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七丫,他只觉得七丫年纪还小,不忍心苛责,却忘了善堂中其他老人和孩子也是活生生的人,自己纵容七丫作恶,却又怎么对得起大家?
度蓝桦见孩子们像是有秘密似的,便笑道:“什么事儿?”
一群萝卜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事到临头却又胆怯起来,只是嘿嘿发笑。
赵平挠了挠头,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送给夫人的。”
是一个小泥人。
说实话,很丑,别说是不是度蓝桦的模样,如果不是脑袋上硬按了一坨发辫,简直都认不出男女!
但度蓝桦却觉得可爱极了。
她欣喜地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你们做的?这可真不错。”
见她喜欢,孩子们都开心得不得了,胆子也放开了,叽叽喳喳说着最近善堂的变化,又问她什么时候再来。
度蓝桦没有丝毫不耐,认真听,认真答,并许诺只要肖明成不调走,她逢年过节都来。
赵平眨了眨黑黢黢的大眼睛,好像有点失望,又怀着一点侥幸地问:“那,那肖大人会调走吗,会不要我们吗?”
此言一出,刚还欢笑着的孩子们也都紧张起来,屏息凝神地等着度蓝桦的答案。
肖大人来了之后他们才有好日子过,万一将来哪天走了,会不会又重新跌回地狱里去?
度蓝桦迟疑了下,决定说实话,“这事儿要看皇上呢。”
见一片小脑袋如同割麦穗一样齐刷刷低下去,夏夫人又是感慨又是好笑,不由出言道:“傻孩子,若肖大人真去了旁的地方,也是去升官救别的人去了,他和夫人一心为你们,你们不也应该替他们高兴?”
几个孩子慢慢琢磨了下,隐隐觉得有些道理。
“那,那若有机会,夫人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夏夫人对度蓝桦笑道:“可见是动真情了,都是有良心的,这还没走呢,就巴巴儿想着来日了。”
度蓝桦失笑,挨着摸了摸那些毛茸茸的小脑瓜,“就算我们没空,难道以后你们长大了,就不想去看我们吗?”
“是呀!”赵平的眼睛刷地亮了,好像有小火苗燃烧起来,“我以后也要读书,也要做官,做像肖大人这样的好官!”
“那,那我也要!”
“我也是!”
这些孩子可能并不知道读书做官真正意味着什么,但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度蓝桦发现他们的精气神已经不一样了,一双双曾宛如死水的眼睛里重新绽放出光彩,那是对未来的渴望。
他们曾经还没来得及享受关爱就提前品尝到了人间疾苦,后来又凭空遭受世上最大的恶意,不过浑浑噩噩地活着,宛如行尸走肉。
但是现在,他们见到了光,接触到了来自外界的善意,仿佛终于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希望的萌芽已经种下,或许会很艰难,但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关爱,终有一日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作者有话要说: 我做到了!连续两天万更!快夸奖我!可给我牛叉坏了!
第23章 (捉虫)人为财亡(一)
在地方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中秋和新年会由本地品级最高的官员举办宴会, 届时各路官吏和地方有名望的乡绅、富商都会被邀请。名义上是与民同乐,实则彼此互拍马屁,是缔结人脉、彰显实力的绝佳舞台。
但今年的平山县是个例外, 刚进腊月, 肖明成不等外界询问就主动表态:
忙, 没空;不办, 浪费钱。
若是别的官员, 大家可能还会觉得是欲拒还迎,进一步试探,但肖明成?
上任一个月就撸掉捕头秦正,不到半年,又一口气搞死张主簿、杜典史,整个平山县都被翻过来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甚至就连早已告老还乡的前任知县都没逃过一劫,硬是被雷霆大怒的皇上下令从老家押到京城砍了头……
面对这么个狠人, 一时半刻的, 还真没几个敢上去捋虎须。
不办就不办吧,虽然这位肖大人瞧着狠辣了点儿, 但说话办事都很公道,只要不作奸犯科, 日子反而比以前好过。
被众人暗中议论的肖知县一直忙到除夕当日才罢休,而这个时候,年味已经很浓了。
辛苦了一年, 也该好好歇息, 百姓们不管有钱没钱,都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喜气洋洋地走亲访友。
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崭新的春联, 挂了大红灯笼,无声透出喜意。有性急的孩子早就忍不住,缠磨着家人提前放起鞭炮。伴着街头巷尾传来的零星爆竹声,淡淡的硝烟味随风扩散,细碎的红色纸壳咕噜噜翻滚,仿佛是宣告新年到来的信号。
肖明成从二堂锁门出来时,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灰蒙蒙的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雪片。
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阿武上前替他撑开伞,憨憨道:“老爷,过年好。”
肖明成笑笑,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慨,“过年好。”
这是他在地方上的第一年,也是迄今为止最忙的一年,期间经历了太多事情,也意外地收获许多……
他伸手接住一片晃悠悠往下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成一滩水,心中忽然安定下来,“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更好,走吧。”
阿武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纯粹高兴,“是呢。”
肖明成忽然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打量起来。
阿武被看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道:“老爷?”
