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才谨遵懿旨。”
侍从嘴上不敢不应,可心里却是不忿。
自从先帝去后,丹青院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一来不受太后和陛下的重用,二来又被宫外那些自恃清高的文人墨客不齿,炭火的份额本就不多,还要被库房那些下人克扣……落到手里还能剩下多少?
太医院和丹青院之间不过几步相隔,地位却是天壤之别,有时丹青院短缺东西还得靠梁太医私下接济。
颜思卿听出这语气里似有几分不情愿,于是转眼朝他看去,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先是有些不解,随后很快就领悟了其中缘由。
她语气强硬几分,沉声道:“那些奴才若是拜高踩低,你只管搬出本宫的名号,他们敢有异议,尽管来昭阳宫辩说。”
侍从听闻这话微微一怔,眼底渐渐增添几分动容。
“是,奴才叩谢皇后娘娘恩典。”
“微臣谢皇后娘娘体恤。”梅鹤白自始至终低头不曾抬眼,叫人看不清他神情的变动。只听他温声谢恩,语气平静的仿佛眼前之事与他无关。
颜思卿对眼前人愈发好奇了。
从初见他时他便十分淡漠,随从与店小二争吵时他也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后来进宫之后几次见他,他仿佛从来没有喜怒情绪,不悲不怨,无喜无忧,无欲无求。
人活成这样,倒像是超脱凡尘了。
“梅大人为本宫作画着实辛苦,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她问道,眼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梅鹤白果然还是老样子,婉言推辞了。“为主子作画是丹青院分内之事,微臣不求赏赐。”
“本宫看了你的画心里高兴,就是想赏你点什么,你不许推辞。”
“……”
梅鹤白鲜少遇到这样任性的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话。颜思卿也不急,喝了口茶慢慢等他回应。
半晌,这人终于沉出一口气,欠了欠身说:“听闻弘文阁正在编纂前朝史籍,近来人手短缺。”说至此处,他话音停顿须臾,似是下定了一番决心才道:“微臣虽不才,但家道中落 前曾考取一纸功名,如今斗胆向娘娘请赏,能否赏微臣一封举荐书?”
颜思卿琢磨了片刻,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
意思就是弘文阁在招人,他学历达标,就差个推荐信去应聘呗。
看来这人也并非全无欲求。
“只是……本宫的举荐书,弘文阁能认吗?”颜思卿眉头微皱有些犹豫。
“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梅鹤白道。
颜思卿悟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有何难,本宫给你写一封就是。”她欣然道。
红蔷在一旁侍奉,替她铺好纸张研好墨水,颜思卿提起笔来才有些迟疑。
她不会写繁体字,也不会写文言文。
好家伙,这不丢人现眼吗?
“本宫不常做文章,也不知道这举荐书该如何行文,不如……”她缓缓放下笔,又看向底下神色恭谨的梅鹤白。“不如梅大人自拟一份,本宫给你盖个章?”
“……”
在场众人的神色都有些怪异了。
举荐信这种东西,夸就完事。旁人写来是举荐,自己写的那不是自卖自夸吗?
梅鹤白的脸似乎又红了几分:“皇后娘娘说笑了,微臣的字迹弘文阁还是认得的。”
“可是、可是本宫鲜少练字,只怕字迹潦草见不得人啊。”颜思卿小声嘀咕。
她的毛笔字何止是潦草,在古人看来还缺胳膊少腿呢。
正当她纠结的时候,院外传来下人问安的声音。
是顾平川来了。
殿下两人显然比方才更为拘谨了,匆忙侧身让出道来,见小皇帝走进殿中,忙屈膝俯身请安。
顾平川看见殿内站着两位男性,微微有些诧异,不过想起颜思卿看得那些画册,便不觉奇怪了。
“起来吧,又给皇后送画册来了?”
“是。”
顾平川走向上首,低低头就看见桌边放着几本崭新的画册。
“是这几册?”
“正是。”梅鹤白惜字如金。
不知为何,顾平川总觉得这人对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善,挑眉看了一眼,那人依旧恭恭敬敬的模样,并无异样。
他收回目光,转头笑意盈盈看向颜思卿,“巧了,我也给皇后带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颜思卿感觉殿内气氛有些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于是眨了眨眼看回他。
“江郁,还不快拿上来。”顾平川吩咐一声,江郁便捧着几册话本上前来。
颜思卿眼睛一亮,伸手接过来翻了翻,“话本?”
