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霁瞪她一眼,狼狈地错过目光,嘟囔着翻开她递来的牛皮卷“这什么?”
这是一份密密麻麻的人名单,后面跟着简单的背景调查,以及朝廷应该发的抚恤是多少;没有亲人的,也努力考证了一表三千里的亲人。实在什么亲人都没有的,牛皮卷上依然统计好了人数,方便设衣冠冢。
这份名单,凝聚着死去将士的哀恸悲凉。
刀子般的冷风挂过面颊,原霁缓缓抬目。
关幼萱低头“你之后还要继续去给人送抚恤,不是么?我管束翼哥要的名单,又去查了资料,才写好了这些。
“我说过陪你的。这条路,便会陪你走完的。”
原霁目光温柔地望她。他莫名地心情怅然,又很轻松“原来这就是你和束翼的悄悄话。”
原霁没再说什么,接下来五六日的时间,他都和关幼萱在忙此事。
越是见多这些伤员和死人留下的痕迹,或者什么痕迹也没有,原霁便越发沉默。他渐渐懂得原让评价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开始明白人命的珍贵。
这些年,他二哥日渐沉默,冷情冷心,对婚姻也不上心。关幼萱的堂姐死就死了,原让并没有追究。未必不是心生疲惫,厌倦这些。
所有的抚恤工作已经结束。三月底的寒风墙角下,原霁捧着一坛酒,一人坐在墙根下独饮。皓月在天,关幼萱在束翼的告状下寻到原霁时,他脚边已经堆满了酒坛。
原霁抬起眼,眼睛倒很清明。他抹一把脸,低声骂一句脏话“束翼那个叛徒,又去找你了。”
小七夫人一点也不讲究他坐的地方杂草丛生,黑qq得很吓人。关幼萱坐在他身旁,伸手管他要酒。原霁别过肩,凶她“小女郎喝什么酒?要是安慰我,不必如此。”
关幼萱嗔“谁安慰你啦?你见了那么多死人,你心情不好,难道我陪你那么多天,我就无动于衷么?我也要借酒消愁,不然,夫君,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可怜巴巴,声音又软,还抱着他手臂哀求。原霁心中本是烦闷,更被她蹭得一身火。他火大地丢了一坛酒给她,想她爱喝就喝吧。
关幼萱好奇地饮一口酒,在嘴里砸吧几下,她又低头喝。原霁一会儿没看好,回头一看,她小半壶酒都喝了干净。原霁瞠目盯着她白净小脸,心想难道自己的新婚夫人是个醉鬼?
下一刻,关幼萱头“咚”一下,靠在了他手臂上。她唇角挂着一丝笑,恍恍惚惚的“夫君,我、我好像喝醉了。”
原霁扫她一眼雪白的腮帮,并不在意。他以为她在逗自己“哪有人喝醉像你这么清醒的?我看你很正常。”
她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硬邦邦的手臂,坚持“我真的醉了啊。我、我舌头好像麻了。你看——啊!”
她冲他张开嘴,凑过来要让他看她舌头。这番举动,将原霁吓得手一哆嗦,手中酒坛摔了下去。血液逆流,面颊爆红,都是原七郎该受的罪。
关幼萱碎发沾唇,粉红的舌尖含着一丝乌发……原霁猛地伸手按住她的肩,另一手捂住她的嘴。他别头,深深吸气。
缓了半天,原霁才回头低下眼。她被他抱在怀中,眨巴着滴水眼睛,乖乖的不哭不闹,脸颊也白玉如雪,真的一点看不出醉态。
原霁心中一动,笑“你真的醉了?那——你有没有背着我藏什么秘密?”
关幼萱乜他,娇俏万分,声音在他捂着她唇的手掌下嗡嗡嗡得像蜜蜂哼唧“我师兄叫我不告诉你!”
原霁心想原来真傻了,竟这般实话实话。
可她口口声声说她师兄,又让他心里不舒服。
原霁咳嗽一声,道“那你爱不爱你师兄?”
关幼萱“不爱。”
原霁满意了,再道“那你说句——少青哥哥我爱你。”
关幼萱低头,睫毛飞翘,好像在沉思。
原霁的心拔得极高,他脸又红又烫,不知比关幼萱的醉酒反应强多少倍。丝丝缕缕的压抑和等待,让原霁快要喘不上气。
关幼萱仰头,鼻息轻蹭过他的脖颈。她抱着他脖颈,鹦鹉学舌“少青哥哥我爱你。”
☆、第 28 章
原霁大脑空白, 紧接着撑不住笑。她的“我爱你”,让他像只鱼一般,心里头咕噜噜, 向上冒泡泡——
这是一个诚实的小娘子!
关幼萱不光会说“少青哥哥我爱你”, 她还会引申。她仰着脸问他:“少青哥哥爱不爱我?”