“把嘴上的油擦干净。”肖明成丢下一句,继续往前走。
阿武愣了下,脸上瞬间变得像热炭一样,忙胡乱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巴儿跟上去,带点儿讨好地说:“夫人赏的年货,才刚还叫人来传话,请您快去趁热吃。”
“你没少吃吧?”肖明成脚步不停,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三步开外就闻到油烟气了。”
阿武嘿嘿傻笑,挠了挠头,见他并未生气,便说些俏皮话,“夫人要做好些东西,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光是炸酥肉、炸肉丸子、蘑菇丸子、藕夹等等就用了将近一头猪,这都买第二茬了!”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嘴巴里好像又泛起诱人的香气,忙用力吞了吞口水。
夫人为人和气,炸出来一批就分给大家尝味儿,他也分了一小碗,娘咧,那叫一个香!
肖明成摇头失笑,“听着倒是挺热闹。”
他素来清贫,以往过年也不过四菜一汤,哪里有这么多花样?
今年,果然与以往不同了。
肖明成赶到后院时,大厨房门口满满当当挤了十多个人,擀皮的、捏饺子的、烧火的、添水的、煮饺子的,忙而不乱,热火朝天。大团大团的水蒸气急剧上升,犹如半空中绽开的白色大蘑菇,将碰触到的雪片一一融化。
整个后院都被复杂的香气浸透了,廊下临时拼出来的几张大桌上摆满了各色丸子,雁白鸣正拉着肖知谨偷吃,嘴巴上油汪汪的。
“父亲!”肖知谨看见他后欢快地从台阶上跳下来,“您怎么才来!”
刚下了雪,地上还有些滑,小朋友高兴起来根本就不看路,落地后登时一个踉跄。
肖明成看他起跳时就暗道不好,提前一步上前一捞,稳稳接在怀中,“你啊,扭着没有?”
肖知谨吓得心怦怦跳,回过神来后却又觉得很刺激,只是嘿嘿笑,摇头道:“没,父亲,丸子可好吃了。”
肖明成好气又好笑,掏出手巾替他擦了嘴上的油,四下看了看,“你母亲呢?”
肖知谨举起手臂往厨房深处指了指,开心道:“在里面蒸年糕,说软软的甜甜的粘粘的,可好吃了!”
肖明成神色复杂地看着明显圆润一圈的儿子,莫名生出担忧:
这才多久啊,他稳重老成的儿子就开始三句话不离吃……
“呦,忙完啦?”说曹操曹操到,肖明成一抬头,就见度蓝桦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两根黄灿灿的东西。
筷子?
见爷俩都往自己手上看,表情动作出奇的同步,难得眉宇间还有五六分相似,就跟游戏里大小号似的,她噗嗤一声乐了,伸手递过去,“哝,刚蒸出来的年糕,趁热吃。”
见她这个举动,后头雁白鸣不乐意了,跳着脚喊道:“我的,小兰花儿,我的!你说了给我的!”
“等会儿我给你弄个更大的!”度蓝桦熟练地应付道。
雁白鸣立刻就高兴了,得意洋洋地冲抢了自己年糕的肖明成哼了声,又溜溜达达回去吃鸡蛋豆腐丸子了。
肖知谨飞快地接过年糕,肖明成见好些人都被雁白鸣那一嗓子喊出来,神色各异的往这边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他乃堂堂知县,可没抢谁的!
