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武的父亲郑旅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镇守西南,若是调派他去,又恐西南动乱。其他几个同辈的武将,年事已高,要在短短几天之内飞赴边关,身体多半难以支撑,于是众人又只好将目光落在年轻一辈的身上。
对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只要能平定琓州之难,加封进爵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直到此时,大多数人还是乐观地认为,琓州如今虽陷危局,但如今驻守其中的到底还是夏弘英和他的昌武军。只要援兵赶到,围城之困自然可解。
于是,一时间这领兵支援琓州的差事成了一块众人眼中的香饽饽。朝野上各派各党,为此展开了一轮暗中的较量,竭尽所能想将自己的人推选上去,以至于这个人选竟迟迟难以决定下来。
“他们商议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让夏世子去?”秋欣然听说此事的时候,不解地问身旁的原舟,“他是夏将军独子,由他去不是最合适不过?”
“人人都知道夏世子体弱,无法领兵。”原舟叹了口气,“何况正因为他是夏将军独子,圣上才更不可能让他去。”
宫里刚下了场雪,二人走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司天监走。原舟抱着书册低头道:“他和郑世子不同,圣上一早就想收回昌武军的虎符,昌武军不能姓夏。”
二人抱着册子绕了个弯,忽然瞧见万和殿前远远站了个人影,他披着裘袄站在雪中,身旁有个小厮替他打着伞。二人不由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过一会儿,殿门开了。孔泰揣着手从门后走出来,他站在台阶上,对站在底下的人摇了摇头。青年抬起头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孔泰面上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但仍是摇头。又过一会儿,孔泰转身回到殿中,将殿门关上了。
台阶下的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他回过头的时候,秋欣然不知为何下意识往墙角躲了躲,不想叫他看见。夏修言果真没有看见她,他在雪里一步步地往宫外走去,身形终于渐渐小如雪粒,消失在这白茫茫的冬日里。
原舟也看着他,忽然道:“你说夏世子来做什么?”
秋欣然不作声,但她心里清楚,大约是为了琓州的事情。原舟自然也想到这个,又叹口气:“都说夏世子同夏将军不亲近,哎……”
关于派谁带兵支援琓州的争论持续了近十天,好在这十天朝廷倒也也没完全闲着。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朝中从各处迅速调配一支兵马,好不容易选定了领兵的将领,乃是兵部侍郎史大人之子,如今长安神武军的统领史勐。
史勐常在军中磨砺,三十来岁正当壮年。但此前因为身上没有军功,一直无法拔擢,今次派他领兵前去琓州,正是大好的机会。
长安雪融那日,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城奔赴西北。宣德帝亲自去城头为他送行,城中百姓夹道欢送祝他凯旋。
秋欣然那日也去凑了个热闹,她站在人群中,望着长安城外军队消失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中,捏着袖中握着的三枚铜钱,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等人群散去以后,她回过神抬头看见了站在城墙上的夏修言。他今日似乎是一个人来的,这种雪融天气,他穿着一件银狐裘袄,面色显得较旁人更为苍白几分,不知是因为他还在服那药的原故,还是他当真病了。
这一次夏修言低下头的时候也看见了她,他目力一向很好,两人隔着高耸的城墙愣愣对视一会儿,秋欣然忽然间笑起来,扬着手同他喊:“世子喝酒去吗?”
自夏日里福康宫外那场谈话后,二人还是第一回 搭话。少女依旧是那副道士打扮,仰着脸冲他笑得心无芥蒂,比这消融了雪水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喝酒的地方是秋欣然挑的,就在离城郭不远的一家酒水铺子里。里头坐满了刚送完军队回来的人,一进门就感觉里头热烘烘的。
夏修言显然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刚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不等开口伙计已经迎了上来。秋欣然大咧咧地说就他们两个,要这铺子里的烈酒,甚至催促似的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夏修言疑心她还没沾酒就已经醉了,毕竟在宫里她虽瞧着一肚子鬼胎,但端得还是小心谨慎的模样。
伙计大约是看出了夏修言身上那件银狐裘袄的价格不菲,到底没把他们安排在人群里落座,而是将人引到了一处屏风后的角落里。夏修言对这安排勉强满意,到底屈尊降贵地坐了下来。
等着上酒的功夫,二人坐在屏风后听外头的人胡天海地地侃,听着个个都是朝中一品大员商议朝政的口气。起先秋欣然觉着有趣还能笑几声,到中间又听他们提到了夏弘英此次守城不利以及夏修言是个如何有名的病秧子时终于笑不出来了。
她神色尴尬地偷偷瞥了眼夏修言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地用桌上的茶水温了酒盏,又给她也温了一杯递过来,恍若外头说的事情一个字都没听进他耳朵里。
伙计送了酒上来,确实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秋欣然呛出泪花来。夏修言较她好些,不过一盏下去,眼尾也微微染上些艳色。
秋欣然没话找话:“世子今天也来给三军送行?”
