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指环现在在哪儿?”
“在我这儿。”
夏修言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你还告诉过谁?”
秋欣然摇摇头:“没有了。”
他松了口气,告诫道:“别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想着拿指环做文章。”他看她一眼,又重复道,“起码现在还不行。”
“什么时候可以哪?”秋欣然喃喃道,“等我有一天成为老师那样的人吗?”
“你想做司天监的监正吗?”夏修言问她。
秋欣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只想做个算命先生。”
夏修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会成为领兵的将领。”那是他第一次对人诉说自己的野心,尽管那时候,他的野心也不过是成为军中一个能够领兵的将领。
“像你父亲那样吗?”秋欣然小心翼翼地问。
这一回夏修言沉默许久才回答道:“我或许不能像他那样。不过——”他停顿一下,朝秋欣然看过来,露出一点笑:“总要有人能替我们讨回公道。”
秋欣然叫他目光中那点浮光掠影似的笑意晃得心中微微一动,夜风一吹,提了一晚上的心好似就放下来了那么一点。
这么一会儿工夫,夏修言又低下头,将方才的话重新和她说了一遍:“我一会儿回厢房去装作很早就在屋里歇下了。你要自己下山从大殿后面绕到广场上去,你坐到殿外的诵经的僧人后,夜里四周昏暗,没人会注意到你。等天亮的时候,你要闹出点动静来,这样才会有人记得你昨晚一直都在广场没有离开过,明白吗?”
“明白……”
“好。”月光下少年露出个赞许的微笑,他拉着她起来将她带到长廊上。“去吧。”他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少女,用一种难得轻柔的语气同她说,“别怕。”
秋欣然看了眼一团漆黑不见尽头的长廊,抿着嘴往前走了几步。廊上没有灯笼,四野一片寂静,空荡的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她走了十几米,忍不住回头朝身后又看一眼,发现黑衣的少年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秋欣然攥紧了手心,扭头朝着山下小跑起来,夜色中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在快速地后退。不久前还冰冷的手心忽然冒起热汗,风一吹又消失了。直到她一口气跑到了大殿后的放生池,才敢扶着柱子急促地喘息起来。
前面就是大殿,僧人的诵经声回荡在广场上,她勉力平定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猫着腰溜到了诵经的僧人背后。其他人早已离开了,她随意找了个蒲团坐下,奔跑后剧烈跳动的心脏像要随时跳出胸腔,没人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在这儿坐了多久。
天蒙蒙亮时,广场上的僧人们疲惫起身,法会结束了,钟楼撞响晨会的钟声,回荡在整个寺院之内。
殿中捻了一夜佛珠的妇人睁开眼,平春姑姑忙上前搀扶她起身:“娘娘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
皇后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倦容,她靠着身旁宫女的搀扶起身,忽然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不由皱眉。平春忙冲一旁的宫婢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那宫婢回来禀报:“是秋司辰昨晚在殿外守了一夜,方才起身时晕过去了。”
皇后微微一愣,露出些许动容之色:“找太医去看看,难为这孩子有心。”
***
迷迷糊糊之中,秋欣然醒过来一次,她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外面隐隐传来谈话声,其中一个是原舟,像在问什么人:“我师姐她……为何还不醒?”
另一个声音则较为陌生,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耐心道:“司辰惊惧……忧思……染上风寒……好好休息……”
“多谢包太医……我送你出去……”
过一会儿外头又安静下来,只听见屋内炉火中烧炭的“噼啪”响声,她便在这样的安静中再度昏睡过去。
秋欣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一条不见尽头的漆黑长廊上奔跑,试图摆脱身后追上来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却能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一会儿是李晗园焦急地问她:“欣然,你看见我的白玉指环了吗?”一会儿又变成了小松绝望地问她:“秋司辰,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捂着耳朵,还是能听见指甲划在地板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粗粝又尖锐,每一声都像划在她的心口上,叫她喘不上气来。
“别怕。”
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轻声说,抬起头时有人站在长廊的尽头,月光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秋欣然的心“砰砰”跳动起来,她朝着月光跑去,一头撞进白昼里——
睁开眼时,床边是一张憔悴又疲倦的少年脸孔。秋欣然晃了晃神,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里。
原舟见她醒了,霎时间红了眼眶:“师姐——”他哽咽了一下,转过身半晌没有回过脸。
外面的阳光铺天盖地落进屋里,叫人恍惚间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等秋欣然能坐起来吃药的时候,距离清和公主的法会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也是等她醒来才知道,她在法会上晕倒之后,被人送回官舍便一直处在昏迷中。太医来看过,只说她惊惧交加,忧思过度又吹了风这才引发高热。这并非什么重病,但她迟迟不醒,叫原舟差点以为她熬不过去。
“辛苦你了。”秋欣然靠坐在床榻上,真心诚意地谢他。原舟却不好意思地别扭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你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师父师叔交代。”
“那也要谢的,”秋欣然笑一笑,“明明我是师姐,却总给你添乱。”
“胡说什么哪。”原舟不高兴地皱眉。他总觉得秋欣然这段时日仿佛消沉许多,也不知是因为清和公主的死,还是因为这场来势汹汹的病。
“宫里最近……有出什么事吗?”坐在床上的人冷不丁地问。
原舟一愣:“师姐指的什么?”