“正是。”顾平川见她面有欣喜之色,笑意更盛。
翻了两页书里的情节,颜思卿惊了。
好家伙,这还是个还是宫斗小说!古代写手想象力也不差啊!
“你从哪找来的,这个有意思啊!”
“都是从民间野铺子搜刮来的。”顾平川非常自然地省略掉江郁跑断腿的过程。
“不错,真不错。”颜 思卿合上书,满意地拍了拍。还没等顾平川得意,她便转手把还没捂热的话本递给了红蔷,目光转向阶下。
“又得辛苦梅大人了。”
梅鹤白会意,欠身的同时让侍从上前接过。
“微臣遵旨。”
顾平川愣了,眼睁睁看着刚拿上来的话本又被捧了下去,最后落到梅鹤白手里。
“你不看吗?”
颜思卿听他问自己,欣然答道:“这字密密麻麻的看着太费劲,等梅大人改成画册我再看。”
“可是……”顾平川语塞,他辛苦找来的话本,她还没看两页,先让一个外人拿了?
“你放心吧,梅大人先前画的几册还原度都极高,不会乱改书中情节的。”
顾平川明显有些不悦,可当着外人他又不愿明说。
他看了一眼底下碍眼的身影,这人似乎没有主动跪安的自觉。
“梅大人还有事吗?”
梅鹤白欲言又止,皇帝看他的眼神愈发不悦,举荐书什么时候都能写,不急在今日。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稍稍退后半步,这便要告退。
“对了,举荐书还没写呢!”颜思卿想起正事,硬生生打断了梅鹤白准备跪安的动作。
顾平川眉头一蹙,“什么举荐书?”
“方才梅大人说弘文阁正在招人,要我给他写封举荐书。”颜思卿如是说道。
顾平川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瞟向梅鹤白。
颜思卿察觉自己表述有些歧义,急忙找补道:“你别误会,是我问他要什么赏赐,他才向我请旨的。”
听了这话,顾平川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
“拿笔来。”
颜思卿一怔,“啊?”
顾平川朝她伸手,“拿笔来,朕亲自写。”
颜思卿面上一喜,对啊,这不就解决了吗,皇帝亲笔写的推荐信不比皇后写的更加值钱?于是欣然捡起笔放他手里,还主动让出了桌椅。
“你来。”
顾平川提笔,又瞥了一眼阶下人,“弘文阁是吧?”
“对对对。”颜思卿连连点头。
顾平川心里又记了一笔,“朕有些忘了,梅大人当年可有功名?”
“有有有。”颜思卿再次抢答。
顾平川忍不住转头盯着她,“我问梅鹤白,你答应什么?”
颜思卿顿时一脸乖巧闭了嘴,还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哪年中的进士?”
“永熙二十八年。”梅鹤白应道,话音刚落又想起补充一句,“承蒙先帝厚爱,钦点为状元。”
“没问你这个。”顾平川冷冷道。
颜思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状元啊,好厉害。”
话音才落,她又感觉到身上多了一道饱含怨气的目光。
第40章 二更
三人之间略微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顾平川写完最后一个字。
梅鹤白不动声色扫了 一眼上首, 看见顾平川拿起皇后的凤印和私印分别盖了个章,才算放下心来。
“微臣叩谢圣恩。”他低眉顺眼接过举荐书,随即识趣地告退了。
等他走后顾平川才明目张胆表现出自己的不满, 整个昭阳宫里酸气四溢。
颜思卿感觉到了小皇帝心情不好, 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饿了吗?我让小厨房拿些糕点过来?”
“不饿。”
顾平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开心的气息, 就差脑门上写‘快哄我’三个字了。
颜思卿看着他发愁。
半晌,她道:“我饿了, 我先去吃点。”说罢竟然真的起身要往外走。
顾平川:???
“慢着!”
