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见溪回眸,
看向鹿诗的眸光彻底冷了下来。
……
怎么会?
鹿诗险些失态,惊叫出声,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企图平复内心的震动不安。
虞竹怎会知道自己原是被过继来的孩子?
虞氏收养容貌上佳的幼童,是要求他们一心忠于族氏、成年后去提族落侍奉讨好那些大人物的,自然不会让他们留下从前的记忆,晓得自己原是外族人。
为此,虞氏不惜花大价钱强行洗去幼童的记忆,随后再将他们当做嫡系子女一般,尽心尽力地护养长大。
用感情牢牢牵系住那些放出去的孩子, 便能让他们一辈子心甘情愿地为虞氏效力。
这桩“真情实意”的亲情骗局,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识破过。
虞竹究竟是几时开始知道此事的?
虞氏族老们竟一点没有察觉到!
虞竹一旦颠覆了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晓得自己与虞氏无关,有路可退了,如何还会肯乖乖待在她身边,寻求她的收留?
鹿诗受到了冲击,心神一阵恍惚,慌乱之下结巴起来:“那、那是因为……”
“因为你不知从哪位虞氏攀附的权贵之中得到了我的画像,又知晓了虞氏在逃秘辛,并以此胁迫族长。”温竹低声截过她的话道,“你自报家门,出身闲意山,族长忌惮白季师祖和你姐姐鹿见溪,哪怕你只是一介金仙,却也不敢对你灭口。只得先行答应,逼我就范。”
“可虞氏族长终究不甘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角色肆意拿捏。故而一直拖着你,给了你婚契,却始终没有让你我缔结同心咒完婚。同时传消息去闲意山,想看看一向不问俗世的闲意山究竟是何态度。”
“偏偏虞氏此举触怒到了你。因为你知无论是闲意山的师祖还是你姐姐,都不会纵容你行此强盗之事。所以你便一不做二不休,派随身护卫出去给境主通风报信,检举虞氏。同时以迷药药晕了我,将我藏在山洞之中。只等虞氏族灭,我无自保之力无处可去,又得你救援,更有虞氏身份的把柄捏在你手里,便只得求你收留,履行婚契。”
温竹言到后来,攥紧着双手,苍白的面颊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可你没想到,你的诸般逼迫同样触怒了虞氏族长。致使他将气撒在我身上,对我处以极刑,盛怒之下泄露说出了部分实情。若非你强辩与我情投意合,荒唐至极,我也不会笃定就是你主动谋划了这一切。”
“你害我至此,还要期望我会同你结为道侣?”温竹身体轻轻颤抖,“我宁可去死!”
鹿诗被那一句低吼震住了,唇色失血,良久都未说出一词来。
鹿见溪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咬着牙,勉强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地问了句:
“所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第8章 你想都不要想
“是又如何?”
鹿诗沉默半晌之后,冷不丁道。
鹿见溪太过错愕,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便见鹿诗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朝她走过来,拉住了她的袖子,蛮横地将她从温竹身边拽了过来,用一种平静到冷漠的嗓音道:“阿姐,我要他,我一定要他。”
场面荒谬。
鹿见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鹿诗扑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仰着脸,嘴唇轻轻颤抖着,眼眶泛红,瞧着脆弱而哀戚,“阿姐,他是【盈月之体】,他是唯一能弥补我天赋残缺的人。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求求你,把他给我好不好?”
“只要 ,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不说,师尊总会听你的,不会有人知道的。”她没有失声痛哭,眼泪像断了线,无声地往外溢,“感情嘛,处处就能有的呀,我会对他好,我一定对他好的阿姐。缔结同心咒之后,他便不能背叛我,我也不会背叛他,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问题的。阿姐难道就不盼着我好吗?我这也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啊!”
“那虞氏上下数百口人命呢?”
“虞氏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干系?他们玩弄权术,买卖幼童以色侍人,就是个淫/窝。他们得罪了帝后,最后被境主势力清缴,我只是做了检举罪犯之事,我何错之有?!”
啪——
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将鹿诗扇得扑倒在地,白皙的脸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一道清晰的手印来。
“你为己之私,借刀杀人,谋害数百条人命,你说你没错?”鹿见溪气得发抖。
鹿诗刚爬起来,
啪——
又是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
“巧取不成,便想借势豪夺,强嫁温竹。就你,也配?”