秋欣然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婚丧……嫁娶这一些的。”
原舟不疑有他,立即便想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情来:“哦——说起来,倒是有一件。”
“什么?”
“清和公主法会后,徐嫔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屋里,经太医查验是中毒而死,她的贴身宫女也在房里上吊自杀了。似乎是那宫女平日里偷偷拿了徐嫔的首饰贿赂小太监出宫去卖,叫徐嫔发现,她心虚之下才毒杀了徐嫔。不过大约自己也知道事情败露,便也跟着悬梁自尽了。”
秋欣然感觉喉咙里像是梗着一团棉花,半晌才问:“凭什么断定是她杀的?”
“你知道这后宫的事情本是皇后在管的,可近来因为清和公主的死,皇后已许久没有在后宫露面了。好在这案子手段虽凶残,但调查起来倒还容易,他们找到了那宫女贿赂过的小太监,也在她屋里搜出了徐嫔所服用的毒药,人证物证俱在,很快就结案了。”
“那宫女的尸体如何处理的?”
原舟有些奇怪他对这件事情所表现出的好奇心,但听她语气又像只是随口一问,于是到底没有往心里去:“按常理来说或许就该通知家里人,不过她家人好像都没了,大约最后便是叫人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秋欣然沉默一会儿,忽然说:“你能替我打听一下她家人的下落吗?”
这回原舟当真警惕起来:“你和她是有什么渊源?”
渊源?梦境中的求救声和呼喊声好像又在耳边响了起来,秋欣然不易察觉地轻轻捏了下被褥,才苍白着脸色随口糊弄道:“这个宫女……我之前好心借过她一笔银子。”
“你借她银子?你为什么会……”原舟的神色迅速从惊讶转为同情,最后问:“你借了她多少?”
“一大笔。”秋欣然神色低落道,“总之你帮我打听打听吧,实在讨不回来也就算了。”
这九成是讨不回来了。原舟大约想这么说,不过瞄了眼她的神色,到底忍住了没说,还好心安慰道:“无妨,你若急着用钱可以问我要。”
秋欣然因为他的话快速地翘了下嘴角,但很快又落下去,走神地瞧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样。
原舟忽然想起她刚入宫的时候,脸颊圆润,明眸皓齿,像是哪座仙山上下来性别未分的小仙童。在宫中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眼里却已有了几分忧愁。
“师姐,你想回山上去吗?”见秋欣然愣愣地看过来,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你想留在这儿?”
“我总要回去的……”秋欣然笑了笑,她望着窗外落了满地的枯叶,轻飘飘道,“但人不能得陇望蜀,在山上的时候想下山,到了山下又想回去。”
第36章 宜拜访 “小梅,姐姐叫松,妹妹叫梅嘛……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秋天快要过去时, 秋欣然的病终于也渐渐痊愈了。她骑着一匹小马,跑去了城南的大业坊。坊中有几座道观,香火兴盛游人不少, 她错开人群, 按着原舟留给她的地址, 走走停停许多功夫,终于摸到了几间民居外。
住在大业坊的大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民居挤在一处, 外头一条沟渠,几个妇人在沟渠里洗菜, 路旁还躺着几个流浪汉。她走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人家,近午时分才牵着马走进了坊间一家食铺。
时候还早, 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老板娘送了饭食过来, 便坐在窗边同蹲在外头沟渠旁洗衣的妇人交谈起来。秋欣然本是随意听一耳朵,忽然听她问:“那柴大不是还有个女儿在宫里,怎么也不知道帮衬一下家里?”
