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已至此,再多的胡思乱想也无益, 顾浅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和尘土, 抬头环顾一圈, 向前走去。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条狭长的走廊——这种地方给她留下的总是些不好的回忆,明明没有光源,视野却像是被无形的星星点点的光斑自发照亮了。
作为这趟漫长旅程可能所有的最后终点,这一切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安稳了, 再加上刚才在外面闹出了那么大动静,顾浅简直在时时刻刻提防着可能会从某处飞来的暗箭。可越往里走,耳边所有的就越是一片静籁。
无事发生反而让人紧张起来, 顾浅心道这简直是另类的斯德哥尔摩。
她独自走在长得了无边际的逼仄走廊里,或许是因为环境和氛围使然,心里竟不知怎的升腾起一种每一步都在离世界远去的奇妙感觉。即便如此,她还是毫不停歇地、没有任何迟疑地继续向前迈出步伐。
……这再怎么深也有点过分了。
枯燥乏味的路程持续得太久, 久到乃至于顾浅开始怀疑这条长廊是不是压根没有终点。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那些悬浮在空中上上下下的光点也终于迎来无可逾越的障碍。
顾浅站在尽头的那扇门前,心下难得多了几分迟疑。
原因无他,它轻薄得过了头。
比起连通这条走廊的一经合上就任她怎样使力也无法打开的石门,这两块木板所组成的门扇甚至只是虚掩,但正因如此,才催生出隐约的不安。
透过门缝望去,只能看到大片空旷的地面,侧耳细听着其间的动静,顾浅做好了可能会在进入的一瞬间触发出陷阱、又或是迎面而来的怪物袭击的准备, 然后才抬起手,向木门伸去。
然而,当她真正推开门后。
——什么都没有。
没有陷阱,没有怪物,同样地,也没有那个出现在电视画面上的剪影的主人。
眼前的圆形房间——以它的大小而言,别说是房间,说成是广场都毫不夸张了——广阔而寂寥,活像是一个巨大的半球体倒扣在地,穹顶和地板色调沉闷压抑,偌大空间之内有且只有一样除她以外的存在。
顾浅向那座正中央的石台走去,它似乎是由一整块花岗岩雕琢而成,静静伫立在此。走上那低低的几阶台阶,光秃秃的台面也不过刚到腰际,它瞧上去如此朴实无华,连带着那上面唯二两个似乎在经久时光下被磋磨得褪了色的按钮都显得很暗淡。
但凑近前去,还是能依稀辨认得出它们分别是一黑一白。
“恭喜。”
她身后忽然响起道声音。
这是任何一名被困于这游乐场之中,收看过直播的玩家都不可能错认的声线。
顾浅骤然回头,看到的却不是想象里的景象……或者说,活人。
出现在背后的身影,真的只是一道摇摇晃晃的黑影,勉强从轮廓还能看出人形。这道影子模糊地晃动着,辨别出他就是那个男人已是不易,连他的声音也夹杂着些许杂音——那时还以为是因为电流的关系,现在看来是本就如此。
她意识到了,与当时电视上的其他引路人不同,他恐怕是……
“信号不太好?”
尽管如此,顾浅还是扬扬眉问出了声:“或者,你只能以这种形态出现?”
既然对方似乎没有敌意——暂时,她也就站在原地没动,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地距离望着那道影子。
她本来没指望真得到什么回答,不曾想对方真的开了口。
“如你所见,”“他”一摊手,“这就是我还剩下的本体了。”
“也不用太防着我。”
黑影直白地说。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就算想做也做不了,在这里等你——等你们里的其中一个人到来,只是为了看你们做一道选择题而已。”
顾浅呼出一口气,“这听上去可不像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选项啊。”
“放心,真的就是道简单的选择题。”
这么说着,他话里却带了点诡异的笑音:“选择自己,还是选择其他人。”
……她就知道。
“这种时候也只剩下一个问题能问了。”
顾浅抬眼,“你是谁?”
