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 有暖呼呼的液体泼到了袖子上。
还有些溅到了脸上,顺着他刀削般的弧度,缓缓滑落。
楚以岚当即傻了眼。
也不只是楚以岚, 但凡是看到了这么一幕的人,全都傻了眼。
季澜抬眼,暗夜般漆黑的双眼看着楚以岚。
楚以岚则是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屁孩似的,干巴巴地站在了原地,“偶、偶像……”
周沫沫的反应比其他人都快上一步。
她赶紧拿了刚刚季澜擦头用的毛巾,想要帮季澜擦一下在他脸上滑动的液体。
感觉到有人接近,季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他的眼神往周沫沫那旁一扫,道:“一会儿还要淋水,不用擦了。”
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但周沫沫认识季澜很多年了,她能明显察觉到季澜此时的不悦。
她抬头瞥了一眼满脸窘迫的楚以岚。
楚以岚这个二世祖在圈子里很有名,直来直往,对认定的朋友极好。
如果能跟楚以岚处好关系,更有利于未来的发展,倒也值得她在季澜不悦时帮上一把。
于是周沫沫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替楚以岚说话道:“季澜,楚以岚也是无心之失……”
季澜没抬头,伸手轻轻抹掉了脸上的水渍。
被晾在一旁的楚以岚,简直是哭的心都有了。
平常那么大大咧咧的,可现在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任处安抽了口气,一脸震惊。
她看了几眼手无足措的楚以岚,当即端着自己本来准备给周沫沫的红糖姜茶,走了过去。
“那个……是我带了一些红糖姜茶,楚以岚刚刚是想递给你喝一些暖暖身子,不小心泼了出来,他也不是有意的,你……”
季澜抬眼瞥了瞥任处安,一眼就看穿了她说那些话的用意。
不就是在帮着楚以岚说话么。
心中不爽,却又不忍心看任处安为难。
他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唇,赌气般说道:“我没生气。”
没生气才怪吧!
任处安对于别人的情绪很是敏感,要说季澜一点儿都没有不高兴,那她是一万个不信。
她看着季澜那双冷硬的眼扫过了自己手中的杯子,而后……
竟是奇迹般得柔软了些许。
紧接着,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季澜向她伸出了手。
薄唇轻抿着,冰封般的面容之下,是一副傲娇的模样。
任处安一怔,连忙把杯壁温热的杯子递了过去,“季老师。”
季澜接过了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女孩。
又叫他季老师,怎么听都让他觉得极是别扭。
他真的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从神仙姐姐口中听到“季老师”这个称呼了,太生疏了,仿佛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半点联系。
季澜皱了皱眉头。
他终于表达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不满,“我不喜欢有人叫我季老师。”
尤其不喜欢被神仙姐姐称呼为“季老师”,这个声音还是叫他“崽崽”比较好。
他在心里想着。
季澜的声音声音冷硬,像是此时此刻的风。
可任处安偏偏从这话中听出了一股撒娇的味道来。
她下意识地弯了弯唇角,“啊,那我以后不这么叫了。”
听到了任处安的回应,季澜这才低头下去,缓缓地喝了一口。
他能感觉到,一股温热顺着喉咙滑向了冰凉的胃里。
这时候喝点儿热的,确实舒服。
他断断续续地喝着那杯红糖姜茶。
记忆似乎回到了从前。
「瞧你这小冰坨子,淋了雨,不知道赶紧烧热水洗澡,也不知道自己煮点儿热乎的喝了,暖暖身子,发烧了吧,都是你自己作的。」
「崽崽以后如果淋了雨,记得要喝点儿红糖姜茶什么的,如果觉得不好喝,就用可乐煮姜丝,这样能驱寒,免得你感冒发烧的。」
「我看你这么憔悴,我也会难过的啊,所以我不在的时候也要照顾好自己啊崽崽。」
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他病倒在床,高烧到三十九度的那天。
镇子里没有正规的医院,半夜里想要去几十公里之外的大医院也是不太可能。
是神仙姐姐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念叨着,一边儿用冷水浸泡过的湿布和酒精帮他物理降温,还给他用了一些看上去就很昂贵的药,才让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在天亮之后,退烧到了不足三十八度。
后来的两年里,每到冬天或者是春秋换季时,神仙姐姐总是会在家里给他备好红糖姜茶。
他喝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里。
而现在么……
季澜没有抬头,深沉的双眼注视着杯子里暗红色的液体。
他忽然冲动地开了口,“任处安。”
却没能把“神仙姐姐”这个词,在众人面前叫出口。
曾经的神仙姐姐,如今见了面,竟然是变成了……神仙妹妹。
这样的差别和变化,总是让他的心里感觉有点儿微妙。
任处安第一次被季澜这么认真地叫了名字,以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赶紧点点头,跟自己的未来老板表示她有在认真听。
得到了回应,季澜抿了抿薄唇,心中几番挣扎,最终抬起了头,“我……”
我是崽崽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了呢?
