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我们不走丢——至爱烟味
时间:2021-01-03 09:18:39

  原来这一年过得轻巧,又近八月十五月圆中秋。
  运河边的各种摊位让我眼花缭乱,不单有各色脯子果干,在青布大伞下还有各种“冰雪冷元子”、“冰酪”和“饮子”。
  润国容色明艳,衣着华丽,身边的我一身灰布僧衣,如此搭配,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润国很是开心,花银钱买了两份冰酪:“空如,没见过吧?这个你是可以吃的,就是在碎冰和刨冰中加入砂糖和乳酪,入口即消,好吃得很。”
  前面还有一些杂耍蹴鞠,小小的少年把蹴鞠变幻于两脚之间,五颜六色的充气皮球随着空气上下翻飞,当真是花花世界迷人眼。
  太多太多的感受和色彩,一下子让我接受不来——来世间十八载,一夜之间看尽。
  忽然听见有禽类的聒噪。
  原来是有人在斗鸟,一种头很大,没有尾巴,脖子很长的鸟,两只一身鲜艳毛色的鸟,宿世仇人似的,身上的毛都竖起来了,尖尖的嘴巴互相狠啄,恨不得彼此置对方于死地。
  周围的人们都在下注,然后为自己的一方呐喊助威,非常紧张。
  眼见一只鸟被另一只啄的伤痕累累,只有出气无进气了。
  我吃惊极了,双目含泪,呆立不动。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润国的衣袖,润国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恻隐。
  她挑了挑入鬓的长眉,耸了耸肩,递给了我一锭银子,不愧是官银,分量很足。我赶紧拿了来排开人***给庄家。
  庄家喜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连连称谢,点头哈腰地把两只鸟都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买了东西来放生,看着解脱了铁链的两只鸟迫不及待地逃向野外,我念着大悲咒,对润国充满了儿时的感动和感激。
  润国带我来了一个叫做“倚红楼”的地方,我怀疑这地方就是妖精洞,放眼望去,没有一个正常人。
  到处都是搔首弄姿,涂着厚厚脂粉,嗲声嗲气说话的女人们,还有放浪形骸,大声调情的男人们,背景皆是层层叠叠的帷帐和模模糊糊的烛火。
  润国命老鸨单独开了一个房间,她为此付出了一锭金子。点了香笼,熏得满室春色。记忆中的梵音,变得久远妖娆,我心里突突直跳,只觉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会渐渐沉堕。
  我真的不是为自己找借口。
  润国倚在我身边,在我的耳边吹气道:“静定的禅心也是血肉造就,你纵然是个和尚,也要吃饭睡觉,归根结底都是世俗男女,为何要抵抗今朝欢愉?”
  我并非没有勇气推开她,只是我在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可是色明明是润国,润国就在眼前,我可以对外面的妖精们控制心念,却无法对润国无动于衷。
  空即是色,润国如此倾国倾城,又怎会是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过我……
  润国把头上发簪反手拔下,一头如水般的乌发已然垂下,她开始站起来光着脚在地上跳舞,转得我眼晕,魂也迷。长发飘散之处,都是人间地狱的分别。
  我心动了,看住她,想把她刻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的印象深了再深。
  这芸芸众生,谁不为七情六欲所折腾……
  润国转着转着忽然扑到我怀里,带着猛烈的心跳。那一瞬间,就像虎狼在撕扯猎物,像野狗在抢食腐肉,也像书中所写,逆风中举着火把,反噬自身。
  我跟她的手指在对方的发间身体狠狠游走,如同越缠越紧的绳索,我怕一放开,她就是水中月和镜中花,成为我记忆中的幻象,我怕她会刹那消失。
  不知道是她身上的温度,还是这屋子里的香薰过于浓厚,我能听见血液汩汩流动升温。
  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阵脚步急踏,丝竹声音隐匿不见,满耳皆是兵荒马乱。
  女人的哭号和男人的惊恐,还有刀刺进血肉的声响,桌椅倒地碎掉的嘈杂……
  “快逃啊……鞑子入城了!”