明明看不到对方的眼睛,她却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被凝视着的感觉。顾浅丝毫没有退让,直直回视过去后,反是对方先移开了视线,然后,就听黑影答非所问道。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顾浅哪有心情跟他玩用问题回答问题的游戏,黑影似乎也看了出来,却压根不因此感到愠怒,继续自己说了下去。
“是独立于你们世界的所在,是生存的对立面。”
黑影慢悠悠道。
“正因为这一点,支撑它运转下去的能源也与人类的所有正面情绪恰恰相反——是绝望。”
既然如此,顾浅心道,称其为“游乐场”又是何等的恶趣味。
“被困于绝境却无法脱逃的绝望、被同伴背叛的绝望、眼看自己生命一点点接近终结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明明想要努力求生却功亏一篑的绝望……正是这些,反而组成了支撑他人生存下去的源泉,不觉得很有趣吗?”
“说什么生存源泉。”
顾浅冷笑一声,“不就是你们先硬把人拉进来的吗?”
“这是规则。”黑影轻描淡写地说,“‘引路人’们要活下去,也只能这么做。”
他道:“不过,哪怕是这里,也得有一个近似于主导的存在,也就是现在的‘我’。”
“不过,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能支撑的时间已经不久了,所以才在寻找新一代的继任者。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答应与否……通过按下你面前不同的按钮。”
“按下白色按钮,所有人——当然,是还活着的那些,都可以安全返回现实世界,代价是你自身,不仅仅是死亡,连存在过的痕迹也会一起被抹除;而黑色则截然相反,以其他人的死亡为代价,你可以全须全尾地留存在这片被遗弃的世界,相应的,在游乐场的运作规则下也掌握了它的全部权力——包括支配他人的权力。”
像那些“引路人”一样吗?
这句话只是在顾浅脑海中盘桓了一瞬,到底作罢没有说出口。
“除了人以外呢?”
黑影似乎有点讶异。
“当然,”他道,“也会回到‘他们’该在的地方。”
“我真不知道我的命还这么值钱——不说这个,”她轻飘飘地说,“我大概明白了点那个选拔名单的标准了。”
黑影笑而不语。
但这反应反倒恰恰坐实了她的判断。
实力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那方面……
她不知道黎烁会如何选择,可如果换作是童谣或者NO.1,十有八|九——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会选择自己的那一边,剩下的百分之零点一是手滑按错。恐怕,这才是真正的入围标准。
“我也没想到最后来到这里的会是你。”
黑影道:“考虑好如何选择了?迄今为止你所见过的那些人,真的都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用不着说这些话来刺激我。”顾浅平静道,“我的答案从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毕竟我可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
“只要有一个人值得。”
她说:“我就会按下它。”
她感受得到黑影的目光,然后就这样慢慢将手移向了石台上方。指尖在那白色按钮上悬停片刻,顾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向着另一边直接拍下。
“……?!”
她在一瞬间察觉到了那个不成型人影的错愕,再次睁开眼时,顾浅低下头,看到双脚自鞋尖开始正在一点点地支离破碎,缓慢溶解进了周围四散的光点之中。
不痛。
但是能感受到自己正在消失。
缓慢地,细微地。
顾浅:“……果然啊。”
“你……怎么猜出来的?”
她对上那镜片后的双眼,耸耸肩,“就那么猜出来的啊。”
“说到绝望,”顾浅道,“就不由自主地往最坏的方面想了。最后我还有一个问题,所谓的‘主导’,经过几次更迭?”
——你当时又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不愿意回答就算了,我只是觉得也许不会一次都没有人选过白色的。”
——如果选择题本身就是误导,这一点就解释得清楚了。
不如说事实恰好相反,在她之前,黑色一次都没有被选中过。
“临门一脚的选择题不可能如此轻松……明明自私到想要独自活下去却迎来灭亡,明明想要拯救其他人却让他们因自己的选择而死,这才是这座‘游乐场’给予走到最后的那个人的绝望,而且还能源源不断地利用下去——挺划算的买卖,我这么想了一下而已。”
特别是在交接者有可能碍于规则无法说明真相的情况下。
黑影:“那你又是凭什么确信你的想法的?”