话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跟任处安对视的瞬间,将话噎回了嗓子眼儿里。
这里人太多了,直接问出来,不知道会给神仙姐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更何况……神仙姐姐很有可能不想听到他问这样的问题。
于是,他没有全然挑明,而是淡淡地意有所指地说道:“从前也有人为我准备这个。”
此言一出,听见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到更多——
季澜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十八岁以前的事情,甚至大众对于他的过去是一无所知的,想听他自己说起“从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今天,竟然让他主动提起了以前的事!
可惜季澜没有说更多以前的事,红糖姜茶便见了底。
他将手中的纸杯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看着任处安的时候眼神软化。
“谢谢。”
说完,他起身离开,去准备之后的戏份。
本应该和季澜一起离开的周沫沫却是坐在座位上没有动。
她也没有接过楚以岚后来倒的红糖姜茶,只是不经意间多看了任处安几眼。
她以为季澜会生气,以为这次需要她好声劝上几声,为楚以岚这个有名的二世祖说上几句话,顺水推舟借个人情出去。
她还以为……季澜是不会喝别人递过来的东西的。
毕竟,刚刚季澜都以“不冷”这样的理由拒绝了她。
她跟季澜认识了八年时间,搭档过好几部戏,两人关系也算是不错,总不能还不如一个刚签到公司的新人吧?
可她弯弯没想到,季澜不仅主动要过了那红糖姜茶,神情似乎都温和了一些——
这红糖姜茶,叫季澜想起了以前的事。
一个人从来不提起的过去的事情,绝不会是毫不在意,而是太过在意。
季澜在乎他的过去,可周沫沫跟季澜认识八年的时间,都没能有机会听到一点儿有关的事情。
而今天任处安轻而易举地让季澜,主动提起了自己的过去。
也正是如此,才叫她觉得,这个任处安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还没有正式签约到暗蓝,竟然就已经开始献上殷勤了。
周沫沫轻声地笑了笑,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还没正式签到公司呢,就这么会办事儿了,就连季澜的过去都能摸着些。”
任处安能感觉到周沫沫言语里的那点儿不易被人察觉的讽意。
可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一样,“哈哈”地笑了两声,“都是我的前辈,就算不签到暗蓝,我也会这么做的。”
……
任处安连续看季澜演了几场戏。
她总是莫名觉得,季澜在眉头微拢、薄唇轻抿,眼神黑压压地像是聚集着乌云时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很是熟悉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同样的表情。
她觉得熟悉,可绞尽了脑汁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她在吃饭时又一次打开了《叛逆少年养成记》这个游戏,看到了开场画面中刚刚被母亲抛弃的少年季兴脸上的表情。
像。
实在是太像了。
为了和记忆中的模样多对照几遍,任处安关闭游戏又开启,开启后又关闭。
来来回回地重复了好几次。
那神情,实在是别无二致。
“所以说,这个游戏开发者真的就是那个大冰坨子的超级迷妹吧?脸捏的有几分相似也就算了,神情竟然都做的几乎一样。”
任处安嘴里小声地嘟哝着,心中有一股微妙的奇异感升腾着。
前有江佟说季澜高中时的英语和她的发音极像,后又有如今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总是让她觉得有些诡异。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个游戏的开发者是季澜的忠实粉丝了。
……
任处安拍摄的第一场戏,就是夏家大小姐这个角色悲壮死亡的那一场。
