恶鬼,尤为可怖。
山风猎猎,吹动岑蓝的长发,她抬臂将袍袖一抖,被卷在其中的姜啸骤然被放了出来。
姜啸身体猝然悬空,朝着浓黑的云海之下跌落而去——
“啊——”
他的惊叫声响彻云霄,可顽强的求生欲望致使他反应极快地扒住了凸起的岩石边缘,撕裂般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他仅存的一直还未断裂的手臂,险些当场被这下坠的力量扯断!
“啊——”
他再度惊叫出声,声音却九曲十八弯,还带上了些许颤音,分明是怕得极了。
岑蓝伸手拢了下自己被山风吹乱的长发,又整了整自己的法袍,走到姜啸扒着的那处崖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素来不喜麻烦,可自从当时一时心急,吞食了神兽兽丹却未能好好化用之后,闭关出来,麻烦便接踵而至。
自然,这一切麻烦的源头,都是面前的这个小徒孙。
她不知自己为何偏生要与他纠缠不清,可到如今,她再要对他视而不见也不现实了。
“你说我若将你从这里扔下去,会有人知道吗?”
岑蓝的声音冷冷散在夜风之中,冻透了姜啸的骨头。
生死一线,姜啸马上便要撑不住了。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再也尝不到人间滋味,体会不到活着的感觉,甚至永远也没有希望知道他的生身父母!他来自何处!
没人会在意他的,这天下没人会记得他!
哪怕是他的师兄弟和师尊……他若死在这里,跌下这登极峰,即便是这双极门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也绝不会有人追究他是因何而死!
他们只会缄默不言,因为杀他之人是整个天下都无人能够撼动的双极门祖师!
“不!不!”姜啸声音艰涩嘶哑,声嘶力竭地喊,“不要……师祖!师祖救我!”
他慌张绝望至极,不惜向将他害到如此地步的人求救。
岑蓝垂目看着他,嘴角笑意在夜色中无声荡开,似乎看着格外好玩的事物,而不是一个濒死的人。
“你叫我什么?”岑蓝语调温柔,“你再叫我一次,你方才叫错了,我不是老妖婆吗?”
那张秀美的面容,不见一丝岁月的痕迹,依旧停留在女子年华最盛的二十岁上下。
甚至在这夜色之下看去,带着一种迷惑人心的温柔慈悲,当真是半点和老妖婆这三个字沾不上边际,看上去甚至该是最最软弱可欺的模样。
可如今这张脸在姜啸的眼中就是修罗恶鬼,他怕得骨头都咯咯作响,他哪里还敢说一句忤逆的话。
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会再不敢乱叫,声音带着细碎的哭腔道,“师祖……师祖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救我……”
岑蓝嘴角笑意扩大一些,似乎对他的转变十分满意。
不过她走了几步,赤足探出崖边,脚尖伸到姜啸的下颚处勾起他的下巴,“你想活?”
姜啸顾不上什么屈辱,他的指尖一点点的失去知觉,用不了多久……不,他随时都会从崖边掉下去,跌入浓黑的云海之中。
他或许连尸骨和神魂都不会存于世间,因为这登极峰下,乃是双极门门下阴煞门的地盘,有的是食肉甚至食魂的妖兽!
“想……我想!”姜啸仰头看向岑蓝,“我错了,师祖……我再也不敢了……”
他慌乱地找回口头尊敬,却连自称徒孙都忘了。岑蓝却收回了脚,反而踩在他唯一扒着崖边石头的手上,以脚尖轻轻点了点,“知道错就好,我最讨厌麻烦,我可以救你上来,但你以后要听话。”
“我听话!”姜啸只剩一点点指尖扒着,声音从溢出腥甜的喉咙中挤出,含糊艰涩。
岑蓝却笑了笑,然后一脚将他踹下了山崖!
“啊!”
