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骗自己!你根本是不愿意的!”
关幼萱道:“堂姐,也许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不说也罢。你的爱也许我懂,也许我不懂,我并无意辩驳什么是‘爱’。在我看来,你二人既然私奔了,为何还不躲得远一些?既然要出关,为什么还要在漠狄人的眼皮下?堂姐是不知道我们生活在这里么,不知道整片西域都在盯着凉州原家的动静么?
“你是小瞧了原二哥的名气,还是小瞧了自己的身份?爱情既然那般伟大,让你不管不顾,我只恨你——为何不走得更干脆?何必徘徊在西域,让漠狄人找到!”
关妙仪的脸色,随着她的每一句话,都更加惨白。
关幼萱盯着她,冷声:“你之所以徘徊,是因你还觉得自己有值得被原谅的机会——有朝一日,被原二哥理解,被伯父,被你父亲,被关家理解。你还想着带薛师望回去关家,走回头路……也许你想着伯父现在生气,但是只要过上几年,三年、五年、十年……大家就能接受你们了。”
关幼萱恨声:“你是何其自私!做得所有错事,最后反而要我们同情你——你想让我们说什么?只要回来便好,只要活着便好?是要伯父看着你痛哭‘失而复得’么?”
关妙仪颤唇:“萱萱……”
关幼萱抿唇:“我不会让你如意的。我会努力让你得到惩罚,让你无法走回头路——我已写信告知长安关家,告知伯父。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脆利索。只要我是原七夫人的一天,我就会拼尽力气,让你毕生无法回头。”
关幼萱眼眸含雾,气怒交加:“你伤害我的感情,伤害伯父的心,枉顾家族,还差点将原二哥害死……你就是差那么一点儿!你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被所有人原谅!哪怕原二哥原谅你,我也绝不原谅!”
关幼萱怕自己落泪,也怕自己说出狠话就后悔,登时说得又急又哽。她说完后就转身离开,情绪又伤怀又生气。走出门后,关幼萱揉着自己通红的眼角,她咬唇恨自己竟然又忍不住想掉眼泪。
原七夫人怎能这般爱哭!
关幼萱站在外面抹眼泪时,迎面一个女郎昂步而来,衣袖纷飞,挺拔如竹。关幼萱反应有点迟钝,她感觉到那女郎在她对面停步时,才眨了一下眼。
那女郎俯身,勾住她小小下巴。
关幼萱愕然,被人挑起了下巴。她镇静万分,**的杏眼顿时瞪圆,只因除了原霁,还从未有人这般挑她下巴。
师兄说挑她下巴的郎君都是风流混蛋,好淑女是不让除了自己夫君以外的郎君这样的。可是这样做的人是女子,那女子挑她下巴,应该不算混蛋吧……
封嘉雪俯眼凝望关幼萱,小女郎的睫毛湿漉地黏连,眼珠子又黑又亮,眼圈红了一片吃惊而羞涩地望向自己……关幼萱娇声糯糯:“我、我只是气急了,并未哭。”
封嘉雪一嗤,挑眉。
她戏谑道:“小兔子眼睛红了,真可爱。脸这般嫩,小心让人想咬一口呀。”
关幼萱骇然,猛往后退了一步。
封嘉雪笑一声,松开了手,飒然离去。关幼萱脸颊绯红,错愕回头看人飘然而去。
关幼萱崇拜地望了半晌,侍女见关幼萱竟然脸红了,只好纠结地告诉她:“小夫人,你可知道,封将军原本是要嫁给咱们家七郎的。你可切莫对她怀有好感,你二人是情敌来着。”
关幼萱呆住:“啊?”
她一下子想到了趾高气扬的原霁。
便想到原霁当日在雪地中数落她的一幕幕。
关幼萱鼓起腮,气道:“才不会是情敌,封将军多英俊……夫君才配不上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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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嘉雪是去原让的院落,与原氏兄弟谈军务。
庭院中的雪已经很薄了,三人对坐廊下。原霁一身黑红相间的衣衫,唇红齿白,分外年少好看;封嘉雪看向原让。
原让在漠狄王一战中受了伤,他披衣而坐,面容如雪,清瘦如玉骨修竹。
封嘉雪眯了下眸,喉口觉得饥渴。
原让给二人倒茶,自己的弟弟不必多说,他更诚心感谢的是封嘉雪的相助。他将茶倒下,见封嘉雪动也不动,便好心地将茶亲自端过去。
封嘉雪垂目看他捧着茶盏的手,再抬目。
原让微笑:“多谢阿雪相助了。若非阿雪,武威城危,我便没有今日喝茶的闲情。”
封嘉雪道:“好说。”
她直盯着原让的眼睛,一目之下将他周身都扫过。她停顿一下:“可有报酬?”
