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屿说完,‘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燕不易碰了一鼻子的灰,却好像毫不在意,反而看戏似得啧啧两声,轻飘飘吐出一句极轻的话,“你可别后悔。”转头扛着身上的人儿去了离凌屿最远的一间厢房。
顾时宁被人随意丢在了床塌上,头上的喜帕被摘下。
她抬起眸正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睛。
燕不易捏住她的下巴,细细赏玩她的脸,像是品茗一杯茶,“啧啧,小丫鬟的妆花了还是那么好看,眼睛都哭肿了呢。”说着他的拇指移动到时宁的眼角摩挲。
顾时宁沉着脸冷冷看他。
燕不易暗暗惊讶于她波澜不惊的反应,笑眯眯地自顾自道:“是在下唐突,忘了你还不能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豆大的药丸,两指轻轻夹住,往她的嘴里塞,指腹触碰她温软的唇瓣,沾了点点湿润。
微苦的药丸入口即化,声带重新恢复正常。
“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顾时宁许久未说话,声音格外沙哑干涩。
燕不易皱着眉,“真伤心呢,小丫鬟不记得我了吗?年前在沧州围场我们见过。”
顾时宁警惕地盯着他看,回想沧州围场见过的人,她迟疑地开口:“你是、阿屿的兄长,燕国师?”
燕不易眉眼弯起,露出笑容,“上次你被你家主子带走以后,阿屿伤心了很久。我这当哥哥的,自然是要替弟弟排忧解难,所以想请你和我回邑都。”
都到这份上了,何必维持言语的虚伪客气,顾时宁懒得和他周旋,直截了当地问:“太子是你杀的吗?”
燕不易不置可否,抬手撩去顾时宁脸上的碎发,漫不经心道:“都说了阿屿很想你,小丫鬟怎么能背着他嫁给其他人呢?我便只能杀了他。”
顾时宁瞪着猩红的眼睛,厉声质问他,“你杀了太子,怕殃及邑国,所以就栽赃嫁祸给了将军府吗?”
她的情绪激动,眼眸里的恨意毫不掩饰。
燕不易歪着脑袋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镂金的凤冠正中心是一只展翅凤凰,凤凰的喙里垂下细细的流苏,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前轻晃。
“看来你知道了。”他轻轻开口。
燕不易伸手将她额前纠缠在一起的流苏解开,“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这事儿可不是我们干的。顾远山虽夺了燕州,邑国对其恨之入骨,但也从没想过在朝堂权谋之上陷害他。”
“不是邑国,那会是谁?”
顾时宁的脸上露出怀疑,像是想要将他看穿。
燕不易挑起眉,颇有深意地盯着她像小兔子一样通红,不曾掩饰恨意的眼眸。
他倾身凑到顾时宁的耳边,不无恶意地说:“那就要去问问你的好哥哥了,顾长於如今可是歧国震慑朝野,手握兵权的丞相大人。”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你猜——他是踩着谁的尸体登上高位的呢?”
歧国太子被杀,像是被点燃的导索,引爆了顾长於潜藏在暗流之中的势力,这一头蓄势已久的猛兽,终于露出了他锋利的爪牙。
顾时宁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恨意愈加浓烈,好像在透过眼前的人,看向另一个人。
她一把想要推开靠近的燕不易。
燕不易敏锐地扣住她的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利落的割断了绑缚她的绳索。
“好好休息,不想再被绑起来,就乖一点,你逃不掉的。”他不再多说,负手转身离去。
客房的门被阖上。
顾时宁一动不动坐在床塌上,手里揪着衣裙,一身喜服红的刺眼。
燕不易哼着小曲儿,步调轻盈地去了天字号房。
顾长於踩着谁的尸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辛辛苦苦培养的细作,一半折在了侍郎府找主子要的人,一半折在了此次运送顾时宁出城的路上。
那个男人,像猛兽一样警惕,更是像猛兽一样紧追不舍。
顾长於为了找他这个妹妹,翻遍了整个都城,封了整整五天的城,若非实在扛不住民众的压力,也不会让燕不易有机会逃出。
在他发现原来自家主子费尽心思要找的小丫鬟,和他们几次三番潜入歧国要找的凤主是同一个人时,更是觉他的这些细作死的不值。
他敲了敲门,耳朵贴在门缝听里头的动静,直到里面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进——”
燕不易推门进入,像是进入一片危险领地,谨慎小心。
房间里的光线极暗,窗户被关的严丝合缝,挂上了厚厚的遮光帘幕。外头明明艳阳高照,在这间房里二十四小时都是黑夜,就连温度也比门外要低一些。