撕心裂肺的吼叫在山间回荡,但是很快这声音变成了细碎的呜咽,岑蓝站在崖边,手指微动,山风便盘旋着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将方才被她踹下去的人给卷了上来。
她确实讨厌麻烦,本可以解了蛊毒将他赶走,可解药找不到了。
这小崽子离不开她百丈之外,找到之前都要跟她待在一起。
但他实在太不听话,又吵又闹,鲜活得让岑蓝觉得烦,她的登极峰安静多年,从未有过这般吵闹的人出现。她甚至觉得就是因为他太吵了,她才找不到解药。她必须要让他安静下来,所以吓唬吓唬他。
诚然她确实不是没想过杀了他一了百了。也如姜啸预料,无人敢找到她这里质问,且就算有人知道她杀了人,也无需她任何解释,自然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姜啸冒犯触怒了她才被处决。
可动杀心的时候,岑蓝突然想起了他为何熟悉。
五年前她在洪荒秘境得了上古神兽丹,吞食之后,回宗门的路上,似乎顺手救了个孩子,岑蓝只回想起一些十分零碎的记忆,勉强拼凑,算是能确认这小徒孙,乃是她亲手带回宗门的故人之子。
至于哪个故人?
想不起了。
而她为何专门对故人之子下手?是否会有愧疚?
她连故人都记不住,想来故人也不太重要,愧疚自然也不会有,不杀姜啸一了百了,实在是他识时务的样子还算让人顺眼。
姜啸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几次经历绝望,被山风卷上了山崖,身体落在实处,却还是恍然如梦,不敢相信。
他整个人都在细碎地抖着,岑蓝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捅了捅他的肩膀,“你今日开始,便留在这登极峰,暂时不要下山去了。”
姜啸呼吸散乱,伤重加上惊惧过度,已经连头也抬不起了。
他嗓子呜呜地发出小兽一样的声音,岑蓝轻啧了一声,低头凑近他,直接告诉他,“你身中蛊毒,离开我百丈之外,便会蛊虫噬心而死,你方才在登极阶应该感受到了,所以听话一点,否则死了我便将你顺着这登极峰扔下去喂妖兽。”
她说得语调温和,姜啸却听得如坠寒潭。
他极其艰难缓慢地抬头,掩藏眼中的憎恶,只余惊惧地看着岑蓝,岑蓝一眼便看透他,本来都准备起身了,看他这样了还要耍心眼给她示弱,忍不住又吓唬他一句。
“你知道怎么做我才会开心吧?”安安静静的待着别发出任何的声音扰她……
姜啸突然凑近,在岑蓝的唇角碰了碰,嘴角的血污沾染了她的唇瓣,岑蓝顿了下,姜啸彻底到了极限,昏死了过去,脑袋朝着地上磕去。
岑蓝伸手稳稳接住了他的头,没让他自己把自己给磕死了。
但是她看着姜啸昏死的狼狈样子,一阵无语。
他这是以为她图他色相?
岑蓝盘膝坐在山崖边上,伸手按揉了下自己的头。
她入道以来,从未因任何人动情动心。那么多仙门修者,妖魔人三族,什么样的极品男子她没见过,只要她想,连手指都无需勾,自有人愿意。
这小崽子模样虽说也还算看得过,一双狭长的凤眼瞪人的时候有几分滋味,却实在算不上什么上等仙姿玉貌,倒是足够自信,方才都那副鬼样子了,还觉得自己是图他的色?
岑蓝有些荒谬地笑起来,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竟然笑得有些真情实意。
她不知自己有几千年未曾这般笑过,连她自己都不信,她能被个小崽子逗笑了,还屡次不察被他占了便宜。
不过说来也是实在想不到,谁敢对她生出轻薄之心?她又需要对谁设防?
便是这样才会不察。
不过细数来,她与这小徒孙之间,是她占他便宜多些。
岑蓝总算想起拉起他手臂,开始渡灵力治疗。
戏耍这么个小崽子自然不是她的本意,难不成这神兽乃是什么淫.邪之兽?才会导致她在浑噩之中专门做些违背本性之事?
