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跪在地上的妹妹连看也未看,一挥袖,连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哥——”杜清漪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跪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卢悠悠急忙上前搀扶起她,却被她甩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留下她,她也未必肯领你的情。”李祈摇头轻叹,根本不赞成她的做法,“心软,难成大器。”
“谁说我要成大器?”卢悠悠摇摇头,脑海中闪过方才杜清漪怨恨的眼神,她知道,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原本的感情,曾经一起采药一起制药一起说笑的闺蜜般友情,连一个尚未确定感情的男人都禁不起,手背上火辣辣的疼,可掌心里,却有一滴小小的红痣,凝结在小指的根部。
第八章 知音
“这是什么?”
小银狐扒在卢悠悠的手臂上,粉嫩嫩的小尖鼻子在她手上嗅来嗅去,最后蹭到了她的小手指那儿,伸出小舌头舔了下那颗小小的红痣,立刻噗噗噗地吐了起来。
“呸呸呸!酸死了!”
它咂摸了一下味道,眼睛亮了起来,挠挠卢悠悠的衣袖,“找到了,这就是你要找的恋语碎片,这酸溜溜的味道,就是嫉妒啊!”
“呃……”
卢悠悠愕然地看着自己掌心的小红痣,嫉妒啊……果然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调味品,就因为它,让原本纯真善良的杜清漪忘了自己的本心,一步错步步错,才落到如今的地步。
心绪纷乱之下,卢悠悠也无心作画,总想着杜清漪的点点滴滴,不由心烦气躁。
“喝点茶,静静心。”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将一盏茶放在画案上,卢悠悠愕然抬头,却见李祈不知何时进来,还给她倒了杯热茶。
“怎么了?画不顺手?”
李祈见她发呆,便拿起她放下的画笔,在她刚才失败的画卷上添了几笔,多了只玲珑的小鸟,画面顿时生动了许多,不复一人独自伤春悲秋的凄凉感,添了一点生趣,便多了一点生机。
“你也会画?”卢悠悠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李祈一挑眉,嗤笑:“君子六艺,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算不上精通,却也不至于连你这画的问题都看不出来。”
“哦?什么问题?”
李祈叹了口气,说道:“太真!”
“太真?”卢悠悠一怔,“你是说我画的太像了?画的像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但你可知道,你画的是什么?”
李祈点了点她画案上放着的《游仙窟》,“此书行文绮丽,句章华美,虽不失为一篇佳作,却终究在立意上落了下乘,流于儿女私情,有悖于礼,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你为此书配图,若是当真形似真人,栩栩如生,无论像谁,总免不了被人牵强附会,累及名声。”
“呃……”
卢悠悠忽地想起当初自己一时忘形,居然拿自己和李祈做“模特”画的第一幅插图,十有八九就是被这家伙拿走,如若不然,自己贸贸然拿出去,被外人看见,只怕真会造成误会,以为他们两人有什么。
李祈见她神情松动,又接着说道:“先前贸然阻拦,多有得罪。只是以姑娘之才,实不忍见你为人做替,也不想姑娘的画作流传在外,任人品评,须知如今世道对女子尚有诸多约束,还请姑娘三思而行。”
卢悠悠略一沉吟,抬头望向他,问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抛头露面卖画,有失身份?”
李祈微微一笑,傲然道:“身份是什么?我会在乎?如今既有藤原求画,你以己之长换取财物,亦无可厚非,只是你若当真想视虚名如浮云,就得先站在高处,才能无视世俗规矩。”
“我明白了,多谢!”
卢悠悠若有所思,忽地灵光一现,“其实游仙窟中,十娘能够随心所欲,是不是就因为她已经跳出了世俗凡尘,方可如此洒脱随性,但求知音,不问长久?”
李祈略一沉吟,点点头:“或许如此,游仙窟,本就非在人间,又岂会遵从世间礼法?”
卢悠悠接过他递来的画笔,走到画案前,换了张画纸,这一次灵感喷薄,下笔如有神,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人物的动态,比先前那几幅呆板的画稿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祈在一旁也未打扰她,帮着她调色配墨,看她画的兴起,偶尔也配和她的想法聊上几句。
两人边画边聊,一时投入其中全然不曾注意到,杜清涟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的动静,停下了脚步,看到两人并肩而立,谈笑晏晏,一个作画,一个研墨,配合得默契十足。
人如画,画如人,两人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娇俏灵动,那种融洽的气氛,根本再容不得第三个人介入其中。
杜清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两人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只得苦笑一声,转身离开。他见卢悠悠心绪不宁,本想替清漪向卢悠悠道歉,如今看来,早已晚了一步,她已根本不需要他的安慰。
“你会弹琴吗?”