“路过顺道便也看看。”
秋欣然对他这话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口不对心。夏修言像是听见她的腹诽,看她一眼,状似随意道:“这次史勐领兵,圣上不曾找你卜过凶吉?”
秋欣然一顿:“卜过。”
夏修言垂着眼摩挲了几下杯沿:“结果如何?”
“世子希望结果如何?”
夏修言像不明白她为何有此问:“自然希望大捷。”
“世子有没有想过——”秋欣然抿了下嘴唇,“若史大人大捷,世子此生或是再无可能离开长安了。”
夏修言片刻之后才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瞬间冷下脸:“你将打仗当做什么?”
秋欣然许久没有见过他动怒的模样了,夏修言这个人看着脾气不好,但当真冷下脸的时候却少。她愣了一愣,低头抿唇笑了一声:“我骗你的,圣上不曾叫我卜过凶吉。”她从袖口取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三枚铜板,摆放在桌面上,同夏修言示意,“不过世子若想知道,我可替你起卦。”
夏修言盯着桌上的铜板,沉默良久,忽然道:“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秋欣然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个,下意识答道:“大约是御花园那一回?”
“不错,你那时说我爹是个以身殉城的命格。”
秋欣然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这……我倒不记得了。”
夏修言喝了两盏酒,像是热起来,解开披在身上的裘袄放在一旁,露出底下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同个误入市井的王孙一般,坐在这屏风后显得同周遭格格不入。时隔两年,秋欣然听他心平气和地说:“人人都说你一卦不错,但我从未信过。”
她张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想起学宫里那一群少年郎,只有夏修言从未找她算过卦,便是打趣似的都没有。
“卜算这事,信不信由人。”秋欣然艰难开口道,想了想又说,“比如……我替自己算卦的时候,多半都不太准。”
大约是她话里安慰的意味过于明显,夏修言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只提着唇角笑时神色显得冷淡,过了一会儿,秋欣然又听他说:“我希望史勐大捷,不止为黎民苍生……”
还为了什么哪?秋欣然没有等到他的下半句。
卦象是会变化的。秋欣然看着桌面上的铜板,忽然希望自己出错。当个江湖骗子没什么不好,若是结果可以人人皆大欢喜的话。
宫中这个新年过得不太平,开年没多久,西北战事未平,西南也传来军情。安江王死了,他去得突然,府中承袭封号的世子却还未定,正混乱的当口,当地一支流窜的匪兵趁机起事。郑将军一面派人留守城中,一面分拨人手带兵剿匪平叛。宣德帝也特许郑元武离京,赶去西南替父分忧。
郑元武走的那日,听闻众人特意赶去替他践行。秋欣然没去,等周显已回来同她说了当日的情景,才知道夏修言也没去。
“七公主倒是去了,不过一个人躲在酒楼里死活不肯出来。等郑世子走了,才红着眼又追出去,不过那会儿人都已经走远了,到底没追上。”周显已长吁短叹地同她说,“二皇子嫌她丢人,将她骂了一顿带回宫,兄妹俩又吵了一路。哎,我们也都知道二皇子其实也是为了她好,今年开始贵妃便要替她正式议亲了,郑世子对她无意倒还是走了的好。过了年二皇子和三皇子也同大皇子一样,开始学着接触政事,学宫便要来的少了。你也早不来了,大家都散了。”说到后来,不免有些感伤。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他,又不由恍惚想起,这竟已是自己在长安的第三年了。最后只安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显已日后也会奔赴自己的前程。”
第44章 宜报信 而夏修言是一个困在长安的人………
一月末, 西北战事告急。前线传来消息,史勐守城殉国,夏弘英下落不明, 琓州岌岌可危。消息传回, 朝野震惊。
连着几日朝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宣德帝几天之内, 从震怒到狂躁再到平静,他坐在龙椅上听朝堂上主战派和主和派两边吵得不可开交, 终于忍不住一手掀翻了一旁孔泰手上摆满了奏折的端盘, 站了起来。
端盘砸在地上“咣当”一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回音。满朝文武跪了一地, 宣德帝冷笑道:“西北消息刚传回时,人人皆是一副舍身为国的忠肝义胆模样,争抢着自荐要去琓州。如今眼看着迖越人要打过来了, 倒是个个成了贪生怕死之徒, 怎的再没人说愿领兵前往?”