宽敞的空间里,除了角落里的床塌,没有其他的家具陈设,空空荡荡。
木质的地板上铺满柔软的白色地毯,燕不易的身体紧贴着门,自觉的绝不多迈一步,要是踩脏这位主子的地毯,他这双腿离废就不远了。
地毯的正中心,摆着一盏低矮的雕花青铜灯,灯柄上盘绕着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它的眼睛呈现出诡异的金色,浑身散发着死亡可怖的气息。
凌屿赤着脚,坐在地上,两条长腿随意的摆着,白皙修长的食指伸到黑蛇的嘴边。
黑蛇发出嘶嘶的声响,伸出细细粉色的舌头,在他的指尖轻舔,倒像是在讨好眼前阴测测的少年。
“她就是凤主?”凌屿的声音很有少年感,却格外的阴冷。
燕不易缩了缩脖子,点点头,“要不是永庆帝突然给太子赐婚,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人,没想到竟然是顾远山的女儿,真是缘分。”
凌屿想起丢了燕州以后,被那帮老臣逼着写的《罪己诏》,看似无害漂亮的眸子里,浮起阴森的寒意。
黑蛇灵敏地感知到面前少年的变化,缩回了身子。
凌屿一把掐住想要溜走的黑蛇的七寸,“父债子偿,孤可要好好招待她。”说完他的手掌用力一捏,黑蛇绷紧弯曲的身体瞬间僵硬没了气息,很快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
燕不易看着脚边的死蛇,打了个寒颤,他家主子真是越来越暴躁,“那臣下去安排,明日启程回宫?”
凌屿低垂眼眸,盯着扑朔明灭的灯烛,伸手在火光上来回晃动,感受炽热的灼烧感。
好想姐姐啊,好想把她搂在怀里。
若是让他找到人,一定要将她关起来,再也不让人抢走。
至于她从前的主子,便剁成肉泥喂狗。
燕不易站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像是早已习惯,默默弯腰捡走地上的死蛇,倒退离开。
·
顾时宁安静地趴在客房的窗户旁。
客房的位置在三楼,整座客栈把守森严,窗外的景致陌生,俨然不是歧州。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呆了许久,从白天到夜幕低垂,朦胧的月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
远处的村庄,安宁祥和,亮着星星点点的烛光。
顾时宁闭着眼睛,任由初春的凉风徐徐,从四周灌入她的身体,好像这几天,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以后,她还在将军府的花园里追着小白跑,还在书房里踮着脚数落顾钰衡,还躺在顾夫人的腿上撒娇,还打着顾爹的名号仗势欺人。
耳畔传来喧嚷的马蹄声,顾时宁眼睫颤动,睁开了双眸,现实残酷无情。
客栈原本有序的把守变得混乱,客房的门被人仓皇推开。
燕不易皱着眉,眼眸里难得一见的出现了慌张之色。
不等顾时宁反应,他抬手又是一记手刀,将人打晕。
燕不易收到急报,在他困于城中的这五天,歧国的军队在燕州暗暗集结,今早攻下了邑国的后方州郡。
他握紧了拳头,冷笑连连。
原来顾长於大费周章的封城,为的不是顾时宁,而是为了拖住他,让他的眼线无暇顾及邑国。
此时邑国无坐镇的君,无出战的臣,脆弱不堪。
好一个顾长於,亏他还真以为是什么兄妹情深。
燕不易看着眉心紧皱,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摊上这么个狠戾果决的哥哥也真是惨。
他扯过八仙桌上的喜帕,盖住了顾时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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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邑国都城,人心惶惶,城里的商贾大家不约而同的开始收拾家当,前往南方避祸。
守城的士兵拦住一支队伍,那是城中最大的米商家族,若此时他们离开,城中将面临断粮的危机。
腰大肚肥的米商老板瞪着眼睛,趾高气扬和士兵对峙,“你拦着我没用,别说我人走了供不了粮,我人留在都城,也一样可以不供粮,官家总不能强迫我们老百姓做生意吧。”
“这歧国都要打到家门口了,再不走命都没了。”米商老板声音扯的极大,看热闹的民众亦不安地动着弃城逃跑的心思。
凌屿策马跃过城门口的路障,一剑刺穿了米商老板的喉咙,面无表情地说:“太吵。”
剑被抽出后,米商老板的血四溅,行凶者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只留下猎猎马蹄声。
守城的侍卫认出男人身后的御林军,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陛下回来了!”