卢悠悠画到琴瑟和鸣这一章,忽地灵机一动,望向李祈,“你不是说,君子六艺、琴棋书画你都会吗?可能为我弹奏一曲?”
“现在?”
李祈对上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神里满是渴盼之色,不觉苦笑一下,怎么也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只得点了点头,仍不忘提醒一句,“可以画,不可外传。”
“一定一定,我发誓!”
卢悠悠一听他肯做自己的模特,顿时大喜,赌咒发誓再也不会让他的画像传入他人之手,其实就算李祈不提醒,她私心中亦是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剥去了高傲冷峻的外壳后,眼前人俊雅出尘,温雅如玉的一面,只保留在她这里,就好。
没多久,李祈便拿了杜清涟的梧桐琴过来,卢悠悠却见他腰间还多了支碧玉箫,不禁欢呼一声。
“你还会吹箫?”
李祈点点头,“你喜欢?”
“当然!只可惜我自己气不足,吹不好。”
卢悠悠颇有些遗憾,别说是吹箫,就连花会那日弹琴,还是借助了小银狐的法力,开的金手指,眼下看到李祈带了碧玉箫和梧桐琴来,想到《游仙窟》里所写的琴箫和鸣,不禁有几分脸红起来。
李祈见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琴箫之间转了几转,忽地低下头,隐隐可见那粉白的耳廓泛起了红晕,先是一怔,可他的心思何等敏锐,先前卢悠悠画到哪儿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见她这般模样,哪里猜不到她的心思,不禁微微一笑,摘下碧玉箫,凑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一缕清越宛转的箫声穿云破月,回响在百草谷中,过了没多会儿,又融入了一道琴声,箫声袅袅,琴音泠泠,忽而热烈高昂,忽而低沉缠绵,其间的流丽旖旎,百转千回,仿佛热烈的追求,喃喃的耳语,一者高亢,一者缠绵,虽是初次相逢,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珠联璧合,仿佛早已琴箫和鸣了无数次。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
药庐角落的草屋中,杜清漪听着这琴箫和鸣,跟着低唱了几句,眼神愈发痛苦嫉恨,喃喃地说道:“凤求凰,为什么你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
她手中的针穿过布,刺中了指尖,在雪白的布面上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她却浑然不知。
第九章 和解
琴箫既谐,岁月静好,日子便如流水一般过去。
杜清涟知道卢悠悠接下了《游仙窟》插图之事,给她安排的事也少了许多,除了每日让她跟着学习给李祈把脉开药之外,那些采药配药的活都安排给了杜清漪,专门给卢悠悠空出时间来,让她专心作画。
这样一来,卢悠悠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在杜清涟看来,她能过目不忘,对医术一道颇有天分,而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没有银狐小白这根金手指,她给杜清涟当药童都不配。
尤其是看到杜清漪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被赶走的模样,卢悠悠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她不是圣母,也不是受虐狂,杜清漪那么恨她害她,想要将她赶出百草谷,所用的手段,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谅解的。可让她变成这样的人,不正是自己吗?
在这个本就男尊女卑的时代,大家族里庶女的生存状态,卢悠悠刚一过来就体验了个十足,差点就被推入火坑成了陪葬品,所以才格外想要帮助这个想要改变自己命运的女孩。
可偏偏她用错了方向,用力过猛,不但没能帮到杜清漪,反倒让她唯一的梦想破灭,甚至连救她出泥沼的兄长都不愿再原谅她,让她再一次成为被所有鄙夷抛弃的贱婢之女,而不是受人尊重、差一点就得到幸福的神医之妹。
“杜神医可在?琅琊郡司梧求见。”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明明不是很大的声音,却清晰入耳,温和动听,如醉上等的丝竹弹奏出的雅乐,让人只要听过一次,便很难忘记。
卢悠悠听得有几分熟悉,听那人报名求见,便急忙迎了出去,一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人,不由楞了一下。
那身材高大魁梧的异族男子跟在锦衣公子身旁,看到她便是灿然一笑,露出一排雪亮的白牙。
“这位姑娘,又见面了。”
卢悠悠顿时有些头疼,上次在百草谷外,有百花阵相助,将这两人拦在了外面,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有了准备,没骑马没带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入谷找上门来,不觉有些警惕地问道:“不知二位登门,有何贵干?”