鹿诗捂着脸,蜷缩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抖。
起初是惊惧震撼,后来便是出离地愤怒了。表情扭曲,眼泪滚滚,像是受到了巨大的背叛。
“你要不就打死我吧!”她突然厉声尖叫出声,“反正我只是你的累赘,你早就不想带着我了。同一个娘胎出来的,凭什么你样样比我好!我只是想要修复我的缺陷,我只是想要离你更近一些,我哪里错了?!!”
她忽然痛哭呼喊的模样仿佛疯癫,温竹瑟缩了一下,像是被吓到。
鹿见溪下意识地走近两步,将他护到身后,挡了挡。
温竹也自然地靠近,重新依赖地牵住了她的袖口。
鹿诗将这一举措看到眼里,呆了一瞬,旋即呵呵冷笑起来:“阿姐莫不是因为看上了他,才如此对我的?”
又自己兀自回答,“是啊,你以前从来舍不得打我,更不会舍弃我!”
“就因为这一张同花如期七分相似的脸?”她仰着脸大哭,“阿姐若是真心喜欢他,我将他让给你又如何?他到底是个外人,而我才是与你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妹!你怎么能帮他,来害死我!”
那句“外人”像是一把刀,突兀而深入地扎到了温竹的心口,刺得他皱了下眉。
抓着鹿见溪袖口的手指收紧,低敛的眸色渐深。
幽黯的眸,深深地看了鹿诗一眼。
像看着一个死人。
……
她不住撒泼哭闹,吵起来没法。
鹿见溪打了她两个巴掌,情绪多少平复了一些,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下怒火。
“我不会亲手杀你。”
但也没容她继续疯言疯语,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按。
鹿诗整个人便像是软下去的面条,发不得声了。四肢无力地垂下,情绪激动地喘着粗气却动弹不得,任由姐姐一手拎了起来。
若按她自己的脾性,鹿诗如此欺辱温竹,早该成为尸体一具。
如今此举, 不仅为那【心誓】的约束,也为最后还原主鹿涧溪一个人情。
亲妹妹犯得错再大,也不该由她的亲姐姐来手刃她,此举罔顾人伦。
鹿见溪冷淡道:
“你如今是闲意山的人,做了错事,也理应有师尊来定夺。”
“是死是活,师尊会给你一个公正。”
……
泰岳峰是闲意山域内海拔最高的山峰,
阶梯绵延向上,隐藏在飘渺山雾之中,仿佛通向九天。
师尊白季居于山巅,不常处理外头弟子的杂物,
将闲意山交给临云逸接管之后,便更是无事一身轻,常年闭关折腾他那些花花草草,鸟兽虫鱼,并不随意见人。
鹿见溪将温竹和鹿诗带到半山腰的菩提台前,起身去敲响台上浮空悬挂的菩提钟,请示师尊容他们入山一见。
钟声绵长,悠悠荡远。
飘渺的山岚很快给出了回应,让出了一条向上的道路。
鹿见溪跟随雾气的指引,来到一处充斥着仙花灵草药香的偏殿,眼睛一晃便瞧见迎面走来的临云逸。
保持着极具男子气概的扛猪姿势,正单手扛着鹿诗的鹿见溪:“……”
临云逸:“……”
鹿见溪:草率了。
她忘了她是有CP的人了,连不矜持。
但这会儿纠正已是亡羊补牢,欲盖弥彰。
场面静了数息。
鹿见溪只当无事发生,脸上的残留的冷意缓和了几分:“师兄。”
如果没有那数息的静滞,临云逸就真的当做无事发生了。
眼下得见她表情变幻几轮,最后回归破罐子破摔式的平静,莫名趣味,藏了丝笑意在眸底:“师尊让我来迎你。”
鹿·钢铁直·见溪言简意赅:“哦。”
……
临云逸在前头引路,
路途不远,只是绕了几道长廊和药园,一不留神便容易走岔了。
鹿见溪恰好有些路痴,年幼时常常在这里鬼打墙,故而他才会主动出来迎接她。
他未提,鹿见溪似乎也未能察觉。伸头伸脑地左右探看,果然又像是第一次来这。
“师兄怎么会在师尊这?”鹿见溪好奇,随口问了一嘴。
临云逸不答,看了眼鹿见溪身边那位漂亮不似凡人的小公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鹿诗离山一事,原本并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偏她回山之时带了个美人,还被鹿见溪给掳走了。两人一回闲意山,就去了玉泉谷,在里头孤男寡女地呆了小半个时辰。