之前没有任何感情上和剧情上的铺垫,一上来就让一个演员出演自己角色的“死亡”,这种戏表演起来是难度极大的,更何况任处安夏家大小姐的死还不是普普通通的死亡,而是“悲壮”地死去,这就是难上加难,就算是有不少经验的演员,也不一定能很快进入状态,好好地表演出来。
这场戏的出场人物众多,还包括大量的群演,身为主要演员的任处安,如果表演不到位,就需要重新拍摄,群演们需要回到原来的位置,一遍又一遍的重新走位。
任处安为了减少卡戏的次数,提前很长时间就来到了片场。
她反反复复地演练台词,开始酝酿自己的情绪。
她不能因为自己签约了暗蓝影视,而《暗涌》这部剧是暗蓝主投主控,就放松对于自己的要求;也不能因为有段峥嵘这样优秀的经纪人带自己,就忽略了自身的努力。
要用她的演技,让导演记住自己,而不能让导演对她的印象是“即将签约暗蓝的艺人”。
导演麦子一直都对任处安有印象。
一是因为在试镜时,任处安的表现确实不错,另一个就是……
在试镜时,任处安气跑了季澜。
知道了任处安马上要签到暗蓝,在审视任处安的演技时,便更是多了几分期待和要求。
任处安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整个人都已经沉浸在了夏家大小姐这个角色里面。
可在真正进行拍摄时,并不那么顺利。
还是跟之前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瓢泼大雨。
在冰冷的水跟脸上的皮肤相接触的那一刹那,任处安整个人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比想象中更冰的温度激得她一下子从夏家大小姐这个角色中跳脱了出来——
实在是太冷了!
身上的戏服很快就从里到外湿了个透。
再加上冬日的冷风吹来,她整个人都在发抖,上下牙齿无法控制的磕在了一起。
她自己甚至都能听清牙齿相互磕碰的“哒哒”声。
她以往演戏时,受过冻、挨过晒、也跳过游泳池。
可这还真是头一次,在寒冷的冬日里,被冰冷的水从头浇灌下来。
本来就极其怕冷,冬天里出门一定要里三层外三层才能罢休。
冰凉的水一刻也不停地从上方坠落下来。
突然将她包裹的寒意,冷到她几乎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将背的滚瓜烂熟的台词背出来。
好在她还有理智。
在听到了导演喊她的话之后,努力让自己忽略那种冰冻了一般的冷意,用上了自己最是深刻的情感,将夏家大小姐死亡的这个片段演绎了出来。
“卡!”
导演麦子大声道了一句“卡”,从任处安头上浇灌下来的冷水立刻就停下了。
一大片场场地都湿得透彻,任处安自己瑟瑟发抖地站在最中央。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她的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明显带着不健康的颜色。
“感觉你有点儿不在状态,咱们冬天拍这种戏确实不容易,你克服克服,咱们尽量快点儿过,也省的你在这受罪。”
麦子没有因为任处安未来要签约暗蓝而有什么区别对待。
他既没有放松演技的要求也没有在话语上放得温和,而是用和往常一样的语调,又接着给任处安指出了刚刚那段表演的不足指出和需要注意的地方。
不少演员都站在一旁等着任处安。
有些演员站在房屋之中,没有淋雨的还好些。
有些演员也需要一起泡在冷水里,也都是冻得哆哆嗦嗦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让她的在冻得哆嗦的同时,脸上还有点儿发烫。
她如果找不到状态,就会让别人跟着自己一起重拍。
段峥嵘刚刚公布她签约到暗蓝,她就拿出这样的表演来,岂不是给暗蓝抹黑?
更会让一些黑子觉得她签约暗蓝是有暗箱操作。
无论怎样,都要努力克服克服。
可她的牙齿已经颤抖得都要分不开了。
尽管在正式拍摄之前,她已经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提前了做了心理准备,可冰冷的水洒在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的时候,她还是冻得就连面部管理都几乎做不好。
抑制不住地轻声咳了几下,她道:“明白了导演,我调整调整状态,我们再来一条。”
说话的时候,她声音的颤抖已经明显到是个人就能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