哥舒翰笑眯眯地一指司梧,“我是陪他来的,要问问他。”
卢悠悠这才望向他身边的司梧,虽然只是匆匆见过两次,她却对这人的印象颇深,除了出众的外表之外,他的一双眼深邃无比,与寻常人不同,有种历经千帆的沧桑感,完全不似寻常养在富贵中不知疾苦的公子哥儿,更何况,能让哥舒翰这等桀骜之人追随相伴的,绝非常人。
司梧微微一笑,“在下与杜神医旧时相识,得知神医在此隐居,特地登门求医,不知姑娘可否代为通传?”
“求医?”
卢悠悠面露难色,她在百草谷也住了两月有余,从一开始打杂跑腿采药,到现在跟着抓药配药,一天下来大半的时间都跟着杜清涟,对他的脾气也了解了七八分,别说富贵不能淫,权势不能屈,就算是跟他相熟住在这里养病的李祈,一天也难得他一个好脸色,更不用说那些上门求医之人了。
百草谷外本就布有阵法,寻常人根本进不来,偶尔有找上门来的,杜清涟也很少接诊,照他的话说,该死的医不活,能活的不用医。若非李祈与他的交情,只怕他根本不会留在京城这些日子。
更何况,眼前这两人,上次说来找杜清漪求画,这次居然能悄无声息地穿过百草谷前的阵法,还自称是杜清涟的旧识,还真不知师父会如何应对。
正值她左右为难之际,身后却传来杜清涟清清淡淡的声音,“病人在何处?我跟你走一趟便是。”
“师父?”
卢悠悠不禁目瞪口呆,多少人捧着金银财宝送上门,杜清涟眼角也不瞥一下,更不必说拿着什么丞相侯爷的名帖来吃闭门羹的,她原以为这两人也会被拒之门外,却没想到,杜清涟不但主动出门,还主动提出出诊看病,这还是她入百草谷来第一次碰到。
司梧却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地看着杜清涟说道:“天山一别,三载不见,神医风采依旧……”
“少废话,当年拿了你的雪莲,答应过你救一人。”
杜清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压根没有跟他叙旧的意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请!”
司梧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态度,就连哥舒翰面露不虞之色,也被他暗中拉住。
杜清涟临出门之际,看了卢悠悠一眼,微微皱了皱眉,“我若这几日不回来,就由你负责照料病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就自己走吧!”
“知道了,师父放心,交给我好了。”
送走杜清涟和司梧一行人,卢悠悠偷着吐吐舌头,对师父的“严格劝退”已经习惯,总算能免疫那冰冷的眼神杀,不至于再像一开始那般害怕。对外人如冬日冰雪,对自己人嘴硬心软,没毛病。
“卢姐姐……”
刚关上院门,卢悠悠就听到药房那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不禁叹了口气,朝那边走去。
“清漪,怎么了?”
杜清漪原本就瘦削的身子经过这段日子的煎熬,愈发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下巴尖尖的,衬得一双眼愈发大,水汪汪的如受伤的小动物般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怯怯地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低低地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来。
“对……不起……”
卢悠悠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这幅模样,心软了几分,伸手擦了擦她的面颊,“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也有错,清漪,师父和你对我有恩,我是真心想对你好的。”
“我……我知道了……”
杜清漪泫然欲泣,哽咽着说:“哥哥说的对,是我小心眼,以己度人。我以为姐姐为章公子作画,也是为他的才华所打动,加上……加上他对我那般指责,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迁怒姐姐。”
“他的才华?”
卢悠悠忍不住扶额,苦笑道:“你也知道,我是私自离家出走,若非遇到李公子和师父,我这会儿连饭都吃不上。实不相瞒,我陪你去花会也是因为看到那里有机会赚点钱,才会接下为《游仙窟》画插图的活儿。对我来说,章公子只是一桩生意的合伙人,哪里比得上你。”
杜清漪惭愧地低下头,“是清漪误会了姐姐。这几日我看到姐姐和李公子在一起,方才明白,姐姐根本无意于章公子,是我一时迷了心窍……”
“我和李公子?”
卢悠悠只觉得耳朵发热,“我只是答应师父要照顾李公子,我和他……和他并无私情,顶多……顶多是谈得来的朋友罢了。我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怎么会跟他那般的世家公子有什么。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