“怎么了?”又颜思卿脚步一顿, 疑惑回头。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顾平川别扭地说:“不饿, 但是也能吃一点。”
这就对了嘛。
颜思卿展颜轻笑,“那还坐那儿干嘛?走啊。”
到了餐桌前,苏静安端来一盘桂花糕, 甜香扑鼻, 顾平川拿起一块桂花糕狠狠咬了下去。
这哪是吃点心,这是泄愤呢。
“梅家的老宅荒废了许多年,过些日子可以让人去修缮一番。”他突然说。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颜思卿扭头看他。
“等梅鹤白去了弘文阁,就算是有正经官职的文官了, 总不能还赖在宫里, 应该在京中有个宅子。”
颜思卿后知后觉如果梅鹤白去了弘文阁,就不再是宫廷画师了……那她的画怎么办!
“弘文阁工作忙吗?”
“编书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忙或不忙也是主编官员决定。”
颜思卿不禁担忧, “他要是忙着编书了, 我的画怎么办?”
顾平川心情似乎好转了一些, 笑着说道:“让往日的状元专为你作画,这未免太过大材小用。再说你整天看画册,总会有厌烦的一天, 往后可以招些伶人戏子进宫,把这些话本排成戏目也能解闷。”
这倒也是,颜思卿听罢算是放下心来。
要说拍戏演戏,这可是她的专业范畴啊。
…
没过几日,顾平川美好的愿望落空了。
梅鹤白带着举荐书找上弘文阁的朱学士,人家连个正眼都没分给他,看到信上皇帝的字迹和皇后的印章也只是愣了一下,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又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只道弘文阁不收罪臣之子。
颜思卿得知此事非常惋惜,说了几句 宽慰的话,又勉励他总有一日能重返仕途。相比之下顾平川比她还要痛惜,甚至赏了他一副御笔。
“大道如青天,何愁不得出。昭王白骨虽覆土,后人犹记黄金台。”
梅鹤白一如平日恭敬地接过,朗声谢了恩。
心里却有些嘲讽地轻笑了一下,皇帝混到这个份上,犹记黄金台有什么用,你倒是扫啊。
原以为这不过是枯燥的宫廷生活中不起眼的小插曲,颜思卿怎么也没料到这事还能劳动太后亲自过问。
秋华殿。
朝会刚刚结束不久,太后还没换下身上沉重的朝服,玉嬷嬷已经带着颜思卿来到殿外等候。太后眉头微凝,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才让人进来。
行礼罢,颜思卿在一旁落座,玉嬷嬷端了茶水进来,她意思意思轻呷了一口,目光则是瞟向座上的太后,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开口。
“母后?”颜思卿看太后一手扶着头还闭着眼睛,险些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出声试探。
太后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她的身上。
“哀家听说,你前些日子给人写了一封举荐书?”
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严肃,颜思卿有些紧张,下意识坐正身姿,腰背挺得笔直,老老实实回道:“确有此事,我前些日子常常命丹青院的梅鹤白作画,他的画技不俗,我得了画册觉着满意,不知该赏他什么,又听闻他是永熙二十八年的状元,实在不该埋没内廷之中,就给他写了一封举荐信。”
太后轻笑一声,似在笑她天真。
“你可知当年梅氏牵涉贪墨重案,先帝震怒,险些下旨灭他满门?”
“略有耳闻。”
“那你还敢举荐他?”
颜思卿低了低头,斟酌一番才敢回话,“可我听闻,亦是先帝听闻梅鹤白的才学之后赦免了他的死罪,还将他留在内廷任职。古有戴罪立功之说,梅氏在丹青院数年留下佳作无数,对我朝书画艺术贡献颇多,如此,也算是立功了吧?”
“那又如何?”太后冷冷道:“即便功过相抵,世间无罪之人诸多,难道都能进弘文阁编书吗?”
“他是状元,可见其才华,为何不能编书?”
“那我问你,你可知弘文阁近来编的是什么书?”
听到这个 问题颜思卿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梅鹤白似乎提起过。
“前朝史籍?”
“不错。”太后又道:“修史之人须得心无偏颇,方能客观记述前尘旧事。梅氏一族是非往事诸多数不胜数,梅鹤白身为梅氏族人,岂能为前人修史?”
颜思卿无言以对。
又在秋华殿听了一番教训,随后耷拉着脑袋回了昭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