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踩得可谓是实实在在,对面的人猛地一皱眉,轻抽了口气。秋欣然吓了一跳,反握住他的手保持平衡,连忙道歉:“对不住,实在不是故意的——”
她将脚从他鞋面上挪下来,踩在地上不小心打了个滑,发出点轻微的响动,夏修言一手牢牢拉住她,紧接着便听头顶的凉亭上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这一声,叫假山里的女子一瞬间僵住了身子,紧张地望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
夏修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周遭又静了片刻,便听上头又是一阵脚步声,亭中的人起身像要下来查看。
秋欣然心中一片绝望,正在这时,身旁的人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转身朝着外头走去。秋欣然察觉了他的意图,下意识勾了下他的衣袖,紧张地瞧着他。夏修言将衣袖扯回来,翘一下嘴角同她做了个口形又接着往外走。秋欣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同自己说:“机灵点。”
李晗如站在凉亭边,正准备往下走。忽然瞧见底下的假山里走出个高大的人影,矮着头从下面出来。
“是你?”李晗如一愣,“你什么时候在这儿的?”她侧一下头,目色古怪地朝他身后的假山看去。夏修言站在假山的出口外,夜色下他身后一片黝黑,不等她看仔细,就见他缓步拾级而上,几步就走到她面前。
“有一会儿。”男子坦坦荡荡地回答道,仿佛方才在下头听了一场壁角的人不是他。
夏修言个子高,李晗如原本站在亭子上头看他还不觉得,如今他走上来,垂着头看她,一下便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李晗如皱眉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到了亭子的另一边,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秋欣然原本以为李晗如发现夏修言听见了她与郑元武的对话必然要暴怒,谁知她却并没有意料中的恼怒,只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亭边的矮凳上坐了下来:“你在这儿干什么?”
“原本想去品冬院看看,不想你们过来了,只好来这儿暂避,也不是有意偷听。” 他语气略带歉然,李晗如听了自嘲般笑一声:“没什么,丢人多了,也不嫌这一桩。”
秋欣然偷偷猫着腰朝上走,见亭中二人一站一坐,从她的角度往上看,李晗如侧脸望着亭外,而男子站着的背影又正好能将她的身影挡住。这是在大好的机会,她悄悄从假山出来,正想借此机会离开。忽然听见夏修言问道:“你当真将梅雀送去吴朋房里了?”
李晗如冷笑道:“吴朋当年派人追去洛阳废了她师父一双弹琴的手,害他郁郁不得志,最后几年贫病交加。为了报这个仇,她什么都愿意做。”
夏修言沉默片刻:“你觉得她今晚当真能够得手杀了吴朋?”
“我本也没指望她能成功。”李晗如嗤笑一声,“我不过想给吴朋一个教训,他当真死了,才是麻烦。”
“吴朋不死,梅雀就要死。”夏修言淡淡道,“一条人命换个教训,未免太不划算。”
“是,”李晗如冷淡道,“无权无势的人赔上命也不过顶多是在仇人脸上挠出一道指甲印,但报仇这事,只为了一瞬间的痛快也是好的。”
她不痛不痒道:“七夕宫宴那回,是他在你酒里下的融梨香,算计了你我。之后叫我二哥知道了,寻着由头在外面当街拿马鞭将他痛打一顿。二哥回宫也领了重罚,还在外头留下个跋扈的恶名。我去看他的时候,问他后不后悔?他跟我说:想什么后不后悔,拿鞭子抽他的时候起码当真痛快。”想到这儿,她轻轻翘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了。
“后来外头传我勾引郑元武不成,说我不知羞耻老大难嫁,想也知道都是从哪里传出去的。今天他在这园子里摆席,一群人还得装得不知道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心无芥蒂的样子。”她讽刺地一笑,“只有没了顾虑的人才能拼着身家性命为了一时的痛快。我是不行了,那个乐伶倒可以。我助她得偿所愿,有何不可?”
“梅雀要是今晚得手,你准备怎么收场?”