如此劲爆的桃色消息,顷刻之内传遍了整个闲意山。
临云逸被几位弟子接连告状,再三恳求,不得不出山,来问个说法。因知道鹿见溪寻回了人,又出了关,定然会来师尊这走一趟,便提前到了此处。
鹿见溪干笑两声:“给师兄添麻烦了。”
……
炼丹房的温度要比外头高上许多,刚迈步进去,鹿见溪便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阵热浪。
将肩头的鹿诗放下,冲着屏风里头拱手行礼:“拜见师尊。”
温竹乖乖地也随同行礼,
唯有刚接触禁锢状态的鹿诗摊坐在地 上,泪痕未干,披头散发,宛如临上刑场,被吓破了胆的模样。
屏风内无人应声,倒是姿态慵懒而优雅地走出来一只毛茸茸的白团子。
只看模样身形,有点像是波斯猫,却有着一双格外凌厉凶悍的金眸。正是师尊养的神兽,铃雪。
它交叠着双爪在软和的地毯上伸了个懒腰,困倦地半睁着眸:“师尊问你何事。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他在炼丹,忙着呢。”
鹿见溪:“……”
鹿见溪刚要开口,却被打断:“可他忙我不忙。”
铃雪兴致勃勃地围着她和温竹打转,“小见溪你若是开窍,晓得要男人了,尽管同我说,不必害羞。”
鹿见溪木着脸,谨遵原身的教训,放空思维,平静道:“……谢铃雪师叔挂念,暂时没有。”
铃雪叹了口气,并不走心:“可惜。”
铃雪能与师尊神识共享,在闲意山地位极高。
且小辈中一直有传言说铃雪能听到人心里的声音,并酷爱以此来捉弄人。
这世上谁心里没点秘密?
铃雪甚至成了超过师尊,最令他们惧怕的存在。
更何况当年鹿涧溪“失手杀人”被关玉泉谷三年,执鞭刑的,就是面前这只看似无害的毛团。
当年的它,面带享受地一鞭一鞭,将鹿涧溪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在一干闲意山弟子心里,留下了成吨的阴影。
……
鹿诗见到铃雪,更是抖得宛如筛糠,缩着脖子头也不敢抬。
鹿见溪见她不能成事了,代为开口道:“弟子妹妹鹿诗,骄纵任性,随意离山,又在外头闯下大祸。弟子将她带来,是过来请罪的。”
“大祸?”铃雪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漫不经心:“什么大祸?”
鹿见溪一五一十,将方才听到的辩述,道明给师尊。
即便是转述,第二次言说,鹿见溪也为鹿诗所作之恶而感到震惊。
那是一个普通人对犯罪者的难以共情:她明明年纪才这样小,也自幼得鹿涧溪的庇佑,没受过什么苦难,何以滋生出如此歹毒偏激的心思?
她尚且如此,更别论在场第一次听到的几人了。
鹿见溪是这么理解场面上诡异又漫长的寂静的。
过了不知多久,屏风里头传来一道嗤笑,语调平平。
“你说的请罪,是请她的罪,还是请你的罪?”
鹿见溪眨巴眨巴眼:“???”
啥玩意?
铃雪更是听也不听这边的话了,全不在意,一个小跳,凑到温竹跟前。
“小漂亮。”它像是喜欢他,蹭着他的小腿,难得地咧了下嘴,“来你说说,你可想同我们小涧溪结成道侣?”
鹿见溪混乱了,
什么情况?
她描述能力这么差么?乃至于没人听懂她说的话,没人觉着这事严重?
罪魁祸首是鹿诗,与她有什么关系,要她请什么罪?监护不力?她那时可是在坐牢啊!
鹿见溪茫然:“师尊何意?鹿诗主谋害人犯错,难不成,要我来请罪,就因为我是她姐姐?”
精 神松散的场面,因这一句话再次静了一会。
铃雪和临云逸皆侧目看过来。
“关了三年,倒将你关清醒了么?”
屏风那头的声音近了些。
鹿见溪寻声瞧去,见一人手里抱着个朱红的小药鼎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他墨衣白发,却是长着清俊青年的一张脸,
纵然身形挺直,浑身却透着股子铃雪似的慵懒,脸上也挂着莫测的笑容。
鹿见溪瞧得出来他心情好极了,不然以他老人家能坐着绝对不站着的懒劲儿,怎么都不会亲自走到她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