  我跟润国面面相觑。
  不必出门看,光听着就知道事态严重,一时间浇灭了欲火和欢情——这是被生生熄灭的,还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润国的眼神如同惊慌失措的一只小兔:“空如,我得回皇宫,我得去看我父皇。”
  我拥住她,点点头道:“我们从窗子走,现在从门出去,定是危险万分。”
  街道上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明灭的火苗,还有一堆一堆穿着盔甲骑着马的异族人,有的在抢东西,有的在抢人,抢女人。
  “空如,你跟紧我,我们从这条街后面的山路绕回去。”润国拉着我边跑边叮嘱。
  “我速度比你快,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润国,这个时候回皇宫,怕是不合时宜,万一……万一……”
  润国打断了我的话语:“没有万一,我必须回去,我是堂堂公主,身沐皇恩,国破家亡,我不能一人苟且偷生。”
  “那我送你回去。”我心下忽然涌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酸涩苦楚,甩头不再去想,只专心赶路。
 
 
第190章 孟串儿番外之二世惨烈
  我跟润国从蜿蜒的山路绕回皇宫,等我们到达的时候,天日已经改换。
  皇宫周围已经围满了鞑子的官兵。威赫赫重铠明戈,气汹汹风云变色。夜色指云彰雾,松涛飒飒如风。
  润国大抵是小时候玩野了的,知道有条密道可以直通皇宫内部,在皇宫外有一处凉亭,凉亭的石砖下大有玄机,掀开之后可以暗度陈仓。
  我跟润国在甬道里穿梭的时候撞见了一个大宫女,她衣衫不整,面带泪痕,向润国福了一福带着哭腔道:“奴拜见润国公主,公主,皇上已经逃走了,皇上找了您一天也不见踪影,您也快些逃走吧,若是走得快些兴许过个一天就能追上啦。”
  说完这大宫女生怕润国捉住她再问东问西,头也不回地朝着凉亭方向俯身走去。
  润国闭上双目,喃喃自语道:“父皇居然……逃走了……在我心里,父皇仅仅是有些懦弱,也是形势所逼,到如今却是连颜面都顾不得了……”
  我心下万般不忍,拉住润国滑腻腻的小手——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我试图传递给她温暖,在这乱世,天潢贵胄如润国,也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所遮蔽,苍生真是可怜可叹。
  润国泪眼朦胧地望向我道:“空如,你不必送我了,你顺着刚才那条路出去吧,我得替父皇,向这个国,和这一国的百姓有所交代。谢谢你这许多年来的陪伴,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伴你左右。”
  本来想回皇宫看她父皇的润国此刻已经失了方向,大殿之上,宫闱之间,能跑的大概都跑了,不能跑的,生死渺茫。
  我能明白润国,在她心里,这是她的魂魄皈依的地方,她说她要跟我私奔,那是小儿女的情真意切,若是我真的陪她去了,此刻她也定是会央我回来。
  润国骄纵,但是不刁蛮;贪玩是贪玩的,但是对家国天下这种事,却比我还能看得通透。
  我的身体似乎因为润国的这几句话打开了某种不知名的宿命的钥匙,恍惚间好像看见衣裾披搭飘扬,在悬崖边,如飞天,面色淡然如素,放任而深情,全抛一片心。
  那悬崖边的女人,肝胆俱裂,伤心恸肺……但是我为什么却能够感同身受……那噬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我的脚,爬上我的腿。
  我被这感觉纠缠得难过,摇摇头对润国说:“不,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而且,我也要回去看看护国寺,看看方丈。”
  润国点点头,拽了我的僧袖道:“走罢,我明白你的心。”
  我跟润国一路躲着鞑子的散兵游勇,一路向护国寺曲折逼近。
  离得好远,便能看见护国寺着火了。最初是火苗轻轻袅袅地蹿升,不知燃着些什么东西,发出蓝绿色的焰光。
  烟雾中不断出一条条艳红透顶的舌头往上舔舐,渐渐越扯越长,像一条条红色帷帐凌空飞扬,潇洒书空。
  我睁大双眼,不管不顾地朝着护国寺狂奔而去,释迦、弥勒、地藏、观音、四大金刚、十六尊者、五百罗汉……那些从小就伴我睁眼闭眼之间的佛像在我眼前重叠闪烁……
  这定是方丈自己纵火,他不愿屈于鞑子淫威之下,很小的时候方丈就给我们讲过,杀人刀也是活人剑,若战争不可避免,会无怨无嗔地自我了断。
  “世代均有不可避免的苦难,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为免亲眼见辱国之事,也为那些蛮族人能少造杀孽,到时候老衲会选择自我了断。”方丈的老迈的声音言犹在耳,如今已经化为灰烬了吧。
  我修了十几年,仍然逃避不开对死亡的执著和悲切,真是白白入了轮回了。
  就在我向护国寺奔跑的过程中,忽然后面一声惨叫——是润国的声音,我回头,她已经被那些武装警戒的不速之客团团围住,润国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风吹起,凌乱而美丽。