☆、第51章
风过廊下, 院中栗子树已落叶成秃。炉上小泥壶“汩汩”作响,原让与原霁兄弟扭头看封嘉雪。
封嘉雪说“可有报酬”。
原霁心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封嘉雪这个疯女人果然不知足。
原让同样愕然。
他勉强笑一下:“不是说好给军粮的么?”
见封嘉雪神色不变,原让温和道:“难道我们兄弟与阿雪多年的情谊, 还要用报酬来算?”
封嘉雪静静瞥他一眼,见原让目光闪烁地移开。封嘉雪唇角轻轻扯了一下,抬手接过了原让递来的茶水。原让刚放下心, 便听封嘉雪慢声:“二哥说话不诚, 待我不好。二哥若这般, 我们之间的情谊, 也算完了。”
原霁冷声:“你什么意思?”
原霁的冷硬脾气,封嘉雪是一贯领教过的。她轻蔑地觑一眼原霁:她少时与他打架, 长大了却不会再与他闹。
好端端的, 让原二哥笑话, 以为她与原小七一般幼稚。
封嘉雪直接忽略原霁, 似笑非笑地看向原让:“原二哥原来说好送我军粮,是为了补偿我那没着落的婚事。我以为二哥就是这般好心, 便巴巴赶来了。谁知道来了后才发现,凉州情况没我以为的那般好。就算这次没有漠狄进攻, 我看你们凉州,也拿不出多余的军粮赔给我。既然二哥本就给不出我, 那把我哄来凉州做什么?”
她端着茶盏, 垂下的睫毛阴翳落在淡黄色的茶水上。女郎淡褐色的眼眸在水光映照下过于明亮, 她轻轻地撩眼皮看原让。那般神情, 勾着火一般,等着人自主落网一般——
你既然好端端地把我哄来, 是否是因为你本人有何心思?难道你心里会记挂我, 想念我, 想看我一眼?
原让露出微妙神情,快速地看了一眼原霁。原霁绷着神经,警惕起来。果然原霁看到二哥对封嘉雪露出抱歉的神情,摸了一下鼻子,道:“军粮,是有的。只是不在凉州……需要阿雪亲自去漠狄取一趟。阿雪能从漠狄取多少,我凉州分毫不要,全部送给益州军。”
原让道:“我七弟最近在漠狄一事上参与良多,他与漠狄即将上位的新漠狄王交过手。阿雪可以和我家小七一道,阿雪放心,我让小七去,绝不是不信任你。小七年少,正是跟着阿雪学经验的时候。”
封嘉雪心想,说得好听,原来是让她来给他带弟弟来了。
封嘉雪等着原霁拒绝,原霁怎么可能与她同行,他们自小就不对付的。但是封嘉雪等了半晌没听到原霁那边的动静,封嘉雪侧头,见原霁坐得笔直,唇抿得极紧。他分明对原让的决定不满意,但他压抑下自己眸中的火,并未暴起拒绝。
原霁,变得成熟了。
封嘉雪若有所思,想到了自己来时见到的那个漂亮小女郎……关幼萱有让孤狼长大的能力?
封嘉雪淡声:“原来二哥是要我来给二哥带孩子的。”
原霁终是开了口:“你说话放尊重些。谁是孩子?你只是比我早上过几年战场……若非我二哥最近犯太岁倒霉,怎会需要你?你们益州军缺军粮缺得是天下共知,我们免费送你,你还不要?”
封嘉雪道:“原霁,你算什么玩意儿?”
原霁脸色猛变。
就连原让都皱起眉,不悦:“嘉雪!”
封嘉雪心想,一到他宝贝的弟弟,连虚伪的“阿雪”都不叫了。
封嘉雪目光仍不看原霁,她将手中捏出了丝丝裂缝的茶盏砰地一声轻砸在三人面前的食案上。女郎淡声:“原霁,你只是一个小小武将。我与你二哥都是大将军的军职,我二人说话,有你插话的份儿么?你二哥宠着你,惯的你无法无天。可我既不是你母亲也不是你二嫂,我以云麾将军的身份坐在这里,你是无权与我同席的。”
原霁刷地一下站起。
他轻而易举被封嘉雪挑起了情绪,他心知肚明这个女人在刻意挑衅自己。他心中愤怒恼恨,只觉得从小就这样……二哥总说他不让女孩子,可是每次,都是封嘉雪挑衅在前!
原霁不能明白,二哥找谁不好,找封嘉雪!