“没有。”顾浅坦诚地答道。
所以只是一场豪赌。
所以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直到刚才为止,她的心脏都在狂跳,颈后也因后怕而沁出了冷汗,所幸,她这一把是赌赢了。
黑影古怪地凝视着她。
“……真是,”他哑然道,“不知道怎么评价你。”
“我也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以及你之后的做法。”顾浅扬眉,又瞄了眼已经不知所踪的双手,“不过,这次就算是彻底结束了。”
她勾起嘴角。
“——永别了。”
第85章 终点
“今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左右, 本市XX区XX街道XXX路发生一起连环车祸。”
“事故导致至少七人受伤,十余辆车辆受损,幸无人员伤亡。”
“事故发生后, 其中一辆私家车上的女医生对伤员进行了及时的救治,后方目睹事故发生的行人拨打120……”
兴许是步子迈得太大, 连耳机线也一并被扯落, 圆脸女生连忙着急忙慌地把耳机重新戴回去,动作太大了反而引起了同行人的注意,“哎”了声就回身看她。她身材娇小,脸上却是有点胖嘟嘟的婴儿肥, 抬头时就又带出几分茫然,反而逗得女伴笑起来。
“杨桃你行不行啊。”
女伴促狭道:“别迷迷糊糊的了,你忘了今天早上的事了?”
她语气打趣, 神情却是十成十的担心,旁边的人听见了也插话进来:“就是就是,吓死个人了都。”
“谁能想到宿舍楼上能有个花盆掉下来啊,”另一个跟着出声, 她们几个关系好的早先相约出来逛街, 哪想到有个从早上起就跟梦游似的,出来还差点被花盆砸了,“最怪的不是阿姨挨间去问结果谁都说不是她们的吗?”
她们还愣是一个都没看见,要不是杨桃自己不知怎么想的抬头看了看,恐怕真要当场交代在那了。
“哎呀,没准就是不敢认呢。”
被如此谈论的当事人却没有丝毫愤慨,似乎仍在心不在焉地寻找着什么似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又划到了下一条新闻,也不在乎吸引了朋友们的目光, 引得她们凑过来瞄了几眼后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这么一说,好像看到好几起事故新闻……这算什么多事之秋?”
“还好都只是受了轻伤,不然也太恐怖了——”
她们还在那讨论,就见杨桃一脸想通了的表情,摘掉耳机把手机也一并收了起来。
“咦?你不看了?”
“只是觉得还活在这世上,就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没什么不可能遇见的人。”她笑笑,“先去那边逛逛吧。”
几条街外的路口,店主正在向碰巧经过门边的客人连连鞠躬道歉。
“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他后怕道,“我也没想到这柱子会倒下来,幸亏没砸着……”
渐渐的已经有路人驻足投来观望的目光,倒不是这意外有多严重,青年样貌实在过于出挑。来来往往的街上一旦有谁多看两眼,距离就变得拥挤起来。他也没打算在这里久留,注意到他人投来的视线后又拉拉袖子,遮下了左腕上的绷带。
“不要紧,”他天生知道怎么讨巧,笑起来也又让人心里熨帖,“反正没出事,您这下次小心点就成了。”
青年正准备离开,忽然蹭上了谁的肩膀,双方都没怎么在意这轻微的磕碰。等他低下头,才发现地上多了张卡片样的物什,再一抬眼,对方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弯腰捡起那张卡。
看样子就是附近的大学,找个时间还回去好了。
……
——还有什么能比你才说完永别,就跟对方来了个“感人的”二度会面更尴尬。
顾浅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偏偏她还甩不脱。
毕竟,没人能甩得掉自己的影子。
她以为自身的存在真的会随之消失,结果再一睁眼,周围居然尽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热闹繁华得远不似那废弃都市的景象;她也以为和那黑影所见的就是最后一面,却不曾想从自己的影子里听到了有那么一丝耳熟的声音。
除她外的别人都对此置若罔闻,她也不想在大街上被当成个对着影子自言自语的怪人,干脆专门挑着人少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