外头的女人刻薄道:“大女儿当初也是被柴大卖进宫去的,换做是你, 你能回头给家里帮忙?”
“倒也是, ”老板娘摇着扇子晃了晃,“这么看倒还是她走运。”
二人又在窗边聊了几句旁的,等那妇人洗完衣服走了, 老板娘也起身准备到后头去。秋欣然忙叫住了她:“我同掌柜的打听个事。”
对方站住脚悄悄打量她一眼, 见是个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客人要打听什么?”
“你们方才说姓柴的那户人家出事了……”她话未说完, 便见对方忽然换上一副警惕神色,忙急中生智,改了别的说辞, “可是那后头靠着槐树的那一家?”
“你找那家有事?”女人吊着眼角,防备心颇重的样子。
秋欣然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张口道:“我刚从外地回来,想在这儿租个合适的房子落脚,不知那家收不收租客?”
听她这样说,老板娘这才疑色才渐收,她摇了摇手上的蒲扇应道:“是那家,不过我劝你若要租房还是另寻他处吧。”
“为什么?”
女人瞥她一眼:“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这坊里这么多间屋子,你还偏要租那家不成?”
秋欣然笑起来:“实不相瞒,我今早在这坊里走一圈,那家的朝向风水皆是最好的一户,我住进去说不定也能跟着旺旺运道。”
老板娘一愣:“你是个看风水的?”见秋欣然点头,她又嘲笑道,“那你看得可不大准,那家若当真风水好,怎么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怎么会?”秋欣然大惊,“以他家房子的风水不说大富大贵,保佑个家宅平安总是有的。”
老板娘见她不信,也放下手里的蒲扇在她对面坐下来:“你去坊里打听打听,便知道这柴大家的事情。他祖上原本有点积蓄,结果他这人好赌全给败光了。这样也就罢了,柴大这人还不怎么样,好不容易娶了个能干的老婆,稍有个不如意还三天两头在屋里拿老婆出气,真是个缺德玩意儿。
“他老婆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头两个都是丫头,第三胎生了个儿子,把他乐得呦,但乐有什么用啊,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啊。正好那年碰上宫里招人,他就把大女儿给卖到宫里去了。为了这事,他老婆要死要活地跟他闹,带着剩下的俩孩子要走,那柴大肯定不同意啊,就说‘你走就走,儿子得给我留下’。当娘的不忍心,为了儿子只好又留下来继续跟他过。
“结果儿子养到六岁得了重病,天天只能靠小山参吊着命。柴大那没心肝的又打起他二女儿的主意。有天骗他媳妇去乡下找大夫,转头去人贩子那儿偷偷把小的也给卖了。他媳妇回来那天,哭声嚎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说到这儿,老板娘也心酸地叹口气,又接着说:“就这么着,小儿子到底也没救回来。他媳妇追去人贩子那儿想把女儿给要回来,结果哪儿还找得到人贩子的影子。当天晚上,她一回家就拿刀砍死了醉酒的柴大,又自己在房梁上挂了根绳子自尽了。”
她说完瞅了眼坐在桌旁沉默不语的女子,挑着眉问:“你说说,这屋子你还租不租了?”
“看来是我学艺不精,”秋欣然叹口气,又问,“不过那家女人死了实在有些可惜,若将来她女儿回来了,这世上岂不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这世上有些亲人还不如没有的好。”老板娘叹一口气,“何况有多少人能回的来哪?”
说这话时,二人望着外头的水渠出神,秋末有叶子从路旁的树梢上叫风吹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水面上打着转,很快随着水流不知往何处漂去。
那日从大业坊回来,秋欣然便回司天监销了假。白景明见了她,没说什么。只看了两眼,才说:“瘦了些。”秋欣然心头一软,忙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养养就胖回来了。”先生笑了笑:“你大病初愈,这段时间就先在各处打打下手,省得四处去跑。”
秋欣然得了这番照顾,之后便安心在司天监领了些闲事,整日坐在炉火边上,裹着个小毯子低头写写记记。一段时间下来,病分明是好了,瞧着却没有以往的精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