度蓝桦啧了声,索性直接抓起他的手,把筷子硬塞进去,又叫人拿了两碗什锦丸子拼盘,单手往爷俩背上各推了一把,欣慰道:“得了,玩儿去吧。”
被稀里糊涂推走的肖明成:“……”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等回过神来时,肖明成愕然发现自己正跟儿子在墙根下排排坐,左手举着一根筷子,筷子顶上一团点缀着枣子的黄色年糕正幽幽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右手端着个碗,碗里盛了好些丸子,在冬日微薄的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油光。
天气虽冷,但大厨房已经连续开了一日一夜火,整座院子都被烘透了,坐在外面竟丝毫不觉得寒冷。
肖知谨咬一口香甜软糯的年糕,再用小叉子戳一只丸子,吧唧吧唧吃得香,两条腿儿晃啊晃的,觉得过年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唔,这个是蘑菇的!父亲,快吃啊,凉了就不香了。”
见肖明成迟迟未动,小朋友急道,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肖明成总觉得他不该在这儿,正别扭时,大厨房的张大娘出来洗菜,见爷俩这样,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回,倒把肖明成臊了个大红脸。
这……罢了罢了,左右脸已经丢了,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肖大人默默叹了口气,也学着儿子的样子咬了口年糕。被他直挺挺举了这么久,年糕已经不是很烫了,入口绵软温热,既有红枣的甜,又有糕面的香,质朴又贴心。
他微微挑了挑眉毛,还不错。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不自觉移到右边:嗯,炸丸子……
这会儿丸子刚出锅没多久,外壳正是酥脆的时候,偏内里却很是柔嫩多汁。肖明成并非多么贪图口腹之欲的,可咔嚓一口下去两种感受,难免沉沦。
洗完菜的张大娘又飞快地瞟了眼正一口一个戳丸子吃的爷俩,喜得浑身发颤,小跑着回去跟老姐妹说笑起来:
“往年都觉得官老爷那般的高高在上,恨不得跟神仙似的餐风饮露,没想到咱们这位县太爷倒是个实在人,难怪能亲自下地哩!”
老姐妹也伸着脖子瞧了眼,笑得直拍大腿,“可不是?跟俺家那口子一模一样,男人嘛,又不会干活儿,这会儿进来不是瞎捣乱?只能给点东西打发到一边去……”
说着,几人对视一眼,又偷偷笑了一回。
原来做官的也未必都不近人情。
度蓝桦指挥着众人分割年糕、分装丸子、分盛饺子,简直就跟挥斥方遒的大将军似的。
她第一次如此纯粹地期盼除夕的到来。
她的生母和继父关系并不和谐,比起为爱而生,两人的半路结合更像是一场阻挡外部催婚和世人偏见的妥协。两人各带一个孩子,四室两厅的房子,一家四口各局一角,一天到晚零交流。
世人总说家是永远的港湾,温柔抚慰伤痕累累的游子,但对度蓝桦而言,那所房子更像是被永远冰封在南极的破船,空洞又萧条,一不小心就会被冻伤。
所以她每年春节都主动申请值班,当然不是因为春节期间三倍加班费和报销交通、三餐等福利!为人民服务嘛,福利不福利的根本不重要好吗?
当然,如果领导非要给,作为一个服从命令的公仆,她也实在是无力回绝。
总而言之,除了生活和娱乐方面稍显贫瘠之外,她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
北方人过年总少不了饺子,大禄朝冬日菜蔬少见,平山县也没什么洞子货,她绞尽脑汁凑了四样:白菜猪肉、酸菜猪肉、萝卜羊肉和莲藕肉馅儿,光馅料就拌了好几大盆,煮水饺的大锅大火不熄,足足烧了大半个时辰。
宋大夫趁雁白鸣来吃东西的空档去偷偷研究了一回骨骼模型,一边辛酸自己什么时候也落到如此境地,可对比起以前没得玩,却也觉得满足,终于赶在饺子出锅前姗姗来迟。
“呦,这么多饺子?”
度蓝桦对众人笑道:“这里面可有银锞子啊,讨个彩头,看谁运气好吧!”
众人轰然响应,纷纷举箸,不多时,“我吃到了!”的呼声此起彼伏,细细一看,竟几乎人人有份。
冬日天黑得早,但除夕却要守岁,眼下是不能睡的。
吃过饭后,衙门上下都去自己的岗位上值守,轮休的则自己玩乐,或是回去与家人团圆,不必上前伺候。
转眼正房中只剩下临时组队的一家三口,学霸肖大人拉着儿子对着雪景联了一会儿诗,约莫半个时辰后,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小朋友终于抵不过浓浓睡意,直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肖明成小心地把人抱到里屋炕上,临走前坐在旁边,望着儿子日渐长开的小脸儿看了许久,罕见地升起一点老父亲的骄傲和难过。
骄傲的是,他正一天天成长的比自己预想的更优秀;
难过的却是,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如出巢的幼鸟一样飞走了……
回来时,就见度蓝桦又去小厨房拿了一早做好的卤味,鸭头鸭脖鸭翅膀猪耳朵等等十多样,红棕的色泽无声昭示着入味,“有肴无酒,不美不美啊。”
肖明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僵直身体。
度蓝桦哈哈大笑,从柜子里搬了个圆肚小瓷坛出来,“是黄酒!”
肖明成看着她宛如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只觉得啼笑皆非。
说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平山县已经有小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