岑蓝想不通,这上古神兽记载不足,也无从查证。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找出解蛊毒的解药,再好好的化用兽丹,防止以后再闹出什么诡异的事情。
岑蓝将姜啸治好,安置在她寝殿的偏殿,便歇下了。
第二日第三日,一连五日,姜啸受伤太重,昏迷不醒。
岑蓝又将整个登极峰都找了一遍,确确实实没有找到这束心蛊的解药。
她一时间有些烦躁,想要闭关化用兽丹,却因为姜啸这个麻烦不得如愿。
岑蓝两次夜里走到他榻边看着他的睡颜,索性想要将他以软枕闷死在睡梦中。
却又有些不甘心。
那日他伤得太重了,岑蓝为了治疗他耗费了太多灵力不说,还顺手帮他梳理了一番滞涩的经脉。
他如今迟迟不醒,便是因为经脉骤然疏通大半,体内灵力太过充溢,已然在睡梦中连进两阶,迈入哀劫下品修为。
他睡的倒是美,不知自己又走了几次鬼门关,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岑蓝到底没有真的伤他,索性在自己寝殿中闭门化用丹药,不管他醒不醒。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时心软后患无穷,怕什么来什么——岑蓝再度从浑噩中醒过来,姜啸正躺在她的身侧,正恨恨地看着她,恨不能以眼刀从她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而两个人同盖一条天蚕丝被,被子下面不着一片布料,她千年来不曾离身的容天法袍,就扔在不远处的地上。
第4章 十分香甜(他怕是活不成了……...)
岑蓝清醒过后猛地起身,天蚕丝被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来,身后和肩头斑驳的伤痕犹如遭遇了凌.虐。
她对上姜啸迅速收敛起来的憎恨眼神,努力去回想昨天的事情,却头疼欲裂。
岑蓝窥探自己的内府,灵力纷乱翻搅,隐隐不安。
她想要起身,但抬手去召容天法袍时,她的手却酸痛不已。
不仅仅是手臂,因着她这一动,腰酸腿疼全都涌上来。
她连当年与几位修真界的大能修真联合诛杀月炎地仙的时候,大战了几天几夜,都没有伤成这样过。
容天法袍受召而来,迅速缠缚在她身上,但饶是如此,岑蓝看着自己身上的伤也不住暗暗的心惊。
她催动内府的灵力循环过经脉和全身,为自己治愈,整个人平静的近乎诡异,元阴已失,这境界浮动隐隐有后退之势,灵力燥乱不安。
岑蓝默默穿好衣服起身,每一次怒极的时候,便是她最最平静的时候。
姜啸本就没有料到她突然醒来,憎恨厌恶的神色被她看了个清楚,心中慌乱惊惧,也坐起来连忙去拿自己的衣物。
经过昨天的事情,他已经彻底领教了这老妖婆的性子,他没有玲珑心肝,年岁和心境也浅薄得一眼到底,但他到底还是有危机感的,在这天下之中,越是无能柔软的小兽,便越是敏锐的能够察觉到危机,这是自然的法则!
他现在觉得自己头上悬着铡刀,她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见她这般昨夜的事情怕是又记不住了,她会杀了自己,这次一定会杀了他!
他得赶紧跑——
而姜啸所料不错,岑蓝确实一点也想不起,可她身上斑驳伤痕,起身之后腿上蜿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都将她本就在无限崩塌的平静推向狂风暴雨。
她从来不是个性子温良的人,开宗立派,以一个女子之身在这天下眼高于顶的修真中间成为至尊,这样一个人,怎会是一个温柔慈悲的纯良之人。
她独创七情道,断七情舍六欲,两千多年来早已经成就了石佛心肠。
双极门收纳天下投奔宗门,其中阴煞门收纳的便是昔日的妖魔鬼族,个个都是曾经叱咤的一方的刺头,这些人对着一个女人臣服的唯一原因,只能是畏惧!
岑蓝之前没有真的杀了姜啸,不过是从未将这么个小玩意放在心上,正如脚下蝼蚁,她连碾一下都嫌脏了脚。
可若这蝼蚁趁着她打盹咬得她遍体鳞伤,那无论如何,也留他不得。碾得他尸骨无存,又能费什么吹灰之力?
姜啸只草草穿上了自己的亵裤,便抱着一堆衣服连滚带爬的朝着门口跑去。
岑蓝身上容天最后一个系带自动归位,她慢慢抬起头,面上平静变为一种比冰刀霜剑还要冷酷的漠然。
姜啸此刻跑到了门边,岑蓝根本未曾回头看他,轻轻地抬了下手,姜啸才推开一点点的殿门,就猛地合拢。
“啪!”的一声,并不是多么大的响动,却如地狱生门在眼前闭合,姜啸双膝一软,跪在门边,心脏狂跳不止,转头看向岑蓝,眼中模糊。
他并没有想哭,眼泪却疯狂地滚落,这是人在极度恐惧之时的生理反应。
姜啸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终究一个音都没能吐出,他吓得连话也说不出,并且很快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扼住了脖子,从地上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