李晗如摇头:“吴朋酒里下了融梨香,她得手不了。”她说这话时语气高傲又冷酷,一如她的出身以及宫闱中的一切对她所做出的教导。
亭中再度静了下来,站在亭中的男子,余光看了眼身后。夜风穿过假山的石洞,带来一阵空荡的风声,原先站在那儿的人影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只余下一地破碎的月光。
第56章 宜闹鬼 梅雀自嘲似的一笑:“成不成功……
秋欣然快步往品冬院赶去, 到后来忍不住一路小跑起来。
辰时近巳,筵席将散。客人已零零散散走了近半,本就是私下的聚会, 也没什么规矩, 小园里乐声不绝, 还留在园中饮酒作乐的大约今晚是准备在这儿留宿了。
秋欣然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方才夏修言同李晗如的对话。她有许多事情没听明白, 但又有许多事情好像都说得通了。但她一时间没工夫去想那些, 她只知道,若是再晚一些, 梅雀恐怕就要死在这里。
梅雀住的品冬院今晚守卫松懈,得益于上回来过一次,秋欣然摸到这儿倒是没有花多少功夫。她绕开守卫从后头翻墙进去, 见院内池塘边的小楼点着烛火, 里头隐隐传来一些动静,像是女子的挣扎声。秋欣然心下一惊,猫着腰趴到窗边悄悄推开一道窗缝,往里看去。
只见屋内一男一女, 正是吴朋同梅雀。二人滚在地上扭打, 梅雀衣衫凌乱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吴朋则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地坐在她身上,牢牢按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他看模样已不太清醒,应当是融梨香已经发挥了功效。
梅雀一手死死握着匕首想要挣扎, 但是体力受限, 如何是他的对手, 二人僵持许久,终于叫他将匕首夺去,扔在一旁。
匕首脱手之后, 发了狂的男子扬手猛地扇了身下女子几个耳光,梅雀叫这几掌扇得头晕眼花,再也没有力气抵抗。吴朋见她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终于跌跌撞撞地从她身上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句婊子。接着扛沙袋似的,将人拉起来狠狠扔在床上。
秋欣然心急如焚,这会儿也顾不上其他,情急之下在窗外喊了一声:“吴朋!”
站在床边的男人动作一滞,刚一场肉搏正是气血翻涌头昏眼花的时候,他摇摇脑袋疑心自己产生幻觉,略带犹疑地回过头。这一回头,便瞧见窗边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后头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三更半夜乍然间见到这一幕,男人大骇,慌乱地后退半步,忍不住低头揉了揉眼睛。秋欣然灵机一动,立即打散了头发,披到眼前来遮住大半张脸孔。吴朋刚用过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这会儿看见外头一个女鬼似的人影,抬着手缓缓推开窗,从窗外爬进来,吓得惊叫一声,倒在床上。
这时,也不知是哪里吹来的冷风,秋欣然觉得颊边一道气流,屋里的烛火忽然间熄灭了。屋里黑了个彻底,她怕惊动远处的守卫,慌忙手脚并用地爬进屋子,关上了窗。
床上的男人不住往后躲,颤着嗓子问:“你……你是谁?”
秋欣然捏着嗓子,开口便是个哀怨的女声:“吴郎不记得我了?”她路过床边,趁他不注意悄悄拿了个烛台藏在身后,缓缓朝着床铺走近。
吴朋面色惨白,张嘴正要高声喊人,秋欣然先一步堵在了他的床前,黑发之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朝他伸出五指,幽幽吐出一口冷气:“我是你的索命人啊……”语调渗人,这种夜里几乎要叫人惊起一身白毛汗。
不等话音落下,她扬手在他眼前一挥,衣袖掠过,藏在背后的烛台还没来得及砸下去,床上的男人已经眼前一黑躺倒在床,竟是生生叫她吓了晕过去。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这人方才打人时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这会儿以为半夜撞见了鬼,却吓得两股战战六神无主,可见平日里没少做亏心事。秋欣然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皱眉将手上的烛台往地上一扔,抓紧时间将躺在床上的女子扶了起来。
梅雀还在昏迷,屋里梨花的香气甚重。这味道她已是第二次闻见,上回这气味叫她脑子发晕,这一回却只叫她觉得腻得作呕。一想到当初就是他在夏修言酒里下的药,秋欣然不解气似的在昏过去的男人身上又用力踢了一脚,这才架着梅雀悄悄推门离开。
她走不久,外头的房檐上跳下一个黑衣男人。他戴着一张银质面具悄无声影地潜入屋子,瞧着昏倒在床上的男人,似是想起了方才在这屋里扮鬼吓人的女子,轻轻笑了一声,随即手脚利落的处理了屋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快结束时,躺在床上的人轻哼一声,似有转醒的迹象。他转过身,从腰间取了点药粉,在他脸上一拂而过,床上的男人瞬间又没了声息,这回彻底失去了意识。
秋欣然架着梅雀走到院里,没一段路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梅雀渐渐转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背上,大吃一惊立即挣扎起来。秋欣然正好没力气拉她,一松手由着她倒在了园中的灌木丛后。梅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她,终于觉出几分眼熟:“你是定北侯府上的那个道士?”
秋欣然跟着钻进了灌木,没空同她打哑谜,单刀直入地问她:“你知道哪条路能绕去后门?”
梅雀像没听见,自顾问她:“是侯爷让你来的?吴朋怎么样了?”