原霁咬牙,挤出一丝笑:“那两位大将军,属下尚有军务在身,这便告退了。”
封嘉雪眼皮不抬:“退下吧。”
待原霁气冲冲地离开院落,原让才摇头叹气:“你何必总这般气他。”
封嘉雪唇角噙一丝笑:“好玩儿。”
原让看着她,目中露出一丝回忆:“你们两个呀,从小就这样,见面就斗嘴,见面就打架……我往日里想起来,总觉得你与七郎这般见面便要吵,也许就是前世修得的缘分,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本以为这般缘分,你们该有缘结成眷属的……”
封嘉雪盯着他。
她道:“我在益州时便知道,是你在乱点鸳鸯谱。二哥,我明确与你说,我对你家的小七是没兴趣的。”
原让沉默一下,并未就此话题多说。虽然他原来与三叔,原霁的父亲原淮野都属意封嘉雪,认为封嘉雪是凉州未来当一不二的女主人……但是如今,只要两年后萱萱不与七郎和离,萱萱也很好。
原让没说话,反而封嘉雪转头看他:“二哥你为何不劝我成亲嫁人?”
原让一愣,说:“什么?”
封嘉雪重复:“劝我成亲嫁人。”
她手指自己,解释道:“我已经二十多了,你的宝贝都娶妻了,估计生子也不远了。但是我这边一点儿消息没有。我从小厚着脸皮叫你一声‘二哥’,你既然也没有阻止,那便是我即便在你心中地位不如你的宝贝,你也当我妹妹对待的。既是妹妹,为何不为妹妹考虑呢?我阿父这几年,都不停劝我嫁人。二哥原来给我和你的宝贝配对,我还以为二哥也觉得我该嫁人了。可是难道二哥只想过你的宝贝该成亲,就没想过劝我么?”
她认真地盯着原让,她要从他这里得到自己并未多不如原霁的答案。
原让缓缓道:“我只是以为,阿雪是天下唯一得封的女将,天下闻名,女中豪杰。如阿雪这般的人物,志不在嫁人。阿雪平日的日子,阿雪自己虽不说,我却能猜到两分。你一个女郎统领益州军,稳稳地压着你那些兄弟们……你平日受到的流言蜚语已经够多了,我何必再用嫁人这种事来看低你呢?”
封嘉雪眼中缓缓浮起笑。
她说:“不,你不懂我。”
原让诧异,扬了下眉。
他扬眉的样子如清雪浩然洒落,日头猝然生起,格外动人。封嘉雪目光不移,将他的一眉一眼全都记在心中,好留给自己日后的无数岁月慢慢回放。
封嘉雪与人说话时,难得多了些耐心解释的温柔:“我并不是听不得嫁人这种话,我并不排斥嫁人。只是我家中给我找的夫君,我都觉得配不上我。二哥,我首先是一个人,之后我才是益州军的统帅。益州军的统帅总有一天会不是封嘉雪,可是封嘉雪永远是封嘉雪。我总有一天不会再当将军,我得为那一天做准备——等我老了,打不动了,我需要一个夫君。”
原让静静看她。
原让温声:“我知道了,若是见到合适的郎君,我会帮阿雪留意的。”
封嘉雪目光幽若地看他一眼。
原让疑惑回望。
封嘉雪慢吞吞地扭过脸,不看他。她望着庭院中对面屋檐上的残雪痕迹,问:“说完了我,再说说二哥你……你为何不娶妻?”
原让苦笑:“这是明知故问呀。”
封嘉雪目中浮起笑,她偏过脸睁大眼睛看他,回忆着自己见过关幼萱的模样,想学着作出一派娇憨可爱的样子来。原让有没有感觉到她不清楚,但是封嘉雪自己被自己的厚脸皮弄得脸畔滚烫。
她口上依然一副正儿八经探讨的架势:“是因为关妙仪耍了你么?你本是为了联姻,也想成婚后好好待人家。没想到遇到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
原让神色几分勉强,提起关妙仪,他开始不自在,目色微微闪烁,躲了开她压迫般的凝视。
封嘉雪不悦——目光躲闪,必是心中有鬼。他心里的鬼她清楚得很,他还是对关妙仪动过心的。
关妙仪那种女人……除了漂亮脸蛋,有什么!
封嘉雪:“世间不是所有女郎都和关妙仪一样,例如……”
她站起来,洒然喝尽杯中已凉的茶,她重新俯下身,凑近原让。原让惊愕地上半身后仰,有些不适应她突然靠近的样子。他想她不拘小节,多年打仗养成了与郎君都是兄弟的习惯,只是她这靠得……未免太近。
连呼吸间的气息都拂在了面上。
而离这般近,封嘉雪戏谑道:“二哥,例如我,便不会那般抛弃二哥不要。二哥人间绝色,舍得的人都是蠢货。”
原让:“……”
他面颊浮起了窘迫红色,他狼狈道:“别闹。”
封嘉雪大笑着站直身子,她用逗弄的眼神挑他一波,长袖飞扬地转身离开。她的飒然之气,明朗万分,世间女郎,大约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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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的进攻结束,原让这边安排着反击。他自己不会出手,但是封嘉雪是太好的一把用来教原霁的刀。原让知道封嘉雪一个女郎,在益州能让郎君们心甘情愿在她麾下听令,有多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