原霁一愣。
他唇角抿笑,自得地绷紧下颌。他别扭的:“你求我我就……”
原霁的快乐没持续下去,他那喝醉酒后却从脸上看不出来的小夫人磨蹭间, 滚烫的额头抵着他冰凉的臂甲。关幼萱并没有听原霁的宣言, 醉酒后她变得迟钝, 感受却更以自己为先。
关幼萱嚷道:“你胳膊好硬啊,这是什么, 我头被你撞红了。你脱、脱掉!”
原霁立刻推她在他身上乱摸的手, 板起脸:“别动!这是臂甲,不能脱……别碰这里,这里有匕首,别摸, 会流血的!”
少年郎君是大元帅的亲弟弟, 一身装备齐全。他身上臂甲、臂刃不少,尽是些奇怪的、精巧的小玩意儿,叮叮咣咣一大片。可他平时走起路来威风凛凛、蹦跳自如,哪里想得到他穿的衣服这般重?
只片刻功夫,原霁满头大汗地制止醉酒小娘子, 关幼萱却已迷迷糊糊地从他身上搜出了不少杀敌伤人的东西。例如匕首、绳索、弯钩、哨子、火折子、迷药……关幼萱仰头,吃惊地瞪圆眼睛。
原霁也有点脸红。他想了下,耐心地跟她解释:“我、我这是本来就这么多东西, 不是针对你,自然也不是不信任枕畔人。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淑女, 也伤不到我……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关幼萱趁着他絮絮叨叨又开始废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去够被他藏到身后的酒坛。
原霁低头看去,见浓密如帘的长睫下,小女郎的眼睛亮亮的,又瞪得微圆,十分可爱。只是她偷偷摸摸看的,不是他,是酒坛子。
关幼萱的手眼看就要够到酒了,原霁看到她细薄的嘴角翘起,那是压抑不住的快乐。
原霁淡定地伸出手,把酒挪一个位置。
关幼萱:“……”
由一个人的醉态,便能观到一个人平时的品性。原霁经常用这种方法观察营里的老兵,而今他观察自己的妻子。见关幼萱不急不躁,抿着唇,仍努力地去够新的位置,还想要酒坛。
原霁再挪一个位置。
关幼萱呆一下后,唇抿得更紧了。她重新去够。
原霁再伸手,这一次,关幼萱扑来抓住他的手,嚷道:“大坏蛋!”
她低头就要咬他手腕,原霁当机立断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帮,硬是让她闭不了嘴。关幼萱仰起的眼睛泪水汪汪,原霁一怔,松开了掐她腮帮的手。
关幼萱揉自己的腮帮子,瞪他一眼,往远离他的地方挪。
原霁干咳一声,抓住她的肩,乱七八糟地把她往怀里抱。原霁尴尬:“别哭别哭,我没控制好力气……你太弱了。”
关幼萱不肯被他抱,固执地往外钻:“你是谁?”
原霁一呆,然后微怒:“你真是喝多了,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你夫君!”
关幼萱推他硬邦邦的胸膛:“你才不是我夫君。我以后会嫁人,我现在还没有嫁人。你不要碰我。”
原霁跟一个醉鬼较劲:“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夫君?”
关幼萱被他抓肩搂抱得很不舒服,她长发都被他弄乱了,被压在他怀里,喘气微微,雪腮终于染上了浅红色。她仰脸认真地说:“夫君会疼我爱我,你弄得我好痛。你必然不是我夫君。”
原霁愣愣地看着她。
半晌,他缓缓松开了紧抓着她的肩,给了她自由。关幼萱松口气,晃一晃自己的脑袋,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时,原霁伸手握住她的手。关幼萱又要斥责他,要他放开她时。
听到原霁低声:“你要做什么?我陪你。”
在关幼萱迷乱的记忆中,那一晚的胡闹,留着他低哑的、轻柔的、呵护一般小心翼翼的声音:“夫君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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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小七郎做惯了凉州小霸王,无法无天惯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让着他。
这晚是第一次,他小心地收掉自己身上尖锐的寒刃,将刀剑全都封鞘。关幼萱对他来说是一朵新奇的、柔弱的花,他要照顾这花,便首先要自己不伤到她。
原小七郎压抑自己的本性,陪关幼萱在他们的府邸乱逛。他除了不给她酒喝,陪她将星星月亮都看了一遍。她身上的柔软,让他短暂地忘掉这几日看到的人间残酷摧残,舒缓他心中对战死兵士们的压力。
那圆滚滚的月亮、每天一个样的星星有什么好看,原霁并不知道。但是关幼萱会露出笑容,会声音甜甜地与他郑重道谢,原霁心中又吃了蜜一般甜。
“七郎,这……要不要醒酒汤?”府中仆从看到两人晚上不睡觉、这般闹,忍不住派人来问。
原霁嗤笑:“不用。”
他自信满满:“我们逛一会儿就回房睡觉。”
这一玩便玩到了后半夜,原霁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哪来的耐心。只是觉得她那样子痴痴呆呆的样子很有趣,她低头嗅花、回头对他笑的样子,很好看。到了后半夜,关幼萱撑不下去了,原霁才扶抱着她回房。