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不由面带惭色。一个月前,领兵支援琓州在朝臣心中还是一桩能叫人平步青云的扶云梯,一个月后,再去琓州便成了叫人直坠地府的催命符。
史勐死了, 夏弘英下落不明, 前线战事扑朔迷离,夏弘英会去哪儿?昌武军又如何了?屋漏更遭连夜雨,西北叛乱未平, 朝廷还能从哪里变出几万大军再去支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再去琓州就是送死。
那日下午, 秋欣然陪白景明进宫面圣。自白景明卜出一个“荧惑守心”的卦象后, 宣德帝便常宣他入宫论道。每到这时,秋欣然便陪侍一旁,偶然加入清谈。
她尚年幼, 对道经的理解不深,但这样反倒能另辟蹊径讲出几个与众不同的见解来。因此每到这时,宣德帝常屏退左右,只留二人下棋讲经。
这天下午,正逢她昨晚值了大夜,趁二人下棋偷偷打了几个哈欠。白景明瞥见了,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提醒似的轻咳一声。宣德帝听见,忍俊不禁:“若是困了便叫她退下去眯一会儿就是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不必在这儿熬着。”
秋欣然赧然,见白景明也摆摆手答应了,这才拱手退出殿外。
外头当值的公公领着她往附近的偏殿去,半路竟遇见了李晗如。秋欣然停下脚步同她行礼,自打七夕后,二人第一回 见,是以李晗如见了她先是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老师与圣上正在殿中下棋,准许微臣去偏殿小憩。”
“哦……”李晗如一顿,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秋欣然点头正准备告辞,不想李晗如忽然抬起头,对身旁领路的太监说道:“正好我也要去母妃那儿,顺路带她过去,你回去吧。”
那小太监听了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李晗如见状不耐烦道:“怎么你还不放心本公主不成?”
小太监忙拱手道:“不敢。”
待二人走得远了些,秋欣然见左右无人,才开口问:“七公主是有话对我说?”
果然李晗如停下脚步,转头又看了眼四周,凑近了急匆匆道:“你去告诉夏修言,让他想办法尽快离开长安。”
秋欣然闻言神色一凛,迟疑道:“七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晗如垂下眼,低声道:“我那天偷偷听见父皇和母妃说的,夏将军下落不明,朝上有人猜测他已投敌叛变。若果真如此,夏修言就不能留了。”
秋欣然抿嘴沉默着,她自然不相信夏弘英会投敌,但依照当前的局势。夏弘英凶多吉少,若他死了,那夏修言便是昌武军想要归顺的第一人选,宣德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若他没死,那也很难保证他的忠心,夏修言作为质子,自然也成了一颗废棋,再留不得。但这局面夏修言自己恐怕比谁都清楚。
秋欣然又问:“事关重大,七公主为何不直接告诉夏世子,反倒告诉了我?”
“谁要告诉他。”李晗如皱着眉仿佛回忆起什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
秋欣然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因为七夕的事情?”
李晗如忍了忍,但她向来不是个憋得住话的性子,加上秋欣然那回确实算是帮了她,如今听她这样问,一时竹筒倒豆子一般统统与她说了出来:“郑元武如今也走了,我就不瞒你什么,那天晚上我想约见的人其实是他。我让下人带话给郑元武,约他在素蕉宫一见,想问清楚他的心意,若他对我当真无意,那我……”说到这个李晗如咬咬嘴唇,一时说不下去。
秋欣然不知该如何劝慰她,只能道:“个人皆有缘法,公主的缘分或许还在后面。”
“我知道,我大历朝七公主什么没有,难道还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吗?”李晗如昂着脑袋哼了一声,又气呼呼地往下说,“总之到了约定的时辰我便遣开下人一个人去了。到了素蕉宫,见里头点着灯果然有个人影,我以为是郑元武按约到了,心中还有些高兴。谁知刚推门进去,就看见夏修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心里惊讶,就上去推醒了他想问问他为什么在这儿。结果他一睁开眼,看见是我也是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还反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起先不肯说,结果你猜他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他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沉着脸叫我滚出去!”说到这个李晗如依然一副耿耿于怀的神色,显然从小到大不曾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秋欣然宽慰道:“世子也是为了公主着想。”
李晗如轻嗤一声,同她说:“为我着想就敢拿杯子朝我身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