看热闹的民众脸上身上溅满腥臭的血,紧跟着也都跪下,各个噤声不敢再动出城的心思。
燕不易带着顾时宁搭乘马车随后才至皇宫。
燕不易请见时,凌屿已经和一帮顽固不化的老臣吵过一顿,满肚子的气。
君主战,臣主和,一帮年过古稀的老头只想着苟且安稳过完余生。
曾经赫赫威名,随先帝起义反叛的将军们,在数十载的江南水榭,吴侬软语中失去了一身傲骨,成了贪生怕死之辈。
议政大殿的地上丢着北方战事吃紧的急报。
凌屿已经换上绣着日月山河纹的明黄冕服,额上龙冠的珠帘轻晃,年轻稚嫩的帝王身上背负着许多的无奈。
他的手撑在下巴上,抬起眼皮看向来人,“燕国师,看来还是只能请你出战了。”
燕不易眸色凌厉,跪在地上,“臣领旨。”
君臣二人,在议政大殿里聊了许久的应对之策。
燕不易临走时,似想起什么问:“陛下想把凤主安顿至哪儿?”
“丢园里。”凌屿冷声说。
这个女人的父亲让他丢了燕州,兄长害他丢了青州,让邑国失去了和歧国抗衡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没有杀她,已经是仁慈。
燕不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正犹豫要不要说出真相。
凌屿不耐烦地开口:“没事就快滚。”
燕不易利落的行了个跪礼,“臣告退——”
拜拜了您,他家主子也就只有要自己为他卖命时客气说话,这种次数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清。
顾远山虽然死了,但歧国凭空出现了另一位神秘的将军,不要命似的攻城略地,布局十分激进。
反正也不知道这场仗他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就让他家主子到时候后悔去吧。
·
顾时宁睡的很不安稳,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被一只猛兽追,她拼命的跑,拼命的跑,最后还是被猛兽尖利的爪牙摁倒在地,猛兽凑到她的颈间,锋利的獠牙刺破她的肌肤,咬断她的血管。
然后那头猛兽消失,变成了顾长於。
顾长於白皙修长的双手攥住她的脖子,表情阴冷讥诮,漆黑透彻的眼眸看向她时,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脸涨得通红。
顾时宁想要从梦里醒来,却感觉身体沉沉,被什么东西压住,无论如何也抬不起眼皮。她的身体像是在海浪中起起伏伏,漂泊无依。
直到一双冰凉的手打在她的脸上,将她拍醒。
顾时宁睁开眸子,印入眼帘的环境让她吓了一跳。
她置身于一个幽暗潮湿的天井,天井开的很高,光线不足。
正中央是一个向下凹陷的巨大池子,池里的水呈碧绿色,平静无波。
天井四周落满了大大小小的玄铁笼子,形状是向上收束的圆形鸟笼形。
每个笼子里囚禁着各色各样的猛兽,狮子、老虎、豹子、蟒蛇,种类繁多,难以枚举。
猛兽时不时发出不甘的嘶吼,好似想要吓退周遭的威胁者,它们身上无不伤痕累累,明明都被关在笼子里,不知伤口从何而来。
顾时宁沉默的消化眼前的一切。
她和燕不易隔着玄铁牢笼对视。
他在牢笼之外,而她在牢笼之中,宛若困兽。
顾时宁眉心紧蹙,眼神警惕,“不是说阿屿想见我吗,这是什么意思?”
燕不易一身戎装,银色的铠甲反射出寒光,他无奈耸肩,“很快你们就会见到了,在这之前只能委屈你在这里呆着。”
顾时宁薄唇紧抿,压抑着情绪,她的背部挺得很直,即使在这样屈辱的境地里,也不想让自己显得狼狈。
燕不易凝视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她身上漂亮的衣裙早已经褶皱,头上的凤钗歪斜,硕大冰冷的牢笼将她衬托得格外娇小可怜。
明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短短几天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变故和折磨,看着顾时宁强装镇定,不哭不闹的样子,反而更惹人心疼。
燕不易的手穿过铁牢,伸手想摸摸她的头,顾时宁后退一步,冷冷看他。
燕不易讪讪地收回手,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差点忘了小姑娘之所以有这样的困境,一半是他造成的。
他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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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时宁缩在铁笼里,抱住自己的腿,将头埋在膝盖间。
被关在笼子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她只能根据每日侍卫两次的送饭判断时间。
饭食粗糙,难以下咽,应该是下人们吃剩下的,时多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