  我赶紧掉转头向润国跑去,顺着马肚子挤进了那个被铁骑包围的圈子,我把润国护在怀里,紧紧地。
  润国不知道刚才哪一瞬间抢下了一个鞑子的铁刺,她在我怀里毅然决然道:“空如,我定是要跟他们拼掉性命的,你不必护我,我知我是螳螂挡车,但求将来史笔如刀,以我之力换对我父皇仁慈一点。”
  我轻轻放开润国,站在她身前,伸开双臂把她护在身后大声道:“润国,小时候怕你担杀业,每天念经的时候都会回向给你,长大了才知道,每天为你念经并不只是怕你造业,而是我十分欢喜你。
  我这一世也是证不得果位啦,就让我,再护你一程吧,若是他们想杀你,我至少也死在你前面。”若说此刻我心里有悔,竟不是那次破了荤腥偷偷吃鸡腿,而是时间重新回转,润国若说跟我私奔,我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
  有些疑惑,像我这种没有慧根的人,居然出生就长在寺庙里,六根不净,真是亵渎了我佛。
  心里有拧着劲儿的疼痛感,缠着宿命的纠结,像身上负重,复又加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冲着哈哈大笑围着我跟润国转圈的鞑子们吼道:“来吧!想动她,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我的话音还未落,一支三棱箭直接刺穿了我的心脏,四面八方的箭矢随即向我飞来。我从没体会过如此撕裂般剧烈的疼痛。
  我把死亡想得如此简单,以为就是瞬间结果掉痛苦的事情,却硬生生要痛过皮肤的每一寸纹理,那平时看上去的短暂的时光,在疯狂的疼痛下变得度日如年。
  “空如!!!”润国嚎啕大哭,开始疯狂用剑挥舞,一时之间居然也没人能进她的身。
  我睁大双眼,看见周围骑在马上的鞑子对着润国开始挽弓,万箭穿心的疼痛下凄苦万分,原来,我拼了命,也无法保护她。
  我的血液从身体里向外流淌,从尖锐的疼痛变成麻木,然后逐渐失去知觉。
 
 
第191章 孟串儿番外之三世小畜生
  悠悠黄泉路,人影绰绰,到处都是凄凄惨惨、阴风阵阵。
  鬼差待我还算客气,说我是修行之人,过阎罗王殿审判的时候连阎王都让了我三分。
  他们说我虽没能证得果位,但是一心向善,并且劝人为善,且为他人讲经说法,有让他人放下屠刀的功德。
  我怎么都觉得这个所谓的他人,只有一个人,就是润国。
  因为从小到大接触的除了师父师兄,只有润国。师父师兄,自是不需要我讲经说法的,他们也没有屠刀可以拿起来。
  如今来到这里,我才觉佛经所说地狱等事,所言不虚。劝众生莫以为小恶,无以为意,死后有报,纤毫受之,纵使父子相逢,歧路各别,无有替者。
  阎罗王威严无比,端坐正中央,手中锡杖尽显一片肃杀之气。
  他查阅了我的生死簿后,又让我站在三生石前,说是能见我前世今生。
  但是我却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于我而言,这就是一块比较大的石头,形状特殊点,摸上去触感特殊点,无它。
  阎罗王沉吟了片刻道:“这魂,居然身带血契?已经有很久未见过这样的魂魄了。”
  像是自问自答,我不作回应。
  “空如,汝虽未成圣者,无果位,但汝善念至纯,投喂放生生灵无数,且最后万箭穿心却也是为了保护旁人,而非一己之私,按律汝轮回当生帝王之家。
  但是,身为沙门,汝却破荤腥戒,生色欲心,合该有一轮牲畜报,免汝地狱之苦,一会儿去轮回井投胎作报,报满之后去人间帝王家生受去吧。
  原本,吾不该多言,但汝有血契在身,生生世世纠缠甚深,游魂已无,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为防汝更苦不堪言,吾不得不提醒汝,
  引诱汝破种种戒的公主,中阴寿命还有一年,也就是阳寿七年,阳寿殆尽来此受审,势必要进五百小地狱受苦……”
  我静静伫立听了这么久,第一次中断了阎罗王的话:“尊者慈悯,我日日都在佛前念经回向给润国,怎地仍换她地狱之苦?我要如何才能解脱她的地狱之苦?可以相替吗?”
  阎罗王冷笑道:“若非汝日日念经回向的大功德,她就要进五无间地狱了,求暂停苦一念不得,无有出期。
  父子至亲都无可代受的苦,原本不可相替。但是汝因以血魂为盟,立下血契,汝便可以代她受部分苦。
  只是若如此,汝不仅要三世皆为牲畜,且要跟在她身边被她打骂,甚至杀死,最后才算符合血契,这还不如地狱啊。”
  我点点头:“只要润国不入地狱受苦,我愿三世为牲畜。”
  阎罗王震了震锡杖,发出震动整个阎罗殿的不可思议的威重声响,他长叹了口气:“也罢,汝去罢。”
  牛头马面陪我走到奈何桥边,有一个阴森老迈的妇人递给了我一碗冒着诡异绿幽幽光芒的茶:“快饮快饮,抛掉前生恩怨烦恼,饮完好去桥边入轮回。”
  我觉得这位婆婆很是熟悉,却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不禁低头好笑,在哪里见过,印象中我也只死过一次而已。
  我知道这碗绿绿的东西是孟婆茶,大抵每个人走到这里都会知道。我一口饮尽,好酸好涩,像是我对……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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