秋欣然想了想,挑了个问题回答:“吴朋死了,我来带你出去。”
梅雀闻言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冷冷道:“你骗我,吴朋没死。”
秋欣然叹一口气:“不错,他没死。而且就算你今晚死在这儿,他也不会死,还会活的好好的。”
梅雀目光一黯,又抬起头咬牙道:“那我也要一试。”
“你试了,没成功。”秋欣然今晚一场奔波见她还要去送死,语气也不耐烦起来,“你想替余音报仇?”
梅雀没想到她知道余音,一时看她的目光带了些惊疑:“你到底是谁?”
秋欣然冷笑一声:“余音跟你师徒一场,你就是这么拿命报答他的?”
“你知道什么,过了今晚我再不会有这种机会。”梅雀撇开头,咬着嘴唇道,“何况今晚刺杀不成,我跟你离开也是死。”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秋欣然冷眼道,“你不是要报答余音的救命之恩?你也欠我一条命,先把欠我的还了,你再去死。”
仲春夜里闷热,池塘边的草丛中有微弱的蛙声。远处把守院门的守卫,似乎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听见了一点响动。他转头朝着身后的小院看去,隔着池塘和茂盛的草木,只见远处的白墙上一株爬山虎探出枝丫在风中摇曳,除此之外,院中风平浪静。
他回过头,双手抱臂又靠着墙百无聊赖地抬头数起天上的星星。
长着爬山虎的白墙下,坐在地上的女子揉揉摔在地上的手肘,疼得龇牙咧嘴。梅雀这会儿倒不怀疑她是定北侯派来救她的人了,毕竟这身手怎么看也不像是从侯府出来的。
秋欣然矮着身子站起来,同身旁的女子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在前面带路。梅雀抿一下嘴唇,带着她悄悄往北边的小门走去。
园中的酒宴散的差不多,若是打算在园中留宿的,多半还在东边拼酒;准备回去的,这会儿也都往正门走,此时北边的角落倒是格外僻静。
二人沿着小径一路顺利走到北边的小门,到门边却听见外头竟有说话声。秋欣然悄悄推开一道门缝,探头望出去,发现小门后是一条短短的巷子,巷口停着一辆马车,有几个人影站在马车旁边,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在凉亭中的李晗如。
李晗如脸上有伤,为了避开众人才从后门离开。但没想到这么巧竟正好撞见了,若是叫她在这儿看见了梅雀,可是大事不好。秋欣然心中有些着急,站在李晗如身旁的女子这时恰巧转过身,目光不经意间看过来。秋欣然认出那是韩令,对方也瞧见了她,明显一愣。
秋欣然没想到会凑巧叫她看见,心中也是一紧,但事到如今,没有其他法子补救。她镇定神色,干脆直接从门后走出来,远远同巷口的人摆摆手,又恳求似的双手合十同她拜了一下,模样可怜兮兮的。
韩令觉得奇怪,但见她这样又忍不住抿嘴差点笑起来。李晗如注意到她的目光,下意识正要回头看看身后。秋欣然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听韩令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公主!”李晗如叫她吓了一跳,目露责怪:“你做什么?”
韩令神色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我……我看……那辆马车是不是您的?”
听她这样说,李晗如果真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秋欣然趁机叫身后的女子从门里出来,又听不远处的巷子口,韩令柔声道歉:“我看错了,正好哥哥还没出来,我在这儿陪公主再等一会儿吧。”
李晗如觉得这位韩尚书的千金今日当真是一惊一乍,韩令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巷子口,正瞧见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
秋欣然带着梅雀一路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直到离芳池园有些路程,才放慢了脚步,开始有功夫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把她带去哪儿呢?何记饭馆肯定是不成的,楼上多出一个人,每天吃饭的客人来来往往,很快就会走漏风声。也不能找周显已或者原舟帮忙,免得连累他们……
梅雀像是也看出了她的为难,突然冷冷道:“你不必管我,接下去怎么样,我自己会想办法。”
秋欣然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扔下你的。”她这语气像在哄小孩,梅雀神色一僵,哼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管了?”
秋欣然不同她计较:“同我说说余音的事情吧,他怎么死的?你又为什么会到芳池园?”说起这个,梅雀倒想起来,警惕地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早年同你师父相识,他当年在醉春楼听你唱了一曲《杨柳词》买下你,后来他带你离开长安,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见她说得这样详尽,梅雀收起了些许对她的戒心,又问:“你今天救我是因为我师父?”
秋欣然点点头,梅雀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一些。她想了想,才低声说:“师父带我离开长安不久,因为得罪吴朋,叫他的人废了一双弹琴的手。乐坊念旧情,没有立即将我们赶出去,留我们在坊里干些杂活混口饭吃。我那时候年纪小,最难的那几年,师父也没想过丢下我,依然教我弹琴唱曲。但因为那次,他身上落了病,整日咳嗽,夜里也睡不好,这么过了六年还是病逝了。”