小娘子确实很乖,沾枕就眠。原霁却陪她熬了那么久后睡意全无,他撑着手臂埋在枕榻间,盯着她观察。扶疏帐影飞扬,黑暗中,原霁野狼一样的目光一寸寸地梭巡自己的妻子。
这是他的。
凉州是他的。
原让二哥是他的。
关幼萱也是他的。
他像是孤狼,看守沙漠中的萱草花。他努力地养这花,想她怎样才能在这里活下来,不枯萎,日日陪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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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关幼萱怔怔地抱着被褥裹着自己的身子,沮丧地挨在床里侧坐了许久。只她一人,原霁并不卧床。
原霁的日常比旁人要健康有规矩得多。他每日天不亮,就雷打不动地出去练武。刮风下雨也不改。之后他有时候回来吃点早膳,逗一逗她玩;有时候他就直接走了,去军营里跟老兵们一起吃早膳。
他的每日行迹非常简单。要么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去哪里耍玩,要么在军营里帮他二哥做点什么,要么偷溜出武威郡,悄悄去战场外沿上晃一晃,看有没有功夫能让他上战场。
关幼萱若想见到他,只消去街上问一问百姓们看到小七郎去哪里了,原霁的行迹便会暴露无遗。
可是关幼萱不想见他。
关幼萱自我唾弃地抱着膝盖在床上反省,怨自己昨晚为什么要好奇地喝酒。她记得喝醉后的所有事,记得原霁是怎么笑嘻嘻地抱她,诱拐她说“我爱你”的。
哎,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呀?梦里他明确说不喜欢,现实里他又好像和她玩得很好。
可是关幼萱第一次做梦后,拿着原霁的画像去凉州找这个人,她真的找到了原霁……这些都让关幼萱觉得梦是真的。
梦是真的话,他就是不喜欢她呀。她都嫁错了人,不应该拨乱反正么?
可是……关幼萱咬唇,时而想到自己在祠堂上看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时而想到自己出嫁那晚见到的浴血归来的原霁和将士们。她一会儿想他坐在墙角下喝闷酒,一会儿想到他在漆天大雨下走向她。
那一身血的人,问她:“你还要不要我。”
“小七夫人,该洗漱了。”外头姆妈温柔地跟关幼萱打招呼,“您阿父要离开凉州了,今日要来府中看您。府上备了宴送老丈人,小七夫人自己可不要迟到呀。”
关幼萱听到这里,更纠结了——阿父他们都要走了,自己还没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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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今日并没有去军营。他的老丈人要来府上参宴,宴后就要告别凉州,回返姑苏。原霁当然要好好地在老丈人面前表现一下。
他心中觉得自己总是在关幼萱父亲面前闹笑话,让她阿父很看不上他。
小七郎暗自省神,提醒自己这次不要闹笑话。
原霁练完武后,便随意爬上一屋顶。昨晚没睡好,他现在便躺在屋檐上晒太阳补觉,他的大鹰在他身边踱步。一会儿,闭着眼的原霁耳朵一动,听到了下面细绵的脚步声。轻轻柔柔,走在棉花上一样……原霁心中一动。
果然,下一刻他听到了来自下方的关幼萱的嗓音:“十步!”
“十步”振振翅膀,从屋檐上飞下,落到关幼萱面前。关幼萱眼眸弯弯,她伸掌来托这只大鹰。但十步越来越懂事,它怕压到关幼萱,脚爪子只意思性地在她手上踮了下,便重新虚浮在她面前。
关幼萱:“哇,十步,你越来越聪明了。你早上想吃什么呀?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十步”啸一声,着急地拍翅膀向上飞,飞向屋檐。它站在屋檐檐口冲着关幼萱叫,想提醒关幼萱,它的主人就在这里。它围着关幼萱飞,又飞到扶梯前,提醒关幼萱爬梯.子。
平躺在屋顶上的原霁唇角翘起,他眼睛并没有睁开,甚至连躺的姿势都没有换一下。
少年手指一弹,一道劲风就袭向那只肥鸟。“十步”尖啸一声,被原霁从屋顶打了下去。它倒栽葱一般噗通摔下去,关幼萱吃惊地张手来接。
关幼萱:“十步,你不会飞了么?”
十步:“……”
“十步”不掺和两个人的游戏了,它郁郁寡欢地落下,低头吃食物。关幼萱耐心地给他梳理毛发,夸它:“你是我见过羽毛最漂亮的大鹰了。又黑又亮,像黑墨水,画上去的一样。你这么好看,一定有很多雌鸟喜欢你吧?”
“十步”洋洋得意地挺胸脯,尖喙一翘,眼睛朝天。
与他主人一模一样。
关幼萱乌眸噙笑,忍不住扑哧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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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林在裴象先的陪伴下来到原府,第一时间自然去见女儿和女婿。府中仆从说小夫妻二